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月纪事》三山九塔

14、寸心记（完）

　　刑部羁押疑犯的地方条件不怎么好，天窗仅有一人头大，几道铁栏杆铸在窗上，让打进来的几道光被割成几条暖黄的块。
　　庆石和尚盘腿坐在里面，因还未确定他犯事是否为真，所以还没有用镣铐锁住手脚。

　　卓栖凡要求与他面谈，于是两位役人便进屋锁住了他手脚，铁链连在墙角，他的活动范围只有墙角一步的距离。

　　卓栖凡进屋，庆石神色如常，双目微垂，诵了一句佛号。
　　没有多余的惊讶，也没有慌张。
　　贺兰娇站在卓栖凡身后的，像一道影子。

　　“为何要用你母亲的过错惩罚其他无辜的女子？”卓栖凡也不与他多废话，张口直击要害。

　　在听到“母亲”二字时，庆石眼皮微微抬了抬，随后又陷入入定的模样。

　　卓栖凡也不言语，就等着他的下文。

　　半晌，庆石才开口道：“檀越蕙质兰心，贫僧输了。”
　　卓栖凡冷笑一声——贺兰娇有些惊讶，冷笑这么刻薄的声音，居然也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
　　有些少见。
　　“人命不是赌注。”卓栖凡一字字说道。

　　“你来过之后，我就知道自己输了。”庆石似乎是垂眼垂惯了，眼睑永远也抬不起来，他想起身走几步，却被锁链一把扯了回去。
　　他看看自己的手脚，轻笑一声。

　　卓栖凡摇摇头——庆石和尚的确无可救药了。
　　她又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男子，女子是无法受孕的？”
　　庆石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有些诧异。
　　“所以你单单惩罚女子，真的公平么？”
　　“那些未能落生的孩子，落生之后也许过得还不如当初胎死腹中呢？”
　　“就像你这样。”
　　卓栖凡居高临下看着他，开口问道。

　　她声音不大，也没什么中气，飘在空中一阵就散了。
　　但贺兰娇却觉得那些字就像是钉在了地上，擦也擦不去，洗也洗不掉。

　　庆石怀揣着一副铁石心肠，并未被卓栖凡几句话说动。
　　他眼珠微微在眼皮下滚动，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会不会下棋？”庆石终于抬起头，看向卓栖凡问道。
　　卓栖凡不与他对视：“你要怎样？”
　　“我知道你一定会下棋，聪明人都会。”庆石笑笑：“我有一副残局，若你还能赢我，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到底在哪里，怎样？”

　　“你为什么非要输呢？”贺兰娇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想了想，又道：“这里是刑部，哪里来的棋盘伺候你？”
　　庆石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在潮湿的地上划了几道：“贫僧与这位檀越下棋，用不到棋盘。”
　　贺兰娇云里雾里，同时又觉得，庆石同自己说话的方式，仿佛与卓栖凡不同。
　　这和尚到底什么意思？

　　但卓栖凡一掀衣摆，直接跪坐在了地上，双手放在膝头，闭上双眼：“可以了。”
　　庆石也闭上双眼，开始一句句描述棋盘上每一颗棋子所在的位置。
　　听得贺兰娇目瞪口呆——有棋盘在桌上她尚且都能忘了几步之前自己下在了哪里，何况只用嘴说一遍？
　　庆石说完棋，只道一句：“该你了。”

　　半晌，卓栖凡开口，用言语为自己的棋指出一条路。

　　他二人语速时快时慢，贺兰娇听不懂二人的棋路，只觉得快时如奔雷闪电，慢时仿佛又寸阴若岁。
　　渐渐地，卓栖凡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庆石的秃头上也密布汗珠。

　　终于，庆石悠悠叹出一口气来：“我输了。”
　　说出这句话，他身上一口劲气突然泄了一般。
　　贺兰娇惊讶地发现，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庆石和尚面目就苍老了十岁，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缩了一圈。

　　卓栖凡却不说话，片刻之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在地上。
　　“遐龄！”贺兰娇一声惊叫，一把将卓栖凡搂进自己怀中。
　　她嘴角还留着一丝血，贺兰娇战战兢兢地伸出拇指抹去：“你……”
　　“只是血不归经。”卓栖凡一手扶着贺兰娇，一手扶着墙，晃晃悠悠地起身：“血吐出来就好了。”

　　“锁骨菩萨。”庆石的声音似乎也跟着衰老了下去，他吐出四个字来，便又垂下眼睑，恢复了入定的神态。
　　“输了就是错了，你是不是也在等这一刻？”卓栖凡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看向庆石。
　　庆石眼神中露出了一点点僧人该有的悲悯——转瞬即逝。
　　他疲惫地点点头。

　　“走吧，我知道了。”卓栖凡扶着贺兰娇，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刑部羁押室。

　　不多时，刑部的捕役们就团团围住了净莲寺。
　　贺兰娇与卓栖凡二人也在其中，卓栖凡凝望壁画半晌，终于指着一张锁骨菩萨的脸面说道：“应该是这里。”
　　捕役们上前搜查，果然在锁骨菩萨的手部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机关，有善机括者上前轻轻撬开，在地藏菩萨身后处就发出一阵陈腐地声响——门开了。

　　暗门中设有火油与白磷，经人检查，若不以此机关打开，强行破门，即能使白磷从水中浮出并在石块上摩擦，引燃地上的火油引线，整个寺庙也许都会付之一炬。
　　门内宽敞阔大，大约是曾经战乱年代净莲寺用来容纳难民与粮食的地方。现在堆放着大量雄黄，皆以麻纸包裹整齐，另有许多形如酿酒器具一般的物事与大量木柴碳火。
　　想来庆石就是在这里提炼的耀目花。

　　还有一小包已经被提炼出的耀目花，有三四钱之多。
　　贺兰巍不让二女进入暗门，让她们在外看一眼便遣人送她们先回刑部。

　　马车上，贺兰娇摸了摸卓栖凡的脉，还算平稳，但依然出口埋怨自己道：“我当时傻了，不该看你跪那么久的，出去要个椅子垫子什么的，你也能舒服些。”
　　卓栖凡笑着拉住贺兰娇的手放在自己膝头：“走之前沈嬷嬷怕我要跪哪位大人，特意给我绑上的，没想到年大人不用跪，反倒用在庆石身上了。”

　　说起庆石，贺兰娇依旧一头雾水：“所以庆石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好像都明白了，只有我还云里雾里。”
　　卓栖凡也不笑她，而是认认真真出口解释一番。

　　庆石和尚的母亲也许是勾栏里的娼妓，也许是哪里的暗娼，不甚怀上了庆石，多番饮用堕胎药，都没让这个命硬的孩子胎死腹中。
　　孩子出生，也许是母性，也许是别的什么，她竟没有当场弄死这个身体有些残缺的孩子，反倒给了他一个慢慢长大的机会。
　　但庆石的存在终归影响了她的生意，她抛弃庆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庆石没被母亲疼爱过，流落街头又遭人欺负，后来不知怎么流落到了净莲寺，老和尚心善，收留他，还将他抚养成人。
　　但庆石心中的恨一直在。
　　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母亲，也连带着恨那些要堕胎的女人。

　　于是就有了雄黄，有了鹤顶红、砒.霜还有耀目花。

　　他将这些东西混合在香灰里，包给那些前来求地藏菩萨宽恕的女人们，嘱咐她们必须要喝下去。
　　这是他的审判，他有种替神佛审判恶人的快感，一次次，逐渐加深。
　　祁草姑被父母兄长带来，几人认为在菩萨面前烧了香，他们的罪孽就得以洗清，这令庆石更加厌恶。
　　他加重了剂量，将香灰分成几份，嘱咐他们做一顿斋饭，然后在饭前念经，再混着饭菜吃下各自的那一份香灰。
　　因为祁家二老总是最先盛饭、最先用饭的人，所以他们二人才最早身亡。

　　庆石知道，只要假以神佛之名，这些愚昧的蝼蚁什么都会相信。
　　但自害人之后，他在无数次入定时，却总能听到有声音告诉他，他错了。
　　那声音最开始很小，像是耳鸣一般稍纵即逝。
　　后来则音如洪钟，震得他几乎要肝胆俱裂。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错，于是发愿只要有人能胜他两次，他就服输认错，自绝于世。
　　他的确是错了。

　　贺兰娇听入了迷，连到刑部之后都忘了下马车，卓栖凡将她摇醒，二人下车等刑部的下一步发落。
　　那边有老吏来报年永茂，说庆石和尚已经招供了一切，可以画押了。

　　人与证物俱在，可以结案了。

　　捕役们还有大量检查要做，要清点净莲寺账目，还要处理暗门中数不清的雄黄与木柴、碳火。这些证物需要全部搬运回刑部，下一步是销毁还封存，都要看案件如何审理了。
　　贺兰巍却比捕役先一步回来，他避过其他人，提着一个小篮子给卓栖凡：“卓姑娘，你瞧。”
　　卓栖凡接过小篮，贺兰巍继续说道：“这是在一个匣子里发现的，那匣子放在高处，下面还有烧过香的痕迹。”

　　小篮中垫了很多洁白的棉絮，上面还有一面精致的小小被子，卓栖凡掀开被子，发现里面是一件襁褓，襁褓已经很破旧了，却被洗得很干净。
　　襁褓之下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纸上有几行字，是庆石和尚的笔迹：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注]

作者有话说

　　注：《游子吟》唐·孟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