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月纪事》三山九塔

13、寸心记（十）

　　“嬷嬷，我前几日看的那本书呢？”卓栖凡猛然抬起头，提高了声音问道。
　　“啊？”沈嬷嬷被问得一怔——卓栖凡平日里看的书太多，她不识字，哪本是哪本也对不上号。

　　“封皮是暗红色，边上有一圈黑纹，嬷嬷同我一起找吧？”卓栖凡三两步跨到书柜前，上下找寻起来。
　　她的书都是沈嬷嬷或者绵绵纨纨收起来的，平时想看什么，自然有的是时间找，现在时间紧张，她也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了。

　　“小姐！”沈嬷嬷三两下就找到了书，递到了卓栖凡面前。

　　卓栖凡连坐都不愿坐了，直接站在原地翻看起来。
　　沈嬷嬷跟绵绵又干净将椅子和灯挪过来，让她看得舒服些。

　　这是本药理书。
　　卓诤藏书丰富，更有许多市面上早已禁售的书，卓栖凡各式各样的书都涉猎一二，这本便是从府上带来的。
　　“没记错。”卓栖凡伸手抚上书页，一个个字就从她指尖滑过。

　　绵绵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过头来瞧：“咦，好黄，像咱们院子里的迎春一样黄。”
　　卓栖凡点了点一旁的配图：“是雄黄。”
　　“唔，还没到端午，就要饮雄黄酒？”
　　“不喝雄黄酒。”卓栖凡合上书：“阿娇要快些回来啊……”

　　贺兰娇冲回贺兰府时天早已黑了。
　　贺兰廉在院里打完一套拳，正撞上从门外砸进来的贺兰娇，反手就拿住了她，正打算疾言厉色训斥几句，却被贺兰巍拦下。

　　贺兰娇三言两语说完事情大概，贺兰廉还一头雾水，贺兰巍却已经明了——他知道卓栖凡是稳重的人，此次必然是拿住了什么东西，但苦于不好明查，证据无法放到面上用。
　　“请令定要明日一早了，今晚是不行。”贺兰巍叹了口气，望向漫天星斗，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天明。

　　“让你大哥去。”贺兰廉在旁负手听了一阵，忽然开了口。
　　“啊？”贺兰娇一愣：“大哥他……”
　　“他去不必走那些章程，即刻就能拿住那妖僧。”贺兰廉说道。
　　贺兰娇与贺兰巍二人听到“大哥”二字，都不由站直了身体，贺兰娇期期艾艾了一阵，与贺兰巍对视一眼，终于才下定了决心似的问贺兰廉：“大哥他……在府上么？”

　　贺兰廉有些诧异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还能去哪？”
　　二人点点头，贺兰娇低声道：“三哥，你去请大哥，我给他引路？”
　　贺兰巍才不愿自己去，一口拒绝：“一起去，一起引路。”

　　贺兰廉见不得二人没出息的样子，手中一根不知从哪里抄过来的长棍重重往地上一夺：“锐岭要吃人吗！”
　　锐岭是贺兰廉长子贺兰岑的表字，他已经是当了父亲的人，纵然是亲爹，贺兰廉也不好再直呼其名了。

　　贺兰巍和贺兰娇生怕那棍子杵在自己身上，赶紧一溜烟跑了。

　　贺兰岑与夫人住在正院往南的第一座大院里，贺兰娇擦擦头上的汗，看到院里大部分灯已经灭了，想是侄儿已经被哄睡，但正房灯还亮着，里头还能听到大嫂的说话声。
　　大嫂纪金宝爱说爱笑，走到哪里都是人没到、笑声话声先到，贺兰娇一度以为她嫁给自己那个三棍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大哥会闷死，没想到……
　　大嫂好像愈发爱笑了。

　　贺兰岑武功卓绝，是皇上近卫，甚至可以带兵器在御前行走，更有先斩后奏的恩赐，他出马自然可以拿人，况且假以时日证明这人的确是个坏人，他就更没什么在皇上面前说不清的。
　　但贺兰娇还是觉得此事艰巨。

　　贺兰家五个孩子，有四个不一定怕贺兰廉这个一家之主，但一定怕贺兰岑。
　　“说起来，大哥还没爹揍我揍得多，有什么可怕的。”贺兰娇挺挺胸，拽着贺兰巍一起走进了院子。

　　贺兰娇摸进房间的时候，卓栖凡正坐在桌边等她。
　　灯火熠熠，她长发散着，衬得整个人越发瘦小，贺兰娇心里生出一股怜悯：“你怎么还不睡？”
　　“等你。”卓栖凡拉了贺兰娇坐下：“怎样了？”
　　“我大哥拿的人，不用等明日一早再向刑部请令，那和尚很老实，但就是什么话都不愿说，我朝律法也不准对疑罪者动刑，现在就等找证据了。”贺兰娇一把扯下自己盘发髻的带子：“头发还没干，难受。”

　　卓栖凡就去一边拿了把小扇子，帮她轻轻往头发上扇风：“档里记着，庆石和尚是个流浪孤儿，被净莲寺老主持收留，后自愿剃度学佛的，但我觉得他身世还有其他说法。”
　　贺兰娇抬头看她：“什么说法？”又伸手拿过卓栖凡手中的扇子：“别扇了，手酸不酸？坐着说话吧，晾一阵就好了。”

　　卓栖凡从善如流坐在贺兰娇身边，问她：“你知道锁骨菩萨么？”
　　贺兰娇一听“锁骨”二字，满脑子涌现的都习武之人被人勾穿了锁骨，鲜血淋漓、有天大本事也使不出来的样子，于是颇有些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锁骨：“不……知道。”
　　“传说锁骨菩萨会化身美貌女子，以□□男子们读佛经，她肉身亡故之后，有人掘开她棺盖去瞧，发现她全身都是钩状骨，所以叫做锁骨菩萨。”卓栖凡说道。

　　“这……庆石和尚供奉着的也不是锁骨菩萨啊，他那庙里是地藏菩萨。”贺兰娇说道。
　　“但他佛堂中的壁画里有锁骨菩萨。”
　　“他那壁画，恨不得将全天下的菩萨都画进去，我早看晕了，难为你还能认出锁骨菩萨。”贺兰娇“啧”了几声：“你这人的记性太好，妖怪一样。”
　　想了想，又怕卓栖凡误会：“女妖怪才能长你这么漂亮。”

　　卓栖凡抿嘴笑个不住，贺兰娇便又好笑：“大声笑呗，怎么，在我面前还要做淑女那套样子啊？”
　　卓栖凡笑道：“大笑容易岔气，我不敢。”

　　二人说笑两句，话头又回到了庆石身上。
　　卓栖凡正色道：“他壁画上的锁骨菩萨，脸面不似寻常菩萨，反倒有些普通人的模样。”
　　说着，举起自己描了半夜的图给贺兰娇瞧。

　　“确实不像菩萨。”贺兰娇摇头说道，但又道：“但这是什么意思？在净莲寺里，难道就是他画的么？”
　　卓栖凡放下纸：“朴拙寺的壁画每年补一次色，都没有他寺里壁画这样辉煌，这满墙壁画定是月月补色翻新，才有这样的效果。”
　　“那……还有吗？”
　　“佛像壁画都用大量黄色，以雄黄为染料者居多。”

　　卓栖凡走向拿起那本红色封皮的书：“雄黄中可提炼出鹤顶红，鹤顶红提纯后便是砒.霜……耀目花也来自于此。”
　　贺兰娇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他以作画为由，购了许多雄黄，随后提炼毒药，剩下的就用来描补壁画与泥塑？”
　　卓栖凡点点头。

　　“提炼这些毒药必然有用具，若是能查清用具，他就算是不开口，也无法抵赖了。”卓栖凡将书放回去，说道。
　　“那……你知道这些用具在哪里么？”贺兰娇问道。
　　卓栖凡摇头：“大约就是在他的庙里，派人查查或许有收获。”

　　第二日清晨，卓栖凡与贺兰娇还没用完早饭，刑部就派人来找。
　　骤然拘捕一个人，总得有点说法，贺兰巍有心想瞒，贺兰岑却不是这样的人，直接将二女的事说了出来。
　　现在俩人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去了。

　　贺兰巍将二人接下车：“别怕，不是拘捕你们，只是问两句话，一上午就够。”
　　案子中忽然来了个贺兰岑插手，刑部尚书也不敢托大，直接遣了一位侍郎来接手，刑部左侍郎是大理寺调任过来的年永茂，四十五六岁的年纪，手下见过的案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大可能出太大纰漏。

　　年永茂亲自来查，大致能用贺兰巍的描述中猜到卓栖凡的思路，便有些心惊——一个十多岁的闺秀，竟也能从毫无头绪的五具尸体中查到庆石和尚，实在不可小觑。
　　他见识过幼年禀赋过人者，自然也不会因为卓栖凡年轻而小看她，反而是将所有审问案卷拿给卓栖凡，请她看看其中端倪。

　　厢房中，几人对坐，安静到只有卓栖凡轻轻翻案卷的声音。
　　贺兰娇受不了这种安静，便凑过去小声问卓栖凡：“看出什么了么？”
　　卓栖凡反复盯着一行字瞧，贺兰娇顺着她目光望去，那是一句庆石和尚搜身结果的记录。
　　庆石和尚先天不足，没有生育之能，□□隐于体内，□□仅有小指大小。

　　她二人虽然也不知正常男子身体如何，但既然案卷里如此记载，必然是庆石和尚的问题了。
　　“年大人。”卓栖凡合上案卷：“我大约已经猜全了，但庆石和尚的毒药到底在何处，我却说不出，还得去问一问他。”
　　“你去问？”年永茂颇有些诧异。
　　卓栖凡微微一颔首。

　　“啊，那我陪你。”贺兰娇对她眨眨眼。
　　“胡闹！”贺兰巍一拍桌子：“不合章法，你二人有什么说法赶紧提出来，刑部自有专人审问。”
　　“年大人！”卓栖凡站起身，坚定地看着年永茂。

　　年永茂拈须沉吟，半晌之后一摆手：“未尝不可。”
　　贺兰巍有些怕牵涉进去自家妹子与卓姑娘，但年大人既然已经发话，他也知道此事木已成舟，没什么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