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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无人旷野Ⅴ ...

  •   东京,夜。

      寇修走下飞机。他身上的可疑物品尽数被留在了美国,包括但不限于单兵战术套装和各种武器;好在西比尔指出了他和贝尔摩德那天留下的补给存放点。他心想:要是有谁想要截杀别人,最佳时机就是入境时;怪不得这个组织里的人成天神神秘秘,藏头露尾,行踪不定。

      他在他们先前订的酒店里拿到了所需的一切东西,不过为了避免过于引人注目,他决定姑且在白天以口罩和深色眼镜代替摆明了很有问题的头盔、护目镜和防毒面具;晚上倒是可以戴着,不过现在是夏天,没加装恒温装置的头盔真的很热。

      于是他仅仅扣上面具和目镜,从里面反锁房间门,故技重施走窗户出去。飞机落地时就已经将近黄昏,他收拾完东西后更是已经入夜;夜幕掩护之下,就算是霓虹流水也无法映明他的脸。

      他融入夜色。

      西比尔为寇修直接在脑海里显示出方圆一百米的透明3D立体地图;他今夜本应该直奔线索而去,但在这座城市里穿梭的感觉比预想中还要奇妙。消防梯,楼顶,不封闭阳台,建筑侧边凸出的可攀附装饰,防盗栏杆,夏天带有蒸发汗水气味的夜风,遥远地在他脚下流动的汽车和人声的喧嚣,一切都让他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

      他刷地落在两个建筑物的夹缝之间。拎着两棵葱的中年女性急匆匆地冲进光线可及的大路上,尾随的人刚迈出半只脚就被吓得凝固在地。寇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走上前一步,两步,在对方能够落荒而逃之前用战术电筒一闷棍砸晕了他。寇修没找到笔,于是咨询西比尔后拿匕首在他脑门上照着图片描了三个大字母:“STK”,很浅,大概不会留疤;扔到大街上,很快引起路人注意。

      他则又贴上一边的墙,鬼影般窜了上去,久违地出现了那种让他觉得胃里轻飘飘、暖融融的情绪,就像他那天在去往芝加哥的飞机上平静下来,意识到那个长头发的拆弹警察将会好好活着的时候产生的感觉。像一个恶作剧成功了一样,很快活。

      总的来说,东京和芝加哥没什么区别。寇修想,努力生活的人们同样来自各行各业,黑暗面一样深重,街道高低交叉,房屋鳞次栉比,摩天大楼和低矮的屋子,公园里的森林和草地,赖以生存的港口和水系,连夜色降临后的灯光都有几分相似。或许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都这样:纽约,伦敦,北京,巴黎,香港,上海,旧金山,莫斯科,新加坡,悉尼,洛杉矶,迪拜,米兰,首尔,苏黎世,孟买;但至少芝加哥从未让他觉得如此熟稔,如同一个从未抵达的故乡。东京。他来到这里就像野生动物重归原野。

      更正,或许不应该用“来到”,而该用“回到”。看来他至少曾经住在这里。也许这就是它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原因。

      热身运动完毕,他把面具掀开,吹了半天夜风又扣上,意犹未尽地开始干正事。爆/炸/物的种类多种多样,普通人可以获得的渠道也意外地多;比如烟花厂家,或者从药品中提取硝酸盐,或者干脆土法制取黑/火/药。但那些一般来说是小打小闹,寇修今天追查的是大头的——泥惨会的雷/管仓储最近无故消失了接近一半,存放的仓库没有摄像头,西比尔愣是查了整个东京地图也没有翻出来那批东西去哪了,也就是说,纯科技手段已经不可能破案了。

      考虑到寇修本人的情况,计划很简单粗暴;找到泥惨会的东京分管小头目,往他们身上和屋子里放窃听器和GPS;必要的时候绑架人来威胁。组织的科技装备超出他想象地齐全,皮下植入的□□就有一堆。他飘忽如幽灵,一晚上潜入了四五间固定住所,完全视安保系统如无物。运气不错,他还逮到了一位烂醉如泥的主管,直接做了个无痛穿刺,他酒醒之后多半不会看见背后的针孔;而等麻药劲过去,那点小伤估计也愈合了。

      寇修溜回酒店小睡几小时,精神萎靡地爬起来:警察要开始上班了。他在警视厅附近找了个制高点,开始盯梢:八点二十五,一辆马自达按照超速底线飙进停车场;两分钟后,有两人冲进警视厅。

      踩点惯犯。他好笑地心想。一上午没有外勤;中午那位长头发拆弹警察下来拎了两盒便利店便当上去;一下午没有外勤。说明东京治安不错,没有天天出现炸弹的情况。晚上七点,两人悠哉游哉地打卡下班,长发警察还抬头看了他的方向一眼,又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

      ……视线被注意到了吗。寇修心想,明明特意选了个阴影位置。下次不能蹲这了。

      他拦了辆出租,以防被注意到,直接报了从西比尔那里拿到的住址名;然后在还没到的时候叫停。他特意多等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走过去,把自己藏在阴影里,装作只是路过。

      夜已经深了。并排的二楼公寓,最里面的一间灭着灯,沉浸在一片静穆的黑暗里;倒数第二间,暖色的灯光欢快地投到开放的二层走廊里。千代田区的公寓,哪怕只是边缘地区,也房价不菲,也很抢手;这就使得两位年轻的新入职警察合租这间屋子有些让他想不通。如果只是想和朋友合住,那么有大把的稍远一些、但居住条件好上几倍或价格便宜上几倍的地点可以选择;如果不在乎条件,只是想离上班地点近一些,提供给公务员的宿舍才是最好的考虑;如果他们中有人特别有钱,又大可住高层公寓……总之,无论从性价比还是其他方面考虑,都是件细想之后显得有些奇怪的事。

      西比尔已经以甩图片的方式欲言又止好几次了。这六个月寇修也不是没有试图从脑海里询问这个明显知道很多的声音,但得到的答复是很模糊的拒绝。

      我不知道你能……找到多少记忆。西比尔说,就这么说吧:我不太信任你。

      他试图用一些奇怪的gif图表达自己的意思,假装很受伤:我可是很信任你。

      西比尔完全不领情:你该吃药了。

      拜托,现在吗?寇修抗议道,你要我在这里摘口罩?现在的人脸识别技术可是很强的。

      我的意思就是你该回去了。

      卷头发的警察走到客厅窗边;白天离得太远,看不清别的面部特征,就那一头自来卷非常使人印象深刻。寇修侧身躲避目光,假装自己在读便利店牌匾。灯光一暗——窗帘拉上了。

      他又在街边站了片刻,盯着那两扇玻璃;光很柔和,也很亮,从厚重的帘布里面渗透到外面,给人在这热气腾腾的夏天里一种冬日里的温暖的错觉。

      没头没脑地,他问西比尔:我会抽烟吗?

      西比尔:……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他走进便利店,拿了一盒万宝路和一个打火机;收银员是个看起来刚入职的年轻小伙子,扫码的动作还不太熟练。他走到室外,在吸烟区里点烟,衔在嘴里,试图吸一口,呛了个半死。一些记忆似乎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小口吸气,把烟和空气一起过肺;等到烟盒空了一半,他已经掌握了其中的诀窍。

      他把剩下半盒揣进风衣口袋,站起身,一阵轻微的眩晕和头痛一起袭击了他。寇修想起那个刚刚晃悠到窗边的自来卷,仿佛看见他正朝自己低下头,几缕额发下的脸面目模糊。

      他没来由地心脏痛了一下。

      =========

      经过两三天的STK行为,寇修完全确定这就是俩再正常不过的拆弹警察,朝九晚五,偶尔联谊。现在问题来了,他是怎么认识的他们呢?

      想知道答案,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堵人门口,直接摘下面具问:你俩认识我吗?但这肯定不行。寇修心想,自己现在这份职业怎么看也和拆弹警察搭不上边,贸然搭话反而可能会将二人拖入危险。

      旁敲侧击倒是有许多办法,比如找私家侦探去调查自己的照片;不过出于同样的考虑,被委托的侦探估计也会受到人身伤害。他没兴趣把正常生活的人卷进来。

      于是,从西比尔那里要来了自己以前的资源——在这一方面这家伙倒是提供得很痛快,泷川飞鸟站在名为“麦田”的酒吧门口,推门而入。吧台后面坐着一个枯瘦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在手里随意地转着一个玻璃杯。见他到来,她只抬了下眼皮,嘟囔了一句什么。

      寇修没听清,在她对面坐下来。根据西比尔的消息,她是他的线人之一,也是最主要的线人;这家小小的酒吧是东京庞大而纠缠不清的地下团体们的其中一个情报交易处。

      其实只是提供交易的地点而已。西比尔纠正。他没理,把一份找雷/管的文件放上台面,颈环响起:“我要这个的消息。”

      对方默不作声地把它接过来,放进抽屉里。然后他有把一张白天刚拍的自己的照片面朝下推过吧台,直接暴露给对方自己失忆了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旁敲侧击说不定能行——他想说:我要打听这个人的消息。

      但西比尔噤声了似的,他的颈环沉默得像个摆设。好在那位老妇人显然明白,漫不经心地接过来,翻开看了一眼;又立刻扣回桌子上。

      她抬起眼睛盯着他,半晌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没有翻译。她在说什么?寇修现在恨不得开始左摇右晃西比尔——他这六个月基本都在忙任务,被压榨到了极致,根本没时间处理他自己的语言问题。

      然而西比尔一言不发。寇修只好把手插进口袋打开录音笔,准备事后万一自己哪天听得懂了再听。

      她说:“长成这样的人我知道两个。你要问哪一个?”

      寇修和她干瞪眼,第一次觉得自己目前的症状确实很严重:他所传达的意思和收到的信息完全仰赖于西比尔。他是不是有点太过于依赖这个声音?在组织的任务里确实没掉过链子,还帮他保护了那俩拆弹警察;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见他不说话,对方也不再说话,自顾自地低头擦杯子。寇修用指尖敲了两下木质的吧台桌,找出一个为数不多的自己会的、还可能和过去有点关系的词:“Kosher.”

      她头也不抬地摆摆手:“本店没有洁食酒。”

      他至少明白了拒绝的意思,灰溜溜地起身走了。在回酒店的路上他大骂特骂西比尔:你他妈选择性失聪,存心和我对着干是不是?

      不是。西比尔说,她和你要查的东西没什么牵连,至少你不会在她那里找到你想要的答案。……我不想让她误导你。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才叫误导。寇修说,……你这样我很难相信你。

      说的就像是你相信过我似的。

      不。寇修说,我……把那么重要的人委托给你。至少我以前非常信任你。

      西比尔沉默半晌: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没有别人可以拜托。

      寇修:……我有那么差劲?

      西比尔:……算了。我要是知道你要调查你自己,都不会告诉你那家店。老板她认识你,但不知道你别的事,不要去那里查。

      西比尔:回去吃药吧。——等等。

      西比尔:有一批硝化纤维刚刚从城郊化工厂流出去了——动作快!也许能顺藤摸瓜——

      寇修拔腿就跑,一边和西比尔讨价还价:我申请要辆车。机车也行。

      西比尔:你有空刷你的卡去!又不是没给你钱!出租车给你叫了,这条路出去右拐!

      =========

      “盯着的人走了吗?”萩原研二问。

      松田阵平从窗帘缝隙往出看,大概过了半分钟:“走了。”

      他走回来,坐在沙发上,心烦意乱:“你怎么还招跟踪狂?”

      萩原研二好笑地揽他肩膀:“说不定是觉得我英俊潇洒、于是情难自已的女孩子呢。”

      “那种身高,明显是个男人。”松田阵平瞪他,“肯定不是那个劫匪就是炸弹犯……不行,不能再拖了,明天就报警。”

      “诶诶,人家又没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萩原研二连忙阻止,“万一把小姑娘给抓进去,多伤她心哪。”

      “……等他哪天在你下班路上捅你一刀就晚了。”松田阵平恨铁不成钢地拍他手背,“能不能多有点安全意识?”

      “小阵平,你说这句话真的很像有女儿的老妈子啊。”萩原研二开玩笑道,“不要过度保护!”

      松田毫不客气地送他一爆栗:“谁是老妈子!”

      萩原见好就收,把胳膊撤回来,继续研究茶几上散了一片的零件:“好啦好啦,明天看看情况,如果他还在就报警。”

      接连直面了两次失去同期挚友的惊吓和痛苦之后,松田阵平总是有点患得患失,在最开始那段时间甚至有朝着控制狂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只要他俩共处一室,每隔不到三十分钟,松田就会把目光打到他身上去一次;如果他们不在彼此的视线范围内,他就会例行发短信轰炸,直到回复报平安为止。

      萩原研二无奈又感动地接受了竹马的紧盯不放,一边给他顺毛,试图让他放松紧张的神经;一边腹诽对方双标,总是只身涉险。这一症状正随着时间推移而有所减轻,这时候却恰好跳出来一个跟踪狂。松田阵平在发现了这件事之后就开始每天都跟他一起下班回公寓,导致他被盯得紧紧的,打探消息的大业停滞不前。

      此外,他总觉得那个跟踪狂有些眼熟;说不定真是那个劫匪。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萩原确实没什么紧张感;他已经被救过一次了。萩原研二想起那双隔着护目镜看见的眼睛和一点泪痣。那真的只是他的错觉吗?

      他收回心绪,看了一眼表,把松田阵平推回房间睡觉;这个人的兼职也压榨了不少自己的睡眠时间,半年来他们两个的作息都有着朝向泷川飞鸟发展的趋势。趁着这个只能呆在家的机会,还是多补觉为上。

      =========

      第二天,跟踪狂没来。

      第三天,跟踪狂也没来。

      一周过去,跟踪狂杳无音讯。

      松田阵平非常怀疑,不过在萩原研二的打包票之下,还是把竹马的私人空间还给了他。萩原研二前脚发短信给他,后脚就出了公寓门;他已经翘了兼职的班将近连续半个月,不被开除就是万幸,很可能会被大骂一通。

      把自己打扮成森真一郎的萩原进了“麦田”,嬉皮笑脸地打招呼:“哟,老板!”

      老板长村惠女士——也就是那位初次见面时险些把萩原研二的肩膀抓出青紫手印的彪悍年长女性——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和你那小情人死在床上了?”

      萩原研二险些没笑场,拼命在背后掐自己虎口:“没有没有,是可爱的女孩子的嫉妒心而已~”

      老板没多说什么,把他赶去换衣服。实在是太好笑了,越想越忍不住,萩原研二在更衣室把自己的脸埋在制服里笑了整整十分钟,不得不又花十分钟补了妆。这半个月他也不是完全什么都没干,他精进了自己的调酒技术——和拆炸弹其实差不多——和化妆水平,使自己回来的时候完全能胜任酒保工作。

      “麦田”确实主要卖的不是酒,而是纵横交错、似真似假的信息;君度加椰子酒是发布悬赏,金利克和百利尼是问有没有钱可赚——酒保不仅负责对暗号,还必须看人下菜碟,防止信息过度流传,是个极其锻炼眼力和社交能力的职位;上一个酒保因为倒腾消息赚私钱太过头被寻仇后,长村女士简单问了碰巧在场的萩原研二——或者说森真一郎几个问题,又留他做了一个月擦桌子的服务生,然后把这份工作交给了他。

      工资丰厚,没有白班,一个月来上十天晚班就行。如果不是眼看着那个酒保被拖出去,萩原研二真心觉得这是份不错的工作——虽然老板承诺只要他安分守己,就不会有危险;不过这也是最接近东京情报中心之一的地方,为了挖自己同期的消息,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从抽屉里拿出整整半个月没有整理的发布悬赏,腹诽老板真的完全只看店不干活,开始一一分类记录——用脑子。……副市长行踪调查……托/卡/列/夫的流动……风俗店的背后头目……三当家若头断指后去了哪……雷/管失踪情况……

      有一张照片倒扣在文件之间。他翻过来,同期那张不能再熟悉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长村惠眼疾手快地抽走,用女士烟的烟尾火星点燃了一角。那张照片十几秒钟就烧成了烟灰缸里的一堆白灰。

      “这张不转消息,不买也不卖。”她言简意赅地说,看着森真一郎呆愣的神情,皱眉,“怎么,你见过这个人?”

      “呃……”萩原研二拼命想理由,“我有一次在夜店打架被抓进去过,那时候……”

      长村惠索然无味:“哦。”

      她又警告了一句:“别想打听他,只要你还想多活一会儿。”

      萩原下意识点头,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他还是记住了那张照片的全貌:泷川飞鸟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以外的地方,露出的领子是一件黑风衣——他从来没见他穿过黑风衣,正如他从来见过他那副冰冷的神情。

      为什么有人在找他?是谁、在哪里、什么时候拍的那张照片——离他那么近?为什么是现在——自那个烟花盛开的冬夜过去半年之后?这和他的死有关系吗?还是说那个混蛋其实根本没有死——尽管一切证据都显示他已经死了?还是说,这仅仅是泷川飞鸟不曾向他们展示的、深藏黑暗的一面?

      他在怔然中听见一声炸雷,紧接着暴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长村女士抬眼看了一眼门,皱了皱眉:“今天提前打烊。你下班了,更衣室里有伞。”

      “欸?为什么?”

      “凡是下雨天‘麦田’一律不开。”长村惠说,“我有风湿,要回去泡澡。”

      非常合情合理的理由,差点忘了老板已经相当上年纪了。萩原心想。顾客们显然都知道这家酒吧雨天不留客,三三两两地冒雨离开。萩原研二兼职服务生收拾桌子,然后在更衣室换了制服,特意确认手里的长柄直黑伞既没有标志物也没有电子设备用以窃听和跟踪,拎着从后门离开。

      他惯例行路三段跳:先到一家购物商场卸妆,再换一套衣服——来时穿的衣服可以存在商场储物柜里,不仅不用实名登记而且一次可以存三天,非常方便;然后再打车到ktv或者夜店去混淆视听;最后打车到公寓外的街道,万一真有人尾随,在大庭广众下也不好下手。

      不过确实没人跟着他。萩原研二撑着伞,走进公寓所在的那条道路;便利店透过玻璃门发出柔和的白光,除此之外,对面的洗衣店和咖啡馆都紧闭着门。路灯亮着,映得雨丝如千万根锋利的长银针,黑色的伞布被照得半透亮,被瀑布似的雨音敲打。路边积蓄起小小的水洼,雨滴落得太猛,在涟漪上荡漾出弹珠大小的泡沫。温度甚至称得上冷,一阵风吹过,萩原被打了半湿的裤脚有些发寒,他裹了裹外套,猛然发现自己和松田合租的公寓亮着灯。

      不好——小阵平今天也提早回来了!

      萩原研二一只手夹着伞,另一只手迅速地打开手机;果不其然,最后一条收到的消息是松田威胁的“你死定了”。他没有发了疯地给自己打电话,估计要多亏萩原早有准备地在自己床头贴了张含糊搪塞的便利贴;但面对面的话,松田阵平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萩原内心叫苦连天,看来这场大雨实在打乱了太多人的计划。他站在公寓楼下,正在绞尽脑汁地为自己的深夜外出找原因,却闻到了空气中那种灰尘与水汽的、雨天独有的气味中,混合了一丝血的味道。

      他转身;咖啡店与洗衣店之间有一条连监控都没有的暗巷,是两栋建筑物规划失策、夹在一起的遗留产物。萩原研二竖起耳朵,从比雷声还要响亮的暴雨声中,试图听见一些不规律的生物音。他没有听见;但是,那种被看着的感觉又回到了他身上。

      萩原研二知道那里会是谁——至少他觉得自己知道。他想起同期的照片,在那一瞬间,决定至少要找可能的疑似知情人问个清楚;于是他胆大包天地打着伞,有些困难地挤进了狭窄的巷口。

      黑暗的巷子里靠墙坐着一个黑影。萩原研二越走过去,血的味道就越明显;但并不浓重到令人心慌的地步。他走到那人面前,对方没有躲避或者逃离;一道闪电,映亮了他们彼此的面容。坐着的人戴着护目镜和防毒面具,没有戴头盔,见他来,微微抬了抬头,没有多余的表示。他的黑发被雨淋得向下滴水。

      萩原研二站在那里,放低声线,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轻松自在地说:“你受伤了?”

      那个人点头,随即又摇头。

      “伤的不重?”

      点头。

      “你是谁?”

      沉默。

      萩原研二的心跳莫名其妙地有些加速;他蹲了下来,把伞挡在自己和对方头上,问:“需要包扎吗?”

      对方摇头,直直地向他看过去。这次萩原研二终于有时间仔细端详他的衣服:最外面的是一件战术背心,里面的紧身内衫应该是凯夫拉的防弹料子;长靴后面露出刀柄,非常明显的战斗装备。

      又一道闪电,短暂地再次照亮了他们的视野:那双深色的护目镜下,眼型正是他极其熟悉的下垂眼;左眼下有一点泪痣。

      萩原心跳得更快了,血液上涌,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慢慢地靠近,直到搭在对方脸上。

      那个人没有任何反抗,只是看着他。萩原研二摸索了一会儿,摘掉了他的护目镜。他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扫过掌心。

      绿色的眼睛,在夜里,一如既往地发亮。萩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只是屏气凝神、急切地摸到对方的后脑,解下了那个遮挡了口鼻的防毒面具。

      泷川飞鸟平静的脸暴露在他面前。

      大概有一分钟或者两分钟,萩原研二忘记了呼吸;他试图确认面前的人的真伪,用手指试验脸上化妆的痕迹,直到被轻轻地、略带不满地拨开。脸颊和手指都是温热的。

      那个人——也许现在可以叫他泷川飞鸟了——仍然什么话也没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萩原研二吸气,站起来,呼气,仍然觉得这场暴雨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多好的梦啊。他想着,笑了起来,用指节擦掉自己溢出眼角的泪花,向阔别已久的同期伸出手。

      萩原研二开口,笑着,哽咽着:“欢迎回来。”

      =========

      松田阵平听见敲门声。他沿猫眼向外看,意料之中是讪笑的萩原研二;这小子明明带了钥匙,现在是心虚在卖乖。他一点也不客气,一把把门拉开:“你还知道回来——”

      “小阵平。”萩原研二说,脸上的笑容很奇怪,仿佛有些不安,外面暴雨如注,“我接下来说的事,你一定不要害怕——”

      松田阵平不吃他这一套,威胁地捏指节:“你最好能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一个黑影慢吞吞地晃进他的视线。他穿着那天被拍下来的劫匪的衣服,却顶着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松田阵平第一反应是往前迈一步,插进萩原研二和那个身份不明的人之间;然后他粗暴地伸出手,去捏那张长得和泷川飞鸟一模一样的脸。他早就从公安那边的消息听说,有些易容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但没有。货真价实的真脸,甚至没有任何整容的痕迹。

      这不对。怎么会是泷川飞鸟呢?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泷川飞鸟。因为他早就已经死了,独自一人,惨烈顽强地挣扎到了最后,在落雪的山林里,在烟花盛开的冬夜,死得连一座坟都没有。

      松田阵平无意识地上前一步——妈的,这个人还是那么高——抬手掀开他的额发。太阳穴处光滑无比,没有任何弹孔留下的痕迹;他又去抓对方的右手,拽下那只战术手套:没有匕首的伤口,也没有那三道被碎石划伤的疤痕。那个人非常好脾气地任他摆弄,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是谁?”松田阵平猛地抓住对方战术背心的捆带,瞪着他,“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噎在了喉咙里。萩原研二搭住他的肩膀,从力度判断,他和他一样震惊。

      一滴眼泪从绿色的眼睛中溢出来。不是雨水,而是泪水。那个和泷川飞鸟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青年,露出了一丝讶异的表情——看起来,这惊讶似乎不是因为他流泪了,而是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流泪——用右手擦掉了那滴眼泪;他含糊地发出一声疑惑的咕哝,紧接着,大滴大滴的泪水像这盛夏夜晚的大雨似的,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的眼眶。

      松田阵平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后退一步;那人眨眨眼,在看到他后退的一瞬间闪过退缩的神色。于是在松田自己意识到之前,在那个胆小鬼扭头逃走之前,松田阵平不容置疑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被抓住的人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街道和如瀑的暴雨,从抓住的地方传来轻微的挣扎的力度。尽管松田阵平的头脑仍然一片混乱,还是咬着牙把人拉向自己的方向。泷川飞鸟的怪力他们都相当了解,如果他决意要走的话,他和萩原研二是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

      但他最终没有挣脱。

      从二人背后照出来的客厅的灯映的那一连串的泪水闪闪发光。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望向他们的眼神与其说是疑惑,不如说是不安与惊惶,像只被拎起后颈皮带到陌生地方的流浪狗——明明手无寸铁、在武力上占绝对劣势的其实反而是他们两个。在这个下雨下得仿佛天空塌陷、穹顶倾颓、世界在此终结的暴雨的夏夜里,松田阵平后知后觉地、悲哀地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地发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无人旷野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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