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月纪事》三山九塔

12、寸心记（九）

　　卓栖凡抿嘴一笑：“不怕，我只是热。”
　　贺兰娇就带着几分好笑摇摇头：“冷也怕，热也怕。得亏你是生在你爹娘身边了，要是生在别处——”
　　话到嘴边，贺兰娇心下微微一惊，赶紧将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又觉得骤然收口有些尴尬，便道：“等我多跟你待一阵子，说不定你就冷热都不怕了。”

　　卓栖凡自然能想到被贺兰娇收回去的后半句话该是什么，她倒也不十分在意，只笑着开玩笑：“现成的福气我自然要好好蹭一蹭，你不知道家里好多小丫头偷偷对着你许愿，说要涨工钱，要我赏好东西，还有许愿中午吃鱼的。”
　　“嗐，这话对我许有用么？还不如直接跟你说呢，这才是进了庙又拜错菩萨，瞎忙活。”贺兰娇一挥手，又撩起床帘往外瞧，瞧了半日，回过头来正色对卓栖凡道：“快到了，咱们坐好。”

　　卓栖凡也收了方才笑吟吟的模样，低头拿起身边一盒淡色胭脂，轻轻在眼皮和鼻头点了几点。
　　“像不像刚哭过？”卓栖凡认认真真摆出一张脸，问道。
　　贺兰娇抻着下巴左右看了看：“嗯，像，但也很好看。”

　　马车微微一顿，车内二人身子都跟着晃了一晃，贺兰娇伸手扶住身边人，掀帘子往外一瞧：“到了。”
　　净莲寺四方中正，里里外外清爽干净，一个小沙弥正在门口洒扫，见有马车过来，便搁了扫帚，上前对着来的几人诵佛号。
　　卓栖凡垂着头，缀在贺兰娇身后，一言不发。
　　贺兰娇上前问道：“小师傅，寺里今日还能烧香点灯么？”

　　小沙弥一点头，稳重地让进了卓栖凡与贺兰娇二人。
　　院里没有照壁，左右两边斋堂、书房、柴房等矮房一字排开，正中间便是一间大佛堂。
　　许是周围的屋子有些过于低矮寒酸了，卓栖凡只觉得中间的佛堂辉煌到有些耀目的程度。
　　贺兰娇也在对着这间气度不凡的佛堂发呆，被卓栖凡捏了捏手，马上回过了神。

　　小沙弥请出一位青袍僧人，对着僧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对二女合掌致意，自己却匆匆出去接着扫地了。

　　青袍僧人个头中等，有些清瘦。贺兰娇暗暗盯着他多看了一眼，也只瞧得出这僧人人在中年，面目普通，若是放在人群中，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他。
　　于是她便上前，将自己与卓栖凡早先编好的鬼话跟这僧人胡说一通，说到关键处，卓栖凡竟然还掩面抽了两下鼻子，情绪很是对味。

　　僧人听了贺兰娇的话，半晌不语。
　　他双目微垂，看不出情绪，像是打坐时用眼借以食光的样子。
　　他法号庆石，师承这寺里的老主持，老主持去世，他就当了新主持。
　　这是贺兰巍那里调的档如是记载。
　　卓栖凡一颗心怦怦乱跳，她用袖子遮着脸，眼珠便在这掩护下以极快的速度在佛堂中游弋。
　　她记忆力极佳，自信自己能够在回去之后在纸上还原这里的样子。

　　佛堂左右两边描绘了诸多壁画，全是佛教典故中的故事，卓栖凡看了又看，只觉得有些佛像的脸面似乎有些奇怪……到底怪在何处，她也说不上来。
　　壁画上的颜色很新，卓栖凡看了一阵，只觉得满眼都是黄，颜色浓烈到有些刺目的地步。
　　贺兰娇坐不住，上前又低声询问这位僧人的意思，还拿出了一包铜钱和碎银，哗啦啦倒进佛前供着的大钵中。

　　方才太安静了，哗啦啦的响动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卓栖凡忙收回四处乱瞟的眼珠，捂着口鼻干呕起来。
　　贺兰娇赶紧又跑回来，轻轻捶打着她的后背，又伸手在胸前帮她顺气——不慎碰到一点柔软，她先是一怔，随后又有些脸红，赶紧将手缩了回来。

　　“我妹子现在就这样，不注意就要呕……师傅，这里可有清粥给她垫一垫？”贺兰娇转过头，开口问道。
　　僧人终于一点头，招呼二女随他去斋堂。

　　斋堂摆着几张矮桌，蒲团陈列在矮桌附近。
　　矮桌被时光摧残，已经没了分明的棱角，蒲团也缝缝补补，勉强遮住里面的板硬的旧絮。

　　卓栖凡跟贺兰娇对个眼色，又捂着嘴干呕着出了斋堂门。
　　贺兰娇凑上去跟那庆石和尚搭话，卓栖凡则在院子里慢慢梭巡。
　　书房两扇窗开着，一眼能望穿里头一切，就是天下所有书房该有的那几样东西，一样不多。
　　柴房只有个小窗，隐约瞧见里头有些木杆，仿佛也无特别之处。

　　卓栖凡的目光又投向佛堂。
　　整座小庙里，只有佛堂最格格不入。
　　卓栖凡朝着佛堂慢慢走去。

　　佛堂里烟气汨汨朝外冒着，散着浓郁的香。
　　卓栖凡不自觉地拈了香，在蜡烛上燃了，供在菩萨前。
　　她跪着诚心忏悔，替她和贺兰娇二人——在菩萨面前撒谎，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认真拜了几拜，又默诵了一阵经文，正要起身，却在地上瞧见了投进来的一根影子。
　　影子没有头发，是庆石和尚。

　　她赶紧抽了抽鼻子，作出一副刚哭过的样子，站起身。
　　见了庆石和尚，她轻轻用帕子沾沾眼角：“求大师帮我消弭罪业……”

　　庆石脸面上还挂着那一副表情，双目微垂，手掌合十在胸前，波澜不惊道：“檀越身体不适，斋堂有粥菜。”
　　卓栖凡只好也跟着诵一声佛号，最后暗暗打量一眼佛堂，跟着庆石走进斋堂。

　　庙里的粥菜她是不敢吃的，只能沾了沾嘴唇，又做出一副要吐的样子，放下了粥碗。

　　庆石终于还是为她做了场法事，念经念了整整三个多时辰，他念经时双眼也微微垂着，卓栖凡实在分不清那双眼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
　　有时候感觉他都入了定，想要四处再看看有什么不对劲时，却又能从他眼下看出一丝光华……
　　几次之后，卓栖凡也不大敢再多看，只老老实实跟着烧香点灯、诵经。

　　折腾一天，二人在回家的马车上都累得说不出话。
　　卓栖凡是真有些累了，贺兰娇的疲惫则来自于装腔作势之后的懈怠。
　　半晌之后，卓栖凡才回过神来一样，张口将两块玉吐在帕子上。

　　帕子上就多了点血迹。
　　贺兰娇被血迹拉回魂：“你怎么了！”
　　卓栖凡笑着摇头：“不碍事，口里磨破了皮。”

　　贺兰娇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去还是找大夫来瞧瞧。”
　　“有你呢，要什么大夫？”卓栖凡咽下一口腥甜，笑着说道。
　　贺兰娇觉得这话受用，笑嘻嘻靠在马车板上：“话虽如此，但也马虎不得。唉，你往后还得是跟着我混，离了我可不行。”
　　卓栖凡也很配合地颔了颔首：“多谢贺兰大人关照。”

　　二人回到净居坊，沈嬷嬷一大桶温水冷了又热，等了一天才等来二女，赶紧让小丫头伺候二人宽衣洗澡。
　　洗好了澡的俩人一边用饭，一边讨论着净莲寺的庆石和尚。

　　“我觉得……”卓栖凡搁下筷子：“八九不离十。”
　　“他？！”贺兰娇瞪大了眼。
　　卓栖凡一点头。

　　“你怎么这样说？我瞧这和尚，吃喝都不放在心上，一门心思扑在佛事上，哪里来杀人的暴戾之心？”贺兰娇喝了口汤，用帕子揩了揩嘴角，挪着凳子凑近了一点卓栖凡。
　　“我朝尊佛，断了七情六欲的大师不知凡几，单是在邺京，我就见过许多……他们修到最后，除了极深的佛法，就是一副悯人的慈悲心肠，这位庆石和尚……我察觉不到。”卓栖凡命人撤了饭菜，与贺兰娇去向书房。

　　绵绵和纨纨跟上来给她俩打扇子扇头发，也被卓栖凡遣走了。

　　“我信你的感觉，可……刑部的人不会信啊。”贺兰娇将一把黑发撩散，又伸手摸了摸卓栖凡的头发，都还很潮，没人扇风，不知何时才能干透了。
　　“我知道他们不会信，所以必须得在他那里找到耀目花……他今日给我们用的饭菜是锅里出，一样的碗里盛，他不浪费一粒米，我们剩的，他都与小弟子二人吃了，所以毒必不可能是当着菩萨面下的。”卓栖凡又分析道。

　　“我们大约是露馅了。”卓栖凡摇头说道。
　　“啊？”贺兰娇茫然地瞪了瞪眼：“没出一点岔子啊。”
　　“就像我觉得他不对劲一样，他或许也能感觉到我是来试探他的……若是那样……”
　　“他可能会跑！”
　　二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我去跟我哥说！”贺兰娇抄起一件外袍，顾不得卓栖凡在后头喊叫，就飞出了窗。
　　“先用妖言惑众只罪拘着他！好歹有三天期限！”卓栖凡见喊不住贺兰娇，便又大声叫了一句。

　　贺兰娇的声音已经在远处了：“知道了！”

　　沈嬷嬷捧着心快步上来，差点给卓栖凡跪下：“祖宗！可轻点折腾吧！”

　　卓栖凡却似没听到她说话，径直走向桌边，飞快地在纸上画下今天被她记在心里的佛堂。
　　佛堂里的菩萨……
　　卓栖凡眯起眼，想起壁画上的那几张菩萨面孔，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那仿佛是锁骨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