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无人旷野Ⅶ ...

  •   足有半个月,泷川飞鸟再次失去了音讯。松田写公安文书写的火冒三丈,萩原在公寓里愁自己旷工,伊达航三天两头来逛一圈。但他们都默契地什么也不提,好像那是一个一旦说破了就无法实现的愿望。

      所以当松田阵平临睡前听见细微有力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是有几分怀疑那是错觉的。他从猫眼里往外看,泷川飞鸟正从脸上往下摘护目镜;于是松田开了门,看他游魂似的挤进门缝,一边往里走一边卸装备。

      既不真实又虚幻。他心想,远超出能被称为“日常”的范围。泷川把护目镜和面具一起扔在玄关,风衣随手挂上衣架,从鞋柜里自来熟地捞出拖鞋。他对他眨眨眼睛:“有吃的吗?”

      “你要说的第一句就这个?”松田阵平下意识地、毫不客气地回敬,“晚饭还有剩,你去……算了,我去热一下。”

      于是他又目睹了泷川飞鸟傻兮兮的笑容。松田觉得自己上辈子绝对欠了这人钱,还得是一笔巨款,走到橱柜前把他俩本来打算当早饭的晚餐剩余热了投喂同期。泷川飞鸟再次潦草道谢,心不在焉、风卷残云地吃完了。

      虽然泷川一副过劳死的表情,眼下青黑重的像烟熏妆,但眼神还算清明,身上也没有让人心头一紧的血腥味,进屋时甚至记得换拖鞋——松田阵平根据自己丰富的经验判断此人精神不错,于是幸灾乐祸压过担忧。他见缝插针地问:“你什么情况?”

      泷川起身把餐具放进水槽,犹豫后还是没动手洗碗——他现在没装备这个技能。他含糊地回答:“困。”

      “失血?”

      “没有。”

      这两句话都是他自己的声音。泷川飞鸟重新坐下,一下巴磕在桌面上。松田阵平最后那几分提心吊胆也消散无踪,调侃的心思回归:“你这有几天没睡?”

      泷川飞鸟那双绿眼睛往上盯,看得出来是在努力回忆,真的困得神志不清:“呃……不记得……”

      “你这完全是跟上司喝酒回家后的中年大叔了。”松田阵平说,“要睡到床上睡。”

      “呵。”泷川露出不屑的眼神,“阵平酱。”

      松田额角青筋,忍了又忍,终于撸起袖子进行久违的和同期互殴活动:“你丫的绝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泷川飞鸟滑手地从他的臂肘锁喉里溜下去:“你猜。”

      “……”见鬼,这人怎么能用如此少的词汇量重新形成如此欠揍的效果的?

      最后在泷川飞鸟的放海下,松田玩笑性质地捶了他一顿。闹也闹够了,松田阵平指房间:“这间,这间,还有客厅。”

      “客厅。”泷川说。他刚进来的时候,看见被子和枕头叠的整整齐齐,在沙发一角放着。明明他上次来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情了——就好像他们一直在等他一样。

      他又问:“萩?”

      “他在洗澡。”松田阵平说,“你敲门的时候他刚进去——”

      话音刚落,浴室门被萩原研二拉开。他穿着睡衣,头发上搭了条毛巾。他盯着泷川飞鸟,泷川飞鸟也盯着他;下一刻萩原下意识地把门重新关上了。

      他面门细思,心想不至于,现在才出现幻觉也有点太晚了些,这个应该是真货。他做好心理准备,又把门拉开,发现自家竹马已经笑倒在餐桌上。泷川飞鸟没笑,几乎是有点抱歉地看着他,说:“嗨。”

      于是萩原研二笑着,说:“嗨。”他胡乱揉了几下头发,走过去,拽了把椅子坐到他俩旁边,随口问:“这次什么时候走?”

      泷川飞鸟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抛弃宠物似的的心虚感,类似于一拉开门看见两只大型犬或者大猫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随即冲过来在他腿边打转;而且还可怜兮兮地问他什么时候走。打住!这不过是警察的小伎俩罢了!泷川飞鸟说服自己,轻咳一声:“看情况。”

      “嗯哼。”萩原研二点头,跟松田阵平交换眼神。他们在那之后达成了统一观点,在没有直接证据且社会秩序和公民财产安全没遭受威胁的前提下,其一不逼问泷川现在在干什么,其二让他尽可能感到安全和来去自由。就这家伙半个月前三更半夜瓢泼大雨身上带伤还流浪街头的状态,明明可以选择其他可以去的地方,还是回到了这里——要么他并不想回他能回的地方,要么他确实无处可归;二人顿生一种定点观察野生动物出没的微妙心态。

      双方驴唇不对马嘴地互相当了一番饲养员,自我感觉倒都挺良好。看泷川飞鸟困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滚到地板上睡着,他俩也没抓着人聊,很是迅速地把他赶去睡觉了。

      第二天是周日,松田心里记挂着客厅睡了个人,痛苦地早早爬起来,推门听见早间新闻和厨房响动。他寻思昨晚划拳是他输了,萩原研二这么殷勤作甚——然后和隔壁房间开门出来的睡眼惺忪竹马面面相觑。

      相顾两无言,两人立刻往厨房冲。他们刚迈进厨房门,正看见泷川飞鸟穿着家居服挂着围裙,按下按钮断电全自动面包机,靠在台面边上专心地嘎吱嘎吱啃一块明显是失败作的半焦吐司;见他俩过来,往桌上一指——烤面包,煎蛋,热牛奶,冰箱里刚拿出来的果酱。半筒挂面摊在盆里,宣告着下一个尝试就是它。

      萩原研二坐下来,用筷子戳破煎蛋的溏心,金黄的蛋液滑在面包上;他夹起来,咬了一口。嗯,怎么说呢,是熟悉到让人想要落泪的味道。

      “怎么这么早?”松田阵平问。就泷川昨晚的状态而言,他觉得起码得睡到中午。

      “窗帘。”泷川指指客厅的窗户。外面的蓝天响晴湛蓝,明澈得晃眼;阳光灿烂地洒在沙发和地板上。

      两人了然;昨晚没拉客厅窗帘,今早太阳出来把人给晒醒了。“我和小阵平今天没安排。”萩原研二道,决定一会儿打电话推掉下午的联谊,“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泷川飞鸟摸下巴。他本想问问自己过去的事,但上次已经差不多搞明白了——他绝对是这群人的同事好友;再者,若知道得太详细,紧接着他们仨就得面对自己尴尬异常的现身份——两位拆弹警察加目前未到场的一位刑警都很贴心地没揭穿他,要是他非要撕破这层窗户纸,那未免也太不识趣。

      于是他思索片刻,慎重地提出问题:“字典?”

      =========

      “STR的结果出来了。”伊达航夹着电话走下楼梯,听着科搜研的反馈,“常规标准是二十个位点,我多给你做了五个,误差概率小于千分之一:两份样本匹配度超过99.9%。具体报告麻烦你亲自过来一趟拿;还要做SNP或者全基因组测序么?”

      “不必了。”伊达航沉着地说,“非常感谢。”

      他耍了点手段,把样本混进手下一桩案件的证据里,又卖了个人情,成功把两份生物材料合法合规地送到科搜研对比DNA。STR,即短串联重复序列,是基因组中由1~6个碱基单元组成的一段DNA重复序列,其核心单位重复数目在个体间呈高度变异性并且数量丰富,检测手段结合PCR扩增,在序列中选取若干常见位点进行匹配,常用于司法鉴定。答案和预想一致,但对现状没有任何帮助。死去的人不可能重生,既然这个人如假包换,那么,传真上的照片和死亡现场总得有一个是伪造的。

      但就伊达航试探公安的结果而言,似乎他们手中掌握着什么至关紧要的、确凿地认为泷川飞鸟已经死亡的证据。否则,如果只是确认对方身份有问题,打草惊蛇地抹除此人的全部痕迹,反而什么都不会得到。明智的做法应该是留位以待,再诱出更多线索。

      要么这小子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确实受了常人看来必死的伤,然后又靠他那远超常人的生命力活过来了;要么他假死得特别聪明……伊达航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缺消息。他刚入职一年,就算准职业组上岗就是巡查部长,也得混混资历才能到警部补;要是现在就试图走正规路线申请调任,就算成功转到公安,也很难说是什么职位——万一被派去坐办公室紧盯日本境内不同党派的政治活动,那还不如留在搜查一课来的行动自由。他打算升到警部或者警部正再打申请,那时候说话底气也足;可这时间就长了,多则七八年,少则三四年。

      要是降谷或者诸伏两个人谁能有个信就好了。他苦笑着想,出了警视厅大楼的门,走进地铁站。今天爆处组两位同期叫他过去吃晚饭,大概是有什么新想法要交流——他这样想着,顺路带了几罐啤酒过去敲门,进去却猝不及防地撞见一双绿眼睛。

      泷川飞鸟坐在地板上,盯他两秒,快乐招手:“伊达!”

      难得这家伙没叫自己班长——他加上松田和萩原,这三人本都是屡教不改地喊他班长,明明都毕业了。伊达航低声问来开门的萩原:“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萩原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挤挤眼睛,“班长你当时在约会嘛。”

      伊达航毫不客气地给了调侃自己的这小子结结实实的一肘,萩原边笑边躲开。他又和厨房里的松田打完招呼,这才熟稔地在泷川飞鸟旁边坐下,发现摊在他面前的书是一本小学国文课本。伊达航这才想起来,泷川现在都未必知道他们曾经是警校的同期。

      “还记得多少?”他问。

      泷川遗憾地耸耸肩。“零碎。”他说。

      “比如说?”

      “嗯……难说。”泷川飞鸟苦思冥想,最后还是电子音回答了他:“我现在不是不会说话、听语言和读写,而是概念被打乱了。比如说‘树’这个字,我不能在听到的时候联想起植物。”

      他耸耸肩:“所以重新背一遍就好了。“

      伊达航肃然起敬:“大工程啊。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泷川乐了:“怎么,想提前练习怎么教孩子学说话?”

      幸好伊达航脸皮厚,今天他进这门已经被好友们连燥两次了。他姑且按捺下把人锁喉的想法,看泷川飞鸟横不平竖不直地抄汉字,有点微妙的怅然。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的语言功能障碍到底是怎么回事?”

      泷川心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不知道。醒了就这样。”

      “你之前提到过,语言区损伤?”

      “没有?”他不确定地答,“没有外伤。头。”

      伊达航抬头看见萩原研二脚踩在厨房里,耳朵恨不得伸到门外去。头上没有外伤!这对于泷川飞鸟的存活推断而言是个大进展。也就是说,传真里他头上的弹孔八成是伪造的:除去此处致命伤,其他的伤势在那张照片上被光影遮挡,看不清轻重;如果并不严重,那么泷川飞鸟也许可以应付。

      问题在于:他身上同时也失去了以前的旧伤痕迹。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全套的植皮和祛疤手术?可那又有什么意义?以及,在假死一事上,他是否是自愿的?但这个问题肯定不会在今天得到答案,而且看他这状态,很显然不像是自愿的——等等,这家伙还真有可能对自己这么狠。

      伊达航叹了口气。他不愿意这样怀疑;可曾经是他同期和挚友、同事和战友的那个人,到底占泷川飞鸟的几分真实呢?

      “过去的事记得多少?”他问。

      “黑猫。”泷川飞鸟停笔,用手比划大小,“在各种地方。樱花。好几个季节……?”

      他好像也觉得不太对,摊手;不管怎么说,樱花的花期都极为短暂。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他继续准确地发音,“烟。呃……阵平酱?”

      “怎么,”伊达航起了兴致,“你记得松田?”

      “抽烟、呃,他教的?”泷川飞鸟搜索回忆,那似乎是个阳光很盛的日子,但却并不温暖,因为……因为什么?

      一张少年的脸闪过他的脑海,紧跟着是颅骨炸裂似的一瞬刺痛。他装作思考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咬住食指关节,两秒后疼痛就隐去。那张年轻的脸清晰起来;然后是他的声音响起。

      干,他光听懂了“我不是”,重要的词在他破碎的语言区处理后比乱码好不了多少。宛如英语考试的阅读题就能认出来be动词以及yes和no,却要人回答本文为什么这样那样又那样这样。泷川飞鸟磨牙,把记忆收归起来整理好,留待日后重看。

      伊达航看他一脸愁思状,有点想笑。他问:“难道说刚才想起来了什么吗?”

      “微妙。”泷川飞鸟叹了口气,“一个男孩。”

      “经常会突然回忆出一点东西?”伊达航看他没否认,继续状似闲聊地套话,“有什么契机吗?或者有在做什么其他治疗?”

      “吃药。”这次他答的很快,还老神在在地拍了拍伊达航肩膀,“下次带来。”

      伊达航意会了他的意思:他现在正在服用药物,似乎是有助于记忆恢复;下次带药过来,可以送去科搜研做药学分析。这小子到底是习惯性不设防,还是太信任他?或者,连他自己也信不过药的来源?

      不过这时候问他的药物来源明显不是什么好主意。泷川飞鸟浑然不觉,一边苦思冥想一边继续拿笔在纸上划拉片假名,伊达航油然而生一种养儿子的感慨。

      突然泷川抬头问:“‘胆小鬼’是什么意思?”

      伊达航没多想,以为只是他在重温词汇:“嗯……害怕事情的人、懦弱的人?”

      泷川飞鸟点点头,低下头重复两遍。一刹那他突然想起了那到底是什么——一个他没能拉住的孩子,在那个惨白的春日正午坠落下去。

      他无意识地屏住呼吸,动作静止,潜意识告诉他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他竭尽全力地去搜索在那之前和之后的记忆。那孩子穿着初中制服,尸体变形,血溅三尺……这就是死。泷川飞鸟已经惯于带来死亡,造成死亡,背负着死亡的影踪;他就是死亡的一部分。但这时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深刻含义——不,他真的理解了吗?死是剥夺生命,是从一个人那里窃取他的未来……然后呢?还有呢?

      伊达航注意到泷川飞鸟的僵直,伸手去搭他的肩膀:“泷川?”

      泷川飞鸟全靠本能疾手掐住伊达航的小臂,然后下意识接上关节技——他顿住了。他茫然地抬头,注视着伊达航的脸,熟悉的宽眉和关切的神情。

      “飞鸟。”伊达航干了一年一线,这点小痛算是家常便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一边和泷川飞鸟的怪力勉强僵持,一边轻声安抚,“没事的。”

      在带着萩原研二速降公寓楼的时候出现过一次的、过激的冲动开始在泷川飞鸟的血管里翻涌。去杀点什么,去撕碎点什么——无论是什么,让那孩子死掉的,无论那是什么,他理应能够彻底地毁掉;因为他并不清楚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的方法。但是还有什么他错过的东西:没错,在场还有一个人。那女孩是……高中制服……那女孩是……

      “泷川!”

      他的名字……她的名字是……

      “泷川!”

      他的瞳孔重新聚焦,紧接着一缩:松田阵平正单膝跪在他和伊达航中间,正在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攥紧的手指。

      他猛地松开手,看见伊达航腕部被捏出瘀伤,失血而泛白的皮肤正在迅速地恢复,毛细血管破裂的青紫随之浮现。

      泷川飞鸟站起来,后退一步。他也许得走了。然而脸上担忧和紧张神色混合的萩原研二正挡在他的退路上,严阵以待。

      “清醒了?”松田阵平瞥他一眼,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也没有说任何其他多余的话,“快去拿药过来,萩知道在哪……快点,一会儿菜糊了。”

      伊达航插话:“不擦药也行。”

      松田阵平敲他一下:“装硬汉也有个限度啊。”

      萩原研二慢慢地伸出手,直到握住泷川垂在身侧的手腕。泷川飞鸟本有机会躲开的,然而他完全身不由己地被带着走,就像半个月前的那个雨夜。两人在浴室里蹲着翻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把医药箱直接拿过去。结果刚放下药箱松田就把萩原研二重新拎进厨房,徒留泷川飞鸟和伊达航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伊达航笑了笑,撸起袖子给他指新鲜指痕下方的一个狰狞的牙印疤痕:“还记得吗?去年秋天,你和我跟着前辈去逮一个抢劫犯,我们本来以为已经控制住了他,结果那家伙咔擦就是一口。”

      泷川飞鸟满怀歉意地摇摇头,从医药箱里拿出镇痛化瘀的喷雾和药酒,给他涂上。伊达航继续闲聊,眉头都不皱一下:“那时候就是你给我做了简单包扎的,然后去了医院。你事后还郁闷半天,像个小孩一样。”

      泷川飞鸟说:“抱歉。”

      伊达航实在没忍住,上手揉了揉他的头:“这有什么可道歉的。”

      泷川飞鸟任他把自己的头发全都弄乱,直到松田招呼他俩去吃饭。一顿饭泷川飞鸟吃得味如嚼蜡,把半糊的肉放进嘴里也没发现。

      伊达航看他这德行,放下筷子。他说:“泷川。”

      泷川飞鸟瞬间坐的像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

      “没什么大事,”伊达航被他正襟危坐给逗笑了,“你应该不记得,但是娜塔莉让我转达,她很喜欢巧克力和玻璃摆件。”

      泷川飞鸟虽然完全不记得,但从亲密的称呼上立刻推断出来:“伊达你的女朋友?”

      “嗯,”伊达航点点头,“然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当啷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萩原研二把筷子掉在了桌子上。“进展这么快吗?”萩原震惊道,“我还以为班长你是稳健派的!”

      “怎么每次都是你反应最大……”伊达航无奈扶额,“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呢。我们还没订婚,加上都在事业上升期,怎么也得再过三四年吧。”

      松田腾出手来玩笑意味地敲了萩原研二一下,萩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盯着泷川飞鸟。泷川现在被三人目光集火,从头到脚不自在,装傻歪头。结果松田又伸手敲了他一爆栗,警告道:“别装听不懂。”

      泷川飞鸟只想骂脏话。这群警察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收留了一个危险分子,居然还邀请他去好几年之后的婚礼上?他们在期待什么?以前他究竟干过什么让他们念念不忘?拯救世界吗?

      “你会来吗?”伊达航再次问,微笑着看着他。所以他只好点头。

      伊达航的笑意加深了些,转头看两位爆处组成员:“当然还有你们两个。”

      萩原笑,假装感动得抹泪:“那太荣幸了。”

      松田:“哼哼,我可是预约过伴郎的位置!”

      气氛总算没那么沉重了。他们又闲聊一会儿,和伊达航告别。饭后三人挤在沙发上看NHK的纪录片,谁也不想去刷碗。最终按照轮班表,萩原研二溜去厨房把碗刷了。

      单独和松田阵平呆在沙发上的泷川飞鸟听见松田冷不防问:“刚才你想起来了什么?”

      泷川心道我还真不知道这能不能告诉你。万一那是他的某次犯罪记录呢?

      因此他不答反问:“真的是你教的我抽烟?”

      松田阵平撑着沙发靠背直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泷川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干嘛?”

      他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没事。”松田漫不经心地说,“你果然……”还记得北原翔太和北原藤香。

      泷川飞鸟狐疑地盯着他,电子音响起:“话说一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松田阵平:“果然还是那么傻。”

      泷川无语地拍掉他的手。时间不早了,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明天还要上班,三人先后洗漱睡觉。

      泷川飞鸟往沙发上一躺,被子拽到下巴,在黑暗的客厅里瞪天花板。是现在就偷溜走人呢,还是明天早上告别了再走,这是个问题。他一边挣扎,一边在柔软的沙发垫子里睡着了。

      睡到一半,他昏昏沉沉地听见西比尔在他脑子里滴滴响了两声:临时任务。

      泷川:……

      泷川:日本境内的我不干啊。

      西比尔:哪有余地给你挑挑拣拣的。不过确实不是日本,是中东。时间紧迫,建议你现在就起来走。

      得,也不用纠结了。泷川飞鸟心想。对于他自己来说,这正是一个不告而别的好理由。装备就扔在沙发后面,他尽量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悉悉索索地把自己塞进战术套装,带好护目镜和面罩。他刚打开夜视仪功能,发现客厅窗前站着个人:松田阵平。他猛地扭头看大门,那里站着另一个人: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把灯打开了。他看不出心情地问:“你要走了吗?”

      泷川飞鸟迅速试图狡辩:“不是,临时有事。”

      “去哪里?”

      “出国。”泷川飞鸟真诚地说,“机票买完了。航班马上起飞。”

      萩原研二笑了笑:“下次记得先和我们说一声。”

      泷川朝他点头,又扭头朝松田阵平点头,心想这大概就算解决了。他朝萩原研二走去,刚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就被萩原探手重新抓住手腕。

      萩原研二说:“向我保证你还会回来。”

      “……”

      “我们不会奢求你能够……变成原来的样子。”萩原研二平静地说,带着他惯有的令人安心的笑容,“除非有必要,我们也不会向他人暴露你。相应地,我们会尽可能地去弄明白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发生过什么。”

      “……”

      “所以,这里的门会一直为你打开,在这里没有人会也没有人能够伤害你。”萩原研二继续说,“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我们不在,你拿着钥匙也好,撬锁进来也好,这里一直都欢迎你。如果你需要一个地方来养伤……如果你需要一个地方来休息……如果你需要一个地方来避雨……”

      他不再说话,恳切地望着泷川飞鸟。他的眼神像是美杜莎的目光,泷川想要破门逃跑,却动弹不得。

      萩原研二等了一会儿,重复道:“所以,向我们保证……你一定还会回来。”

      “……好。”

      萩原研二:“说你保证。”

      “……我保证,”泷川飞鸟说,紧急跟着西比尔的翻译现学现卖,觉得这人肯定有什么操纵人心的邪门歪道——打住,他是唯物主义者,“我一定还会回来。”

      “无论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了什么。”

      “无论多少次?”

      “无论多少次。”

      一直抱臂在后面听着的松田阵平突然举起手机,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我录音了。”

      泷川飞鸟转头瞪他。萩原研二乐了:“我可没和他串通一气。行,那慢走,这是备用钥匙,你拿去吧。”

      他把钥匙抛给泷川飞鸟,后者抬手接住,向他们点点头,开门出去了。泷川没给他们目送的机会,反手关上门;然后站在原地,攥着那只孤零零的钥匙站了一会儿。

      随后他把钥匙丢进门口的信箱,转身离开。

      =========

      中东。

      组织的根在混乱的地界扎得很深。泷川飞鸟和叫库拉索的成员接头后,成功拿到了比自己在日本那一身还要武德充沛的装备以及相当充足的弹药。库拉索在和一片无主之地的临时政府谈判——这本来是贝尔摩德的工作,不过由于她脱不开身,库拉索就代劳了——她的强记忆力和广泛的情报储备同样是谈判的一把好手。当然这些都是西比尔告诉他的,而他的任务非常粗暴:去端掉一个有恐怖色彩的村落,以此增加威慑力和谈判的筹码。

      耀武扬威。泷川飞鸟问,她在谈什么?军/火/交/易?

      武力出租和技术转卖。西比尔说,以及准备在政府里安钉子,扶持傀儡上台。你尽量表现出“你们不合作我就能像端了这个村子一样把你们也端了”的感觉。

      ……哇哦。泷川飞鸟说,真是超出我想象的……大势力。

      实际上每年的美国总统竞选都有组织的人参与。西比尔说,只不过目前还没人成功过。

      成功了那可还了得。泷川飞鸟腹诽,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给我村子的情报和武装分布。

      然后他就对着一张密密麻麻的红点图陷入了沉思:这是村子吗?这是战壕吧?

      加油。西比尔敷衍地说,理论上你是能做得到的。

      他花了三天摸清岗哨和武器分布。卫兵的排布还是挺科学的,只要不考虑潜入者只有一位,而且速度和人类极限几乎齐平。第四天晚上,天干物燥,万事俱备。他直奔储存爆/炸/物的仓库而去,一刀抹掉正在打瞌睡的守卫脖子,然后在下一班交接的人来前——也就是四十分钟之内,现场取材手搓引线,把炸/弹合理分布到村子的各个角落去。根据资料来看,这里与其说是村子,不如说是武装团伙的据点,几乎没有妇孺;此外,托两位爆处组成员的福,泷川飞鸟对一切和炸/弹擦边的敌人可谓是深恶痛绝。因此他干起活来毫无心理负担,把火药围着放了一圈,仅留下一个出口,设口袋阵。时间差不多了,他往仓库里放了个组织特供定时榴/弹,拔腿就溜。

      两分钟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醒了方圆二十公里的所有人。火光很快烧红了半边夜空,临时政府营地里仍然灯火通明。带了一堆外围成员来的库拉索半夜被手下的敲门声吵醒,披衣起身,一双异色瞳丝毫不见困意。她在武装的护卫下穿过乱中有序的临时政府营地,直接敲开了对方首领的办公室。里面人很多,或站或坐,显然是领导集体在针对这一突发情况开会。在有人阻止之前,她开口道:“由于贵方顾虑良多,今夜我们擅自派出了一位成员突袭了村落基地。”

      “你们这是找死!”群体里的文化参差不齐,立刻有人用异国的语言厉声骂道,“如果引起对方的临死反扑,我们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的合作就可以顺利地推进了,不是吗?”库拉索镇定地回答,“但请放心。这不是一个威胁,而是我方的诚意。请诸位姑且耐心地等到天亮吧。”

      =========

      在对方护着头目尽可能地往出逃之前,一切都很顺利。他把路障设在道口,假装掩体后方有人埋伏,然后自己从后侧方突袭,争取把头目和小团体一波带走。但他天降正义,突入敌阵后,才发现这群人无论是活人还是他砍完的死人——身上都捆/着/炸/弹!

      一串不重复的各国脏话一瞬间刷过泷川飞鸟的脑海——对于这些他倒是想起来得飞快——他头皮发麻,扭头朝反方向狂奔,一路切断抓他的手若干——

      “轰——!”

      土/制/炸/弹的威力有限,他又穿着防弹衣,但距离实在太近。高速膨胀的空气造成的冲击波把他掀飞,轰进最近的一间民房。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燃烧的房子里,胸口像是被人用刀扎穿了一样痛,从后背一直到前胸。他艰难地呼吸,试图站起来,然而剧痛几乎剥夺了他对肢体的掌控能力。

      他紧急戳西比尔:什么情况?我要死了?

      西比尔:没有,你刚才差点死了——心脏停跳,ICD除颤器触发,那可是电击。歇一会儿就好了。

      泷川飞鸟:现在哪是歇着的时候啊?!

      不管怎么说,大概几十秒,他的身体就勉强又能动了。左上臂自动肌注的肾上腺素让他血压上升,头晕恶心,呼吸急促,骨骼肌无法控制地战栗,刚罢工过的心脏狂乱地撞着胸口;同时,痛觉麻木,极度亢奋,嗜血的战斗欲望格外高昂。

      泷川飞鸟努力压下自己的狂暴,转移注意力:这就是“你被加强了,快上”吗?有意思……

      时间不等人,他爬起来,确认自己最多折了几根肋骨,而且没断,危险不大。这栋平房烧得不算厉害,但他还是把防毒面具连上氧气罐,保证自己不会先憋死;屋外似乎有人在试图进来补刀。泷川环顾一圈,发现自己的战壕匕首掉在不远处;他迈步去捡。

      一只手,一只很小的手先他一步搭在了匕首的柄上。泷川飞鸟撞进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里;一个看起来五六岁左右的、中东特征相当明显的小孩刚才从柜子里爬了出来。他怔了一下,在这个瞬间那孩子把匕首吃力地举起来,朝他的小腿刺去——泷川轻而易举地躲开了,然后把它从他手里拿走。

      他把这孩子抱到自己臂弯上。“你妈妈呢?”他拜托西比尔翻译,用当地的语言问,“或者爸爸?”

      那小孩张嘴发出一声尖叫,挥动着拳头打他;然后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单音节。他立刻意识到这孩子不会说话。也许是没有人教他,也许是没人在意他;两岁以前是幼儿的语言形成期,在那之后对语言的学习会变得很困难。但他已经知道如何伤害他人了。

      泷川从枪套里抽出霰/弹/枪,看也没看地给了冲到他身后十米远左右的人一梭子;然后他抱着那孩子破窗而出。他在身上摸出捆带,不顾小孩吱哩哇啦的抗议,把他用胸前背婴儿的姿势捆在胸前。计划有变,他保持着距离,点射这群人身上可能的炸/弹位置;然后在爆炸前迅速后撤。

      击/毙高速移动的人对于射击苦手的他来说是挺困难的;不过把可能会炸的东西弄炸就是两回事了。借着烟雾的掩护,他麻利地翻过先前设的路障——已经被扫射得几乎失去了拦路和作为战壕的功能;看似负隅顽抗实则一夫当关,埋着的炸药还在这里。他设好定时榴/弹,拔腿就往外跑;冲出几十米远后按着小孩的后脑勺就地一滚,躲冲击波。崩裂天地的炸响和燃烧后——感谢头盔的隔音功能——他站起来,用枪收掉最后活着的人的命。他对着照片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首领,拔出匕首,干脆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管,鲜血如泵般喷溅;他另一只手按住了想要转头的怀里的孩子。

      “别动。”他说,尽管被说的对象肯定听不懂。

      =========

      天大亮。众人谈话的地点转移到了摆着一张长桌的、近些天来作为谈判用地的屋子;显然,临时政府的首脑对于库拉索的镇定很不理解。突然门外传来巨大的骚动声音,随即门被打开了;所有人都向门口望去。一个全身从头到脚包裹在黑色战术装备的人走进门,他的脚印甚至带着血。他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掷在长桌上,滚了一周半;那是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头,乱糟糟的头发被血粘在一起,脖颈的切口显然是利器造成的。

      持枪的警卫追在他后面姗姗来迟,十几杆步/枪在他身后瞄准他的脑袋;而他打量了一圈,把目光定在银发异色瞳的女人身上,用日语说:“结束了。还需要我吗?”

      这就是……寇修。

      库拉索心想,她也在打量他,以某种标准评估他的行动。短短几秒,她点了点头,同样用日语回答:“没必要。你可以离开。”

      泷川飞鸟转身离去,目中无人地顶着瞄准和枪/管往出走。他身后传来库拉索铿锵有力的声音:“诸位,与其继续纠结这种小事,不如去确认一下是否还有活口……”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营地。一辆迷彩越野被灌木隐藏,停在凹地里——先前库拉索提供给他的;打开车门,空调冷风扑面而来,他坐上驾驶位,把正在鼓捣按钮的小孩塞回后座。泷川飞鸟一踩油门,奔着临时政府的暂时管辖区去了。

      半路他买了两个卷饼,外加一只玩具小狗,防止从后面伸过来的小手总放在挡位上吓他一跳。那孩子把馅吃的满后座都是,抱着玩具狗不撒手,眼睛滴溜溜直转。到了地方,他一手抓着泷川的手,一手抓着小狗,忙不迭地迈腿。泷川打量着院子里的孩子:衣服陈旧但干净,不算健壮但勉强算是健康,精神状态显然不错,正互相追逐打闹。

      孤儿院的院长出来,盯着他和小孩,似乎开口就要拒绝;泷川飞鸟抽出一大把美钞,塞进对方掌心。于是年迈的女人闭口不言,从他手中接过那孩子的手,牵着他进去了。小孩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懵懵懂懂。

      泷川飞鸟出了门,抬头看看天。天空湛蓝,有白云两朵;他突然心情很好,觉得又有回到东京登门拜访两位拆弹警察的想法了。

      =========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亲爱的。”

      “确实是这样,千面魔女小姐。”

      “叫我贝尔摩德。”贝尔摩德欣赏着自己新涂的红色指甲油,“不得不说,合作很愉快;我会把你的代号申请提上日程。”

      降谷零这回是真心实意地在笑了:“那可是真的非常感谢,贝尔摩德。”

      “根据你的情报,它的方向有两批,不清楚哪个是幌子,”贝尔摩德若有所思,“一批是俄罗斯,一批是日本。俄罗斯不缺人盯着;但我们在日本的成员估计需要帮手。”

      降谷零从善如流:“那么,我可以去。”

      “好孩子(Good boy)。”贝尔摩德笑了,拿起酒杯。降谷零假笑着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她向侍应生要了笔和纸,写了两个地址:“你也许可以在这两个地方找到他。一旦我在这边的拍摄结束,我就会尽快赶过去……当然,我觉得你们完全有潜力在那之前把工作做完。”

      “哦?”降谷零接过纸张,阅读上面漂亮的英文字体,“那我只能说……我尽量。和我接头的成员的代号是?”

      “……”贝尔摩德单手托腮,古怪地笑了,“嗯……那我也只能说,不如让他自己告诉你。”

      第一行是酒店、楼层和房间号,降谷零暗暗记住,提醒自己回去之后去查相关的产业;第二行是——

      他瞳孔一缩:第二行竟然是泷川飞鸟的公寓地址。他条件反射地控制呼吸,若无其事似的抿了口酒,抬头用指尖点了点第二行:“这看起来是个私人地址。这是——?”

      贝尔摩德摇晃着杯中酒,饱含深意地笑了:“一个死人的安全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无人旷野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