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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来早(一) ...

  •   大梁,益康十三年,邺京。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
      郁结了小半月的漫天灰云散成一夜春雨,天明后,春光遍铺整个邺京,太阳又晴又暖,彻底激起邺京人的赏春热情。

      净居坊东角住的吴黄氏起了个老早,匆匆吃过一点早饭,就带着随身伺候的老妈儿出了门。
      还未走出巷子,二人就瞧见邻居绵绵挎着小竹篮,正与出进往来的街坊们有说有笑,快快活活往家走。

      绵绵约莫十五六岁,在净居坊东南边最大最好的一套院子里当丫鬟。
      “吴太太,黄妈,出门去呀?”她声音脆生生的,落在地上都能磕条缝儿出来。
      吴黄氏笑道:“哎,都说今儿有位大人来京城,赶上天好,我们也凑热闹去双和渡看大船。”
      黄妈也跟着问:“绵绵也带你家小姐去瞧瞧热闹?”

      “不去啦,家中有事,我们小姐要回去的。”绵绵笑应一句,又从随身挎着的小篮里取出新鲜海棠花,帮着簪在吴黄氏和黄妈的发髻边上:“今天好些人都簪花出门呢。”
      吴黄氏和黄妈推辞不过,只好笑着受了。

      谁都晓得,看大人物进京只是个由头。
      什么人物能大得过宫里那位?邺京城里随便落片树叶下来都能砸中一个尚书两个侍郎,谁稀罕什么外头来京的人物?
      不过就是闷了一冬的邺京人年年春天都借着类似的说法,去双和渡逛逛,看看好春光,再瞧瞧今年第一批上京的商船上有些什么新奇玩意罢了。

      “绵绵、纨纨,那十几个丫鬟婆子,还有管事姓沈的老妈儿,全是伶俐又周全的人。旁的不说,光绵绵这模样气派,说是谁家娇养的小姐都不奇怪,竟只给人当个丫鬟?”吴黄氏坐上马车,轻轻摸了摸发髻上簪着的海棠花,自言自语道。
      “太太是没瞧过那卓小姐。”黄妈将篮子放在身边,腾出手来给吴黄氏捶腿:“听人说真跟画中仙女一样,送进宫当娘娘都当得,就是身体不大好,脸上带着些病气,怪可怜见的。”
      “真是谁家小姐,怎么不住有门头的府里,反倒跟咱们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混?”吴黄氏摇摇头,又自己解释了一句:“邺京城的水深得很,谁知道呢。”

      被二人议论的卓小姐此刻也出了门,坐上一顶软轿,几个健壮轿夫抬着,正朝含光门方向走去。
      轿旁跟着的是绵绵与纨纨,另有七八个媳妇老妈儿缀在后头。卓小姐坐在暗沉沉的轿子里,只听绵绵一路叽叽咕咕,喜鹊一样不停嘴。
      “小姐,前头有个人脑后生了只眼!我给您掀个缝儿瞧瞧?”绵绵兴致勃勃问道。
      “别瞎说,那是秃头脑后长了癞痢!”纨纨一把打开了绵绵要掀帘子的手。

      绵绵扁着嘴替小姐委屈:“外头这么热闹,小姐只能坐在里头听声儿,多无聊。”
      “你还说!”纨纨冲她瞪了瞪眼:“前几日小姐听了你撺掇,在外头走了几步,回来就发一身疹子,好悬没赶今儿消下去!外头不干不净的东西不知多少,我看你是又想害小姐发疹子了!”
      绵绵无话反驳,只能哼两声表示自己不服,手却不再敢朝轿帘那边伸了。

      卓小姐官名栖凡,是朝中光禄大夫卓诤卓大人之女,卓大人近几年又兼领国子监祭酒一职,算是邺京城里顶清贵的人物之一。
      轿子里的卓小姐被二人对话逗出了笑,随后又有些担忧地卷起袖子仔细端详自己手腕。
      手腕又细又软又白,里头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那白是经年不见天日的苍白,仿佛镀着层看不见的沉疴,将她整个人缚在其中,不得自由。

      没有起疹子,卓栖凡放下卷起的衣袖,垂下眼睫,轻轻松了口气。

      一支长逾百里的船队在双和渡缓缓靠了岸。
      岸边长街早被小商贩们妆点得花红柳绿,人群如海浪一样一波波涌来,热闹极了。

      大梁国泰民安百年余,国库丰盈。益康帝野心勃勃,继位第二年就派兵大举进攻远在西北的戎钺十三州。
      戎钺人反抗的决心比大梁人估计的要强上百倍,那酷烈的一仗打了四年有余,终于将戎钺十三州纳入大梁版图之中。
      这场持久的征战中,居功至伟的是这支船队的主人,贺兰廉大元帅。

      贺兰廉胜仗后任戎钺节度使三年余,之后被调任至东南沿海一带镇压海盗水匪。在澹州、涌州两地任总督数年,大小剿匪战役打了不少,到了如今,东南二州也再无渔民遇袭、流寇扰民之患。
      今岁他回邺京述职,连皇帝都有些发愁——贺兰廉已经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他不敢再将这样的人外放了。
      身为皇帝,就算知道贺兰廉为人确实忠勇,也不得不忌惮一二。

      贺兰廉知道皇帝的心思,下船后马不停蹄带着夫人与几个身携军功的儿子直奔皇宫,生怕去晚一刻惹来御史纠劾,又在皇帝疑心上更添一笔大的。
      贺兰家其他家眷也早有人来接——故交卓诤着人安排好了一切:早年皇帝赏赐给贺兰家的宅院半月前就充实热闹起来,就算找二十八个御史大夫来过目,也断断瞧不出有什么逾制之处。

      更热闹的是卓府。

      不光贺兰廉与卓诤交好,卓夫人辛环珠与贺兰夫人易黛也是手帕交。
      她二人幼时常一个桌上吃饭,一个床上睡觉。嫁人后初时还常有往来,但后来贺兰廉出征在外,易黛随军,也长久不在京城。
      这对闺中密友天各一方,只靠书信往来,此次见面,着实让这对上了点年纪的老友将眼珠子都盼绿了。

      早在几月前,收到消息的辛环珠就着人打扫新屋、收拾院子,望穿秋水终于等到今日,头一个要见的却不是易黛,而是她唯一的女儿贺兰娇。
      贺兰娇才十七八岁,身上没什么军功,也未领职务,入宫面圣这种荣耀但麻烦的事儿落不到她头上来。

      久仰贺兰娇大名的卓栖凡站在母亲身后,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扇门。
      十几个小厮仆妇引路在前,热热闹闹排了一地,最后才走进一根直条条的影子——正是贺兰娇。

      “遐龄,你瞧,是你阿娇姐姐来了。”辛环珠眼含热泪,拉着卓栖凡的手,快步迎了上去。
      卓栖凡自幼体弱多病,卓柏临便为她取了小字叫做“遐龄”。

      这位“阿娇姐姐”的故事,卓栖凡是从小听到大的。

      她听说贺兰娇是贺兰夫人怀胎六月早产之女,生下来将将四斤,哭得有进无出,稳婆见了直摇头,就连红封也不敢往怀里揣。
      但贺兰夫人不准任何人说她女儿不足,自己咬着牙,寸步不离,硬是将女儿养活了过来。

      后来,贺兰娇顺利长大,甚至连病都没怎么生过。
      再后来,她骑马射箭、舞枪弄棒,穿男装、上战场、走四方……做的净是卓栖凡这辈子梦里都不敢想的事。

      贺兰娇表情有些拘谨,任由辛环珠搂着她掉泪,又向她引见卓栖凡。

      直至此刻,卓栖凡才彻底看清贺兰娇的模样。

      她劲瘦而高,高过寻常成年女子足足半个头,手长脚长,连脖颈也长,一把黑发全梳在头顶,勾出一副极其利索干脆的轮廓。

      贺兰氏为东胡鲜卑后裔,贺兰娇的相貌里也隐隐带着点鲜卑人的意思。她面颊窄而长,鼻梁有些许波折,形成一截驼峰。侧过脸时,那一小块驼峰便给这张侧脸平添不少英气与美感,颇有几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味道。

      二人对视的一瞬,卓栖凡忽然在对方明亮而清正的目光里看出了点抗拒的意味。

      卓栖凡心下黯然,微微颔首,对贺兰娇行了同辈礼。
      贺兰娇如法炮制。
      除了那个对视之外,二人再无半点交流。

      贺兰娇也是听着“遐龄妹妹”的传说长大的。

      与她不同,遐龄是个真正的闺秀才女。读书过目不忘,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样样全通,绣出的花朵上仿佛有露珠在颤、鸟儿仿佛就要振翅飞翔……
      若不是因为体弱多病,只怕能考个女状元回来——错了!应当是女探花,遐龄的模样极美,不被皇上御笔点探花简直是辜负。

      易黛对女儿的野马性子与土匪作风十分头痛,天天要她与遐龄看齐,久而久之,导致了贺兰娇生了种一听到“遐龄妹妹”几个字就浑身难受的怪病。
      看到卓栖凡的时候,她在心中暗自不屑:绣花枕头一包草,根本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皇帝摆一场宫宴嘉赏贺兰廉,闹腾到下午才离开皇宫。及至晚饭时分,卓柏临和夫人又摆一场私宴请贺兰一家。

      大梁民风开放、思想活泛,往上数几朝还出过女帝,朝中更不乏女官。到民间,什么七岁不同席、男女大防的说法早就被唾弃得体无完肤,无人推崇了。
      卓家夜宴也是男女混坐一处,又因两家亲戚门生部将人数实在太多,一席开了整整九桌,酒量较差的后生晚辈们被单独放去了走廊另一端,以屏风相隔,与饮酒作乐的几桌互不干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来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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