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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无人旷野Ⅵ ...

  •   寇修现在站在两位合租拆弹警察家的浴室里,和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他的武器,枪、子弹、手/榴/弹、战/术/匕/首都被卸在客厅里,现在他手边能够到的最有力的武器是水管。

      他倒不是有火力不足恐惧症——他自己就是最强的武器;只是这种离得不远的人有热/兵/器、而他没有的这种感觉,总让他浑身发毛、起鸡皮疙瘩。但另一方面,他矛盾地感觉到,他应当是安全的。

      他为什么毫无反抗地被搜了身呢?寇修掀开里衬的衣服,扫了一眼自己腰侧的纱布和捆紧的保鲜膜,深切反思:再往前,他为什么居然被鬼迷心窍地拽进了这间公寓呢?或者再进一步说,他为什么在受了伤之后不回酒店——偏要冒着大雨来这边看一眼呢?

      自闭到现在的西比尔终于大发慈悲地甩了他一张图片:现在后悔了?

      好怪啊。寇修盯着镜子里黑头发、绿眼睛的青年,震惊地发现自己眼眶还是红的:就是感觉太奇怪了……都不像我了。

      西比尔:……你觉得你应该是什么样的?

      寇修:……现在我也不能完全确定。

      一整周,他都在断断续续地追那批硝化纤维;为了掩人耳目,那东西分成了两份,小的那份被他连车带货一起撞进了海里,报废了一辆刚到手的保时捷;剩下的看管紧密,他只好抓了个大雨滂沱、守卫松懈的机会,纵火烧掉——方法是往里面投一枚燃/烧/弹,不出意料地引起了爆炸;而建筑坍塌引起的扭曲钢筋和混凝土碎块飞出的时候,也没给他的腰好脸色看。要不是战术背心确实给力,他可能就得横着从案发现场出来了。

      应该回酒店,为此他需要徒步横穿东京。伤口不大,失血也就几百毫升,虽然不碍事,但很让人犯困,而且又下了这么大的雨;他确实很累。

      没有避雨之处,于是寇修在黑暗的暴雨里穿行。皮外伤可能会发炎,不过他体质足够好,问题不大。凯夫拉虽然不是那种吸水性强的布料,但淋了雨也沉重不少。他躲着路灯走,避免被人看到;再次绕过一盏路灯的时候,他却无端想起那个灯光温暖的公寓。

      他只是想看一眼;于是他就来了。穿过漆黑的小巷,远远地看一眼;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大雨仿佛正在往他的骨头里浇。可以了,该走了,那不是他能去的地方。

      可是有人撑着伞一步步走进来,而他没能跑的掉;可是他被那绝望而喜悦的眼神慑住,动弹不得;可是他搭上叫萩原研二的长发警官的手,站起来,被拉进那致命的光明和温暖里;可是那个自然卷的警察气势汹汹地上手检查他的脸,却像在看一件已经破碎、因而不可能复得的宝物一样难以置信而痛苦。

      如果确实是这样呢?在对方退后一步的那一瞬间,寇修猛地意识到,无论发生过什么,他都不该和这两位警察有交集。如果自己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呢?

      他必须得逃走。但他没能成功,甚至被拽进公寓,扒了武器,包扎伤口,然后连着一套干净衣服一起推进浴室。

      ……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寇修绝望地问。

      西比尔和善地回答:你说呢。

      =========

      “什么情况?”

      确认没有大碍后,把人扔进浴室的松田阵平扭头就问萩原研二。萩原连忙摆手:“我也就早见到他五分钟而已。”

      “你不知道是他?”松田阵平的怒火噌就回来了,毫不客气地弹了他一暴栗,“你不知道是他,还敢往那巷子里走?”

      萩原哎了一声,可怜兮兮地卖惨:“从二十楼跳下来的时候,我确实怀疑过的啦。”

      松田阵平冷笑一声,作势捏拳头:“好啊,新账旧账正好一起算。”

      萩原研二在竹马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中迅速转移话题:“……我们还是趁现在赶紧讨论一下目前的状况吧。”

      松田阵平又敲了一下他的头,勉强算是翻篇。他的脸色却没有好看多少,仍然皱着眉头。萩原研二等着,直到他开口:“那家伙……”

      真的是泷川飞鸟吗?

      这句话不用说出口。他们都怀疑着,而不知道答案。如果是,死亡的证据该怎么作假呢?他也不是没有提出过照片上的弹孔是化妆的猜想,但是公安那边却像是有明确证据一样否定了这种可能;如果不是,那他又为什么毫无来由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他和萩原研二可都不是什么大人物,骗取他们的信任没有半点用处。

      “明天是周六,记得给班长打个电话。”松田阵平说,“可能需要他去趟物理科,拿血样和隔壁的毛囊做个DNA比对。”

      但他们看那张脸就知道结果:肯定是符合的。可是这一切都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是小飞鸟的话……按照你的说法,失忆了?”萩原研二提出,“而且一直不说话。”

      刚才他们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也异常安静,要不是萩原确实听过他的声音,还以为他哑了。

      “是啊。”松田阵平喃喃,“按照我对他的了解,见面第一句肯定是‘没想到吧,你爹我又回来了’……”

      萩原研二用恐怖的眼神看他:“被带坏了啊,小阵平。”

      两人对视一眼,半是苦涩半是好笑地勾起嘴角。这时浴室的门慢吞吞地被推开,今天的不速之客穿着睡衣站在门口——衣服是萩原的,但在他身上还是短一截。松田瞟了一眼,总觉得他的头发在灯下不正常地反光;索性走过去检查,发现确实还隐蔽地留着一些泡沫没冲干净。

      失忆就算了,怎么还把人变成了生活残障?松田阵平内心嘀咕,重新把人推进浴室;对方惊恐地扒住门框,一副“你要干什么”的模样。

      “给你洗头。”松田阵平说,既想笑又因为怀念而有点恶狠狠的。手下的人意思意思挣扎两下,就又重新被薅进门。

      仍然没人说话。松田阵平让他坐在塑料凳子上,把头往后按,用取下来的淋浴喷头冲头发。这人就老老实实眯着眼睛让他摆弄,简直称得上是温顺乖巧。松田从发根用手指往下捋水,突然在右耳后摸到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地紧张起来:如果有易/容/面/具或者整容疤痕的话……

      那确实有一道疤,但非常小,粗略估计只不到一厘米长,如果不是爆处组王牌的灵敏手指,大概是摸不出来的。松田阵平皱眉,难道只是普通擦伤?按照泷川飞鸟的疤痕体质来说,也不是没可能。

      很快本就没多少的泡沫就都被合适温度的水流冲下去了。松田再度腹诽了这人怎么回事——如果被听见,必会辩解一番:组织的洗浴设备过于智能,没有自己动手练习的机会——抓起毛巾擦了两下,又把人拎出去准备接受拷问。

      厨房传来速食面的香味,萩原端着面出现在客厅。绿眼睛自以为隐蔽地瞟了一眼,又迅速收回。松田无言,三人姑且把正事放下,开始相对嗦面。仿佛回到了之前的某个时间节点:那时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他三更半夜被一个电话拨起来叫到警署,接见义勇为的泷川飞鸟回去,萩原打着哈欠游魂一样一边嚷饿一边煮速食面。进行毫无意义的对话,在只言片语里交换心情,对不为人知的隐秘伤痛心照不宣。松田阵平本来以为这种日常一去不返了。

      而寇修觉得这场景真的很奇怪。俩警察在深夜找到一疑似通缉犯,遂接回家中包扎伤口帮洗头发还给煮面,感觉能在社会新闻占两大版面。至于他,他也不想的,但这面真香啊。

      西比尔:……你是不是说了一个古早的梗。

      寇修: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戒备心和想要逃跑的念头被止痛喷雾、温暖的热水和一顿热气腾腾的夜宵悄然化了个七八成。他们三个把饭吃完,松田把碗抱到厨房水池里,又坐回沙发上,终于提起一点审讯的心思。

      萩原一清嗓子,却被对面的人开口打断。绿眼睛的青年盯着他们,手指自己,一字一顿地问:“名、字?”

      松田阵平:“果然不记得了吗……等等,这家伙怎么好像还不会说话了?”

      萩原研二苦笑,拿了纸笔写下“泷川飞鸟”四个大字,展示给他看:“喏,泷——川——飞——鸟。”

      “泷川飞鸟。”对方复述,连语气都一模一样,“泷川飞鸟。”

      “……喂,别这么快就下结论啊。”松田阵平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泷川飞鸟诚恳地摇头,松田又气又乐,觉得自己好像有半年没这么心情复杂过:“到底能不能听懂?”

      刚得知自己名字(至少是曾用名)的泷川飞鸟正在戳西比尔:自闭够了吧?给我发挥点作用。

      于是电子音突兀地从他喉咙处发出来的时候,松田和萩原都吓了一跳。

      “我失忆了。”泷川飞鸟说,“同时伴有语言区障碍,听说读写都有问题。”

      松田阵平站起来,伸手去解他扣到最上面一颗的睡衣扣子,黑色的机械感颈环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中。“萩,”松田厉声说,“拿拆弹工具过来!”

      “等等,”泷川飞鸟迅速辩解、战术后仰,伸手去搭他的胳膊,“这东西里面没有炸弹!”

      结果没人理他,萩原研二闪现似的拎着一个工具箱放到地上。他俩过于气势汹汹,泷川也不是很好拒绝。两大爆处组新星花了两分钟检查,三分钟拆卸。松田阵平“咔”一声把那东西从他喉咙上卸掉、取下来的时候,第一次试图拆掉时浪费了半小时的泷川飞鸟感到了微妙的不爽。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好gay啊。”他吐槽,“这是什么EVA:Q里的渚薰行为。”

      松田阵平低头盯着手里零件里身残志坚、还在震动发声的音响设备,满头黑线:“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是泷川飞鸟了。”

      “体征监测、GPS、联网音响。”萩原研二挨个盘点,相当困惑,“算是比较简单的功能……”

      西比尔:组织的卫星发射的时间早,GPS定位精度比较差,有二十米左右的误差,会给你算在隔壁。

      泷川飞鸟:隔壁又是哪个倒霉蛋?

      西比尔:……

      西比尔:是寇修的前安全屋。

      “就算把我们都忘了,居然还记得EVA剧情……”松田目露凶光,“看来我们在你心里的地位还不如机战片啊。”

      西比尔把这话翻译给泷川,泷川摆出一副真挚的“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不过这家伙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常识和知识库基本都留下来了,为什么其他的记忆一点都没有?

      “别失灵时不灵地能听懂啊!”

      “名字?”

      “……”松田阵平作势假装要挥出的拳头顿住了。泷川飞鸟用一种轻得像羽毛的眼神望着他和萩原研二,含着微笑。

      他再次清晰而缓慢地问,好像不久前刚刚掌握这短短的几个字的发音:“名、字、是?”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我的名字是萩原研二。”萩原深吸气,打破了这凝重的沉默,故作轻快地答道,“可以直接叫我研二或者萩哦。”

      松田啧一声:“松田阵平。”

      “你以前一般叫他小阵平~”萩原研二揽自家竹马肩膀,笑嘻嘻地朝泷川眨眨眼。

      松田扭头瞪他:“别胡说八道啊!”

      “萩。”泷川毫无困难地发音,“阵平酱(ちゃん)。”

      松田阵平:“你也别什么都信啊!”

      不提翻译,泷川飞鸟当然知道这个可爱的后缀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妨碍他装傻,歪头微笑。

      萩原研二及时拉架:“好了好了,别和病号计较。”

      “绝对听懂了吧——你这家伙!”

      泷川笑起来,伸手索要那堆拆得七零八碎的零件。萩原把它们推过去,两人注视着他不算熟练地把它重新装成颈环,咔哒一声安回脖子上。

      松田阵平皱眉,几度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实际上他有着大把大把的问题想问;那套被卸下来的单兵战术套装做工精良,造价不菲,不知是什么机构出品和供养的;还有霰/弹/枪和榴/弹,再加上管制刀具——这些在日本境内都是严格的禁止品。那么泷川飞鸟现在在做什么?背后是什么人?当初为什么要来读警校?为什么留下遗书,说“在遇见你们那天,我就已经知道了自己要英年早逝这件事”?为什么要死——又为什么回来了呢?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一部分原因当事人自称失忆,很多事情谁也不知道答案;另一部分原因,他总觉得如果问的太多,他的这位同期可能会不仅装作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而且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刚才松田拽他进公寓门时,泷川表现出的应激逃跑反应而言,这个推测是很有可能成为现实的。

      毕竟,泷川飞鸟找到他们很简单,他们要是想在这东京市——或者进一步说,在日本、或者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泷川飞鸟,那真是大海捞针;而现在他们知道泷川飞鸟还活着——不管是没有死,还是死而复生的奇迹——也就难免人之常情地想要得寸进尺,想要知道他的近况,想让他留在视线范围内。

      但这是不可能的。不说泷川飞鸟,他们同期里现在还有两个人已经失去音信将近一整年了,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松田阵平想,不知道诸伏景光和降古零会不会福至心灵地打两个喷嚏。

      泷川飞鸟伸手遮住一个哈欠。雨还在下,能听见雨滴敲窗的白噪音。在狂风骤雨的夜晚,能够呆在干燥、温暖、明亮、柔软的地方,总是让人心生慰藉。他两天没睡觉,现在身处的环境又奇怪地让他感到格外放松,所以困意上涌也理所应当。

      萩原研二看了一眼钟:时间确实很晚,再过几个小时夏天的黎明就要到来。他善解人意地说:“要么就先睡觉,明天起来再说?”

      松田阵平却没答话,盯着泷川飞鸟。泷川飞鸟努力克制上眼睑亲吻下眼皮的欲望,回以疑惑的注视,不知道这人现在在想什么;收留疑似通/缉/犯回家,现在后悔也太晚了点。

      但他随即辨认出对方脸上的神情和刚才一把抓住自己手腕时如出一辙:仿佛怕失去什么东西似的滚烫的痛苦,被努力隐藏又无法完全掩盖。一边的萩原研二略垂眼帘,用同样的目光看着他,欣然而不乏极其浅淡的忧伤。

      泷川飞鸟恍然大悟,又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我不会跑的。”他承诺道,颈环的声音裹挟着电流,“至少在雨停之前。”继西比尔突然罢工后,他再一次觉得自己恢复语言功能的事宜非常紧迫和必要;不然,万一他收到和给出的消息遭到了篡改,他自己都不会知道。

      “……你这算什么说法。”松田说,“雨停之后就要跑了吗?”

      他只能回以抱歉的笑容。

      “温馨提示:天气预报说雨要下到明天中午。”萩原研二托腮,“在那之前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哦?”

      泷川飞鸟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示意身下的沙发。

      “你要不还是睡床吧?”萩原头疼道,“反正我们有两个房间,我和小阵平挤一下也能睡。”

      泷川飞鸟摇头。卧室太封闭了,窗户面积小,如果在那种环境下遭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当然,他不是说觉得这两位警察会半夜来偷袭——会很难撤退。客厅空间开阔,既可以走门又可以走窗户,而且他总觉得自己对这张沙发很有亲切感。

      松田阵平还想说话,被萩原拍了拍肩膀。

      “……那就随便你。”他最终说,起身站到堪称武器库的那堆泷川飞鸟的随身物品前,“东西我先拿走了,明天还你。”

      萩原则用手捻了一下他的头发,欣慰地发现已经被两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擦到全干。松田拎着东西进屋,又抱了枕头和被子出来,扔在沙发上,威胁:“别让我抓到你半夜开溜。”

      我的装备全都被你拿走了,你在这儿说什么呢……泷川腹诽,带着愉快的笑容点点头。

      松田看了他两眼,突然很不爽地对萩原抱怨:“这家伙刚才在心里说我坏话了吧。“

      “是啊。”萩原研二笑道,“完全没隐藏啊。”这件事还真是一点没变。

      他走到灯的开关前:“那么,我关灯了。”

      开关一响,客厅陷入黑暗。松田阵平在黑暗里凝视泷川飞鸟,那双灼人的绿色双眼里似乎还残留着灯光的幻象。他挺想揍这人一顿的,但鉴于对方目前的伤情和仍然保持着的警惕心,他最终慢慢地伸手到泷川的额前,一声脆响——他弹了他一下。

      “?”

      泷川飞鸟发出疑惑的音调。松田阵平感觉自己气消了不少,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回了自己的房间;临关门他又探头出来,警告:“不准偷跑。”

      骂人的话西比尔不肯替他说。泷川飞鸟搜刮了一下自己的知识库,准确有力地比了松田一个中指。

      萩原研二目睹了全过程,哭笑不得:这倒也算是另一个品种的“你爹我又回来了”……

      虽然他也很怀念久违的同期打闹日常,但时间实在太晚了。萩原研二当机立断走到松田阵平身前,把蠢蠢欲动的竹马按进去然后关门。他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叮嘱道:“好好休息。”

      他进了另一扇门。凭声音判断,他们俩都没反锁;松田阵平的房门倒是还露出一缝灯光和一些七零八碎的响声,泷川怀疑他在拆自己的家当。不说别的,那里面的榴/弹可不兴拆啊!不过起码是爆处组的人,应该心里有数,他也就没有跑过去敲门。

      他挪开抱枕,铺了被褥,躺在沙发上开始思考。情况可以说是相当奇怪,他不仅没被警惕,而且没有遭到任何盘问。这年头的警察专业素养如果下降到了这种程度,他还真有点为日本的政府担忧;但就专业素养和反侦察能力而言,这两位在他见过的人中也能算是比较棘手的那一批。那么原因应该不在于此。

      于是泷川飞鸟枕着一脑袋雨声,再次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他是谁?

      按照这两个人的态度,他比起原生原长的组织成员,更像是官方机构派到过去的卧底。这样一来,他的失忆和语言功能障碍完全可以用卧底暴露然后被洗脑(虽然他暂且还不知道人类目前的科技手段能不能做到这一点)来解释;为什么没被直接灭口也好理解,他自己的身体素质属实是百年难得一见,杀了未免有点可惜。他的行为模式里也还有一些不太显著的、官方训练留下的痕迹——比如,不是很喜欢滥杀无辜。

      不过这个设想随即就被他自己推翻了。组织那边的人员对待他根本不是对待敌人或者卧底的态度,对他的管理相当散漫;带他行动的贝尔摩德竟然能直接放自己回到日本,一点害怕他会和官方接上头的想法都没有;监管行动的GPS项圈可以被容易地拆下来,他戴着完全是自愿行为——起码也装个电击设备或者炸弹吧。

      看来他确实是板上钉钉的组织成员。那他和这两位警察的关系就十分引人深思了:他不会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偶然地认识了他俩吧?鉴于组织成员在正常任务和日常生活中除去必要都尽量躲着警察走,哪怕安全屋就在隔壁,也不会成为交情很深的邻居;那和警察产生交集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他被派到警方来当卧底了。

      日啊。泷川飞鸟无声哀嚎,用手捂脸:这太他妈狗血了。我给组织打过工,我给组织流过血,结果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二是警察。

      幸好是拆弹警察,他怀有最后一丝侥幸,想道,不是公安。否则他还不如现在破门而入,拿了装备夺路而逃呢。

      那么现在就是:昔日同僚失踪(或叛逃)已久,终于出现时携带大量违禁武器,遂收留家中……泷川飞鸟的思维比起刚从不知道在哪的组织基地里出来后活络许多,他立刻接着想到:他们怎么没报警?

      不能细想,他又想一板砖拍死跟进公寓门的自己了。总之,以平均每分钟想破窗逃走三次的频率,泷川飞鸟拖着腰上的伤和缺乏睡眠的大脑愣是辗转反侧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没舍得离开已经被体温焐暖的沙发和被子。

      明天再说吧。他破罐子破摔地想,既然他们也没打算对自己严加看守,大概事情还有转机。

      =========

      第二天一早,同样没睡好的松田阵平风风火火推开卧室门,听见电视的声音。

      他睡得可能比泷川更晚,半夜惊醒五六次,强迫症似的溜到客厅去,判断人到底跑没跑,其中有两次撞上显然抱有同样心思的萩原研二。每次他刚推开门,泷川飞鸟就会睁开一只眼睛,全无意识似的瞥他一眼,然后再团回去接着睡。

      这使得面临到底要不要直接给黑田兵卫发消息的选择的松田阵平良心相当烦躁。如果他仅仅是爆处组成员,他就能心安理得地把人留在家里,他相信泷川大概率不会直接做什么危害社会的事情。

      但松田阵平现在姑且算是公安的预备役,理论上他的职责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探查爆/破/物、保护民众的财产和生命安全免遭爆/炸/袭/击的伤害,还包括维护社会治安、排除可疑人员——泷川飞鸟的随身物品表明他显然属于可疑人物中的一员,且只要他想,也可以对社会的秩序即刻产生毁灭性破坏。

      但松田阵平一整晚都没能把这件事报告上去,哪怕只要花一条短信的时间。他逐条梳理列举自己没有这么做的原因:

      其一,泷川飞鸟在如此彻底的失忆状态下,还是凭着莫名的印象把萩原救了,而且还是在受伤状态下被自己强行拉进门的,松田实在是做不出来直接举报的事。光是想一想泷川可能会露出的那种受伤的、被背叛的眼神,猛然增长的精神压力就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阈值;好像把刚捡回家的流浪狗包扎伤口洗澡梳毛喂饱,然后转手送去安乐死。

      其二,松田阵平目前在公安那边主要还是打杂,没有接触到任何核心内容,也不确定公安在泷川飞鸟的事件上具体是什么态度,他甚至不知道泷川牵扯到的那个组织到底是什么东西——该死的,他的临时试用期还有一个半月,在那之前他都没有资格直接拿到相关资料。

      其三,就公安的办事能力,松田阵平相当怀疑:就算他报告上去,仍处在清扫内部卧底期间的公安也不可能在一天的时间内组织起足够的人手,反而会因为小看泷川飞鸟的能力而被他逃掉。然后,他和萩原就会彻底失去失忆的泷川飞鸟的信任,从此永远失去他的踪迹。

      松田阵平倚着门框,看着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电视里早间新闻的泷川飞鸟,耳边突然响起他的调笑声:“所以说,就是私情吧?”

      但那只是幻听。那种轻快的声音和流畅的语句已经被电子音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回响。好在还能在现实里再听见他说话。

      嘲讽也没用,松田阵平恨恨地想,等最后尘埃落定,他必逮这位不让人省心的同期进局子。只要泷川飞鸟能正常地恢复记忆——或者不必恢复记忆,只要他能和他们之间建立更紧密的信赖关系,松田估计自己和萩原有八成的把握劝人跳反,那时候再上报也来得及;除非他拿到的消息表明他的同期是个极端危险的不稳定分子,那他就必须重新考虑报告的事了——但这八成不可能,凭松田的了解,就算抛开他的正义感、善良和责任心不谈,泷川飞鸟也起码算是处于正常平均线以上的人。这样一来,如果能让他当污点证人、戴罪立功,应当能争取到不错的减刑乃至假释。

      后路铺好,松田阵平在发送关于昨晚他被这场大雨打断的行动报告的时候,把他回到家后遇到的情况省略了部分然后上报:有人在跟踪他。

      果然,黑田兵卫很快下达指示:按兵不动,反监视跟踪者的行动规律,必要时请求援助,这几天会减少他需要隐秘行事的任务指派,改为文书工作。

      写文书……松田阵平脸一黑。算了,公安确实缺人。他自我安慰,不再想未来的事,迈步走到泷川飞鸟旁边:“在看什么?”

      泷川飞鸟抱着一个抱枕,聚精会神地盯着天气预报,见他来分了个眼神,开口:“早上好,阵平酱。”

      “……”

      萩原带绰号叫他是天性使然,但泷川这么一喊就有几分恶作剧的味道。松田阵平深吸气,反复默念不跟智障生气:“你在学日语?”

      泷川点头。松田阵平在他旁边坐下,继续问:“那你知道你自己现在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吗?”

      他摊手,表示他也想知道,电子颈环震动发声:“不知道。失忆的原因不明确,语言障碍好像不是外伤引起的,应该能通过复健恢复。”

      能吧?他问西比尔,不然我光画大饼,显得像个笑话。

      西比尔冷漠道:别套话了,你大脑的生理结构是健康的。

      突然门铃响了——泷川飞鸟闪电般弹射而起,退到客厅窗边,全身绷紧、肩膀前弓,摆出下一秒就要跳窗跑路的姿势;松田一惊,下意识道:“等等!”

      泷川瞪着他,决定在有人开门前姑且听他解释。萩原研二从厨房一步迈出来——一三五松田做饭,二四六他做饭,周日猜拳或者点外卖——及时打断僵持的局面:“我三十分钟前给伊达班长发了消息——你别紧张,和我们一样,他也认识你。”

      半个小时就到,伊达航恐怕是从警视厅直接过来的:他周末又加班了。松田阵平心想着,开口:“等他进来,你要是还觉得不安全,再跑也来得及。”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外面的人开门直接给他一枪……自己好像也能躲开子弹哈。

      不得不说,泷川飞鸟对自身的实力有相当准确的认知。他直起身,拉开窗户,让雨水的味道和落雨的声音闯进客厅,在爆破组二人复杂的眼神中做了个“请”的手势。萩原摘了围裙,顺便擦了擦手,镇定自若地走过去开门。伊达航以不符合其健硕身材的灵敏侧身进门,迅速把防盗门关上,抬起头和泷川飞鸟对视。

      萩原研二在一边小声说:“消息里说过了,他现在反应比较过激……”

      风雨声在玻璃窗外盘旋。沉默和灰尘与水汽的气味盈满房间。泷川飞鸟身上睡衣的后背被淋得潮湿,打量着伊达航百感交集的眼神。

      他动了——反手合上窗户。

      剩下三人齐刷刷地松了口气,动作过于整齐划一,把泷川飞鸟逗笑了。他朝陌生的高大男人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并且发现还是自己稍高一些;向前伸出右手。

      “请问,”他道,“你的、名字是?”

      “伊达航。”男人答道,回握有力,手掌温暖,“好久不见,泷川。”

      泷川飞鸟姑且还听不懂“好久不见”,不过没有西比尔的翻译他也能猜出意思。

      从新闻采访里现学现卖,他说:“你好。”好像很久之前他们也这么握过手一样。

      “吃早饭了吗?”萩原问,伊达航点头,笑着补了一句:“如果萩原你有意邀请,我倒是还能再吃一顿。”

      于是议事地点转移到餐桌。伊达航今天的计划从加班改成商议同期的归来事宜,算是放了假。早饭是烤面包,牛奶热好不久,是喝进嘴刚有一点烫的温度;松田开冰箱拿了罐果酱,泷川一手刀叉使得极为熟练——怎么也跟着贝尔摩德吃了六个月西餐。

      饭桌上萩原简单介绍了一下前情提要:关于他从二十楼跳下来的那天隔着护目镜看见泷川的眼睛,时隔六个月感觉跟踪自己的人很熟悉,然后在昨天晚上决定把跟踪狂揪出来却在面具下看见了同期的脸的故事。现在,几乎完全失忆、还伴有言语区功能障碍的泷川飞鸟,暂时落脚在他们这里。

      伊达航问:“有多暂时?”

      泷川飞鸟电子音一本正经地响起来:“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场面一时尬住,好在班长经验丰富。“《万叶集》,”伊达航忍笑,“是《言叶之庭》吧?不愧是你啊……话说,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泷川折下睡衣的领子,露出颈环:“一个具有同声传译功能的高科技产品。”这是实话,无论是同声传译还是高科技,都是事实。

      “不过现在在练习说话了。”他补了一句。

      “接下来是什么打算?”伊达航闲聊一样问道。萩原暗地比了个拇指:好样的,班长!

      “我来东京是度假。”泷川飞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含义,随口道,“顺便来——”揪出那个炸/弹/犯。他及时意识到不对,恐怕他的揪法和这群警察不能相容——伊达航是警察是个简单的推理,从手上的不薄不厚的枪茧和行动的气质都可以得出答案;于是迅速改口:“——找记忆。”

      萩原和松田交换眼神。伊达继续深入诱导:“那就留在这如何?毕竟我们都是你以前的朋友,说不定就会时不时想起来什么?”

      朋友。泷川飞鸟咀嚼了一下这个词,问翻译时对之一带而过的西比尔:什么意思?

      西比尔:……社会学的解释很粗浅,但要具体说又太抽象,你意会一下。

      信赖、尊重、理解、包容、爱、分享欢乐、承担痛苦?所有可以形容的词语,他现在都无法理解。用来存储梗的那部分常识库里倒是蹦出了一句“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含义似乎比单纯的词汇更加复杂。

      西比尔:不要用奇怪的知识来学习啊!……算了,反正你现在可以重新学了。你和他们之间的联系姑且可以算作朋友的定义,当作现成的素材吧。

      这一串内部沟通的外在表现是他愣了几秒钟,然后回答:“我还是准备四处看看。”

      随即他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有我以前的照片吗?”

      提到照片,伊达内心浮现的第一个就是那张传真。不,这张反而绝对不能让他看到。他的目光在半道撞上松田的,二人确认彼此持有同一意见:如果那是假的,只是徒增烦恼;要是那是真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诡谲——他会对自己的身份认定产生动摇。

      萩原研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未免也太不会掩饰了一些。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有一段视频倒是很想给你看看~”

      于是泷川飞鸟被迫欣赏了自己的疑似酒后发疯视频删减版。萩原研二昨晚半夜爬起来把诸伏景光和降谷零的部分都剪掉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视频不算很长,在意大利游击歌之中结束了;在西比尔无情翻译下,泷川也觉得自己的社会性生命可以结束了。他顶着三人的捶桌狂笑,以脚趾扣地的姿态远离了那张可怕的餐桌:妈的,朋友太可怕了,他还是去看新闻吧。

      “经典永不过时啊。”伊达航感叹。松田阵平擦掉自己乐出来的眼泪,意识到这可能是他自收到传真以来第一次开怀大笑。他啧了一声,驱赶掉这个念头;倒也不必如此伤感。

      萩原研二见好就收,换成他们去北海道时的照片,一一展示。趁此机会,松田阵平把伊达航拉到自己的房间里,给他看从泷川飞鸟身上扒下来的那套单兵战术套装。

      “霰/弹/枪改装过,非常强力;防弹衣作用一流,警视厅的装备都达不到这种标准。”松田难得凝重地说,“还有这些手/榴/弹,体量小,威力大;你看这个EMP手/雷,可以自主设定时间延时爆炸,这么小的体积,我估计干扰范围能达到方圆百米。”

      他抄起那把看起来就恐怖的战/术/匕/首,往上面喷了一点鲁米诺试剂。幽幽的蓝色荧光亮起来。

      “这是见过血的。”松田阵平说,“泷川他……可能一直都……”

      伊达按住他的肩头:“那么,松田——你相信他吗?”

      “我确实想相信啊,班长。”松田咬牙切齿地说,“如果能相信的话——”但是证据不会说谎,事实不会说谎。和他幼年时的冤假错案不一样。

      “难道说,松田你会把这件事报给公安吗?”

      “哈?”松田想都没想,“怎么可能——”

      伊达航苦笑:“那你不还是在相信他吗。”

      “我是——”松田阵平下意识争辩,却不知道自己还想要说什么,最终他喃喃道:“我只是想听他自己告诉我。”

      “我是相信他的。”伊达航笃定地说,“相信他就算隐瞒,也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泷川他也肯定是在乎的——不然,他怎么会又一次回到这里来?”

      松田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向班长示意后点着了:“……我知道。”

      这也是他决定等一等再做决断的原因——他起码得有这种觉悟:能承担隐瞒的后果,也能承担告知的后果。也就是说,如果这件事情被公安得知而对方的态度不对,他必须要能当机立断、快刀乱麻地告诉泷川飞鸟:快跑。

      这对于他来说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现在松田阵平极其少见地对自己缺乏信心。真没出息,他暗骂一句,瞻前顾后婆婆妈妈,你那横扫警校、让人闻风丧胆的劲哪去了?只毕业了不到一年,他却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十年了。

      “我来之前还在担心。”伊达航说,“会不会是你们一时被骗……但那种感觉,就是泷川。”

      “很少有人像他一样又傻又欠揍。”松田阵平嘀咕道,“失忆了也一样。”

      他们出去,看见客厅里泷川飞鸟正在盯着萩原的手机屏幕认真地看。照片是茫茫白雪中的几人,那时他们尚且不知道即将抵达的未来,不知道命运的漩涡已在脚下;他们只是普通地打闹着、笑着,像是还有很多可以共度的相同时光。

      “小飞鸟,”萩原突然开口道,“你在东京,会伤害普通群众吗?”

      松田阵平瞳孔地震:萩你在干什么啊!

      泷川飞鸟却格外镇定。要是他在芝加哥这还真难说,任务的指派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来;但他现在在东京,还在休假,做的事情都发自他的主观意愿。因此他爽快地摇了头。

      萩原研二怔了一下,笑起来。

      “好啦,”他说,朝松田阵平和伊达航眨眨眼,“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了。是吧?”

      外面的天空仍然阴沉得宛如夜晚,以至于路灯还亮着。但是雨已经停了。泷川飞鸟打开窗户,伸出手试了一下,觉得现在走应该还来得及去看一眼昨晚烧剩下的遗骸。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三人走进松田阵平的房间,三人紧跟其后;他一件一件整理自己的装备和武器,当着他们的面把自己裹进凯夫拉防弹服里。他扣上防开的搭扣,把匕首插回靴筒,戴上护目镜和防毒面具;然后走回客厅,把被子和脱下来的睡衣叠好,递给萩原研二。

      “等等,”松田阵平开口,紧盯着他,把“非要走吗”咽了下去,只问,“你还会回来,对吧?”

      当然啦。泷川飞鸟想直接这么说,不过他有个更好的主意。他神秘兮兮地朝松田招招手,让他把手机递给他;然后他通过逐个复刻英文字母输入单词的方法,迅速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一页维基百科。

      泷川递回手机,然后令人猝不及防的一掀客厅窗帘,权当干扰视线——松田有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抓着手机,没办法故技重施把人抓住,只能冲到窗边,试图在这比夜色还隐蔽的黑暗中找到对方的去向;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回过神来,他发现伊达航和萩原研二都挤在他身边,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屏幕里的动画形象。

      “Wolffy……”萩原研二出声念道,看着画面里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灰色的狼型卡通人物,困惑地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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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无人旷野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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