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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们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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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某日早晨九点半
地点:某大型三甲医院二号手术间
邓沂南仰躺在手术台上,努力克制心里的紧张,目力所及是身着绿色洗手衣的医生护士,压根看不出谁是谁。
“邓沂南是吧?”她听见有人这样问,于是应答。
“来翻个身,侧躺着啊,我给你打麻药。”
邓沂南依言照做,不知道背后的医生在做什么操作,只感受到满背的冰凉,然后一个尖尖的针头刺进了腰部皮肤,她不禁闷哼了声。
“马上好了啊,不要动。”背后的声音镇定且温柔。
如果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就好了,她这样想。
***
顾青在镜子里确认再三,头发规规矩矩待在帽子里面,口罩不松不紧,洗手衣下摆扎进了裤子,手机调到了静音模式,她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实习的第四个月,来产科的第一天,距离报道也才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手术室里,顾青的程姓带教老师朝刚进来的她点点头:“来啦?去那边坐会儿,一会儿就开始了。”
这个顾青熟的不能再熟,每个新手进手术室都得先观摩几天,她想起自己初次进手术被巡回护士提问题话都说不上来的痛苦,还有被空调冻的浑身冰凉还不敢瞎动的忐忑,再三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上过手术台没有?”
“去过哪些外科?”
“衣服都会穿吧?”
顾青听见老师发问,她一一作答。
程医生得到满意答复,于是道:“行,那你跟我一起去洗手,今天你来帮忙。”
一切准备就绪,手术开始。
新来的无非就是打下手,拉钩之类的,这样的活以前也干过,可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顾青拿纱布擦去手术刀划破皮肤之后流出的血,迅速缩回手,静静观察主刀医生下一步的操作,自问自答:这一回手术台上躺着的不是期待去除病痛的病人,而是迎接孩子出生的产妇。
气氛没那么紧张,一切安静而平和。
顾青的思绪开始泛滥。
母亲生妹妹的时候顾青是有印象的,她记得自己懵懂地等在病房里,新生的妹妹连眼睛都没睁开,五官皱成一团。她守在妹妹身边,看着长辈们去接妈妈。
那时候光惦记着新妹妹了,一点都没想过妈妈的心情……
手术视野下,腹部一层层剖开,皮肤、脂肪、肌肉,然后是……子宫。
顾青手里的纱布被换成了负压吸引器,红色的液体几乎是以喷涌的状态向外,又全部吸进橡胶管里。
程医生的手在腹部上方按压,主刀医生轻轻把那小小的一团生命提溜出来,孩子暂时被放在铺巾上,有力的哭声响彻整个手术间。
“九点51分。”这是孩子出生的时间。
羊水混杂着血水从身体里流出。
“我来!”顾青还未反应过来,手里的负压吸引器就到了主刀医生手里。
止血、清理、一层层缝合伤口。
为了婴儿的安全,多数情况下采用硬膜外阻滞,邓沂南感受不到疼痛,全程意识却清醒得要命,她从未发现原来时间可以过得那样的慢。
护士把婴儿擦干净,检查身体,称了重,抱到邓沂南面前:“看清楚了啊,是个女孩,宝宝挺好的。”
邓沂南悬了好久的心终于落回实处,闭了眼,眼泪悄然滑下。
不过一个小时左右,手术结束,顾青跟着程老师把产妇送到观察室,洗手下班。
***
有句话流传已久,说是医院的墙壁聆听了比教堂更多的祈祷。
吴桐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手术室外静得可怕,男男女女坐在长椅上,为了同一个愿望祈祷:里面的人一定要平安出来。
吴桐坐不住,心跳快得让她有点喘不过气,她不得不做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手指无意识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良久,她给好几年没联系的双方父母发了消息:南南要生了,在XX医院住院部四楼手术室。
出柜时候的争吵历历在目,被赶出家门时听见的狠话也不能忘怀,两人狠了心想证明给父母看,她们可以过得如普通夫妻一样幸福,所以一直憋着一口气在心里。
可现在,到底还是低了头。
双方父母赶到的时候,吴桐正守着熟睡的邓沂南。
吴爸瞧一眼脸色苍白的邓沂南和孩子,拉着吴桐到病房外面,上来就给了她一个大比兜子:“这么大的事儿,现在才说?!”
顾及着人来人往,声音压得很低。
吴桐捂着后脑勺一脸不可置信:“爸!”她转而向吴妈寻求安慰,后者微笑着抬起了手,然后……
“妈妈妈妈妈妈,疼疼疼疼疼!”她捂着耳朵低声求饶。
后面风尘仆仆的邓父邓母正巧撞见了这一幕,点头微笑示意,随即进了病房。
打孩子嘛,正常,要不是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也想揍她一顿。
“不是您说不要我这个女儿的么?!”
“老子那是气话!你还真狠得下心不联系,不孝女!白养你了!”
……
邓沂南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吴桐一直趴在床边,立时察觉到变化,抚上她的脸:“疼不疼?饿不饿?渴不渴?”
止疼药的效果似乎是过了,邓沂南虚弱地扯出个笑来,又像是撒娇:“疼~”
“对不起,”吴桐眼眶红红的,自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早知道就我生了……”
头被轻轻抚摸,伴随着爱人的呢喃:“就是因为很疼才要我生嘛,你这么怕疼,肯定受不住的,那我不得心疼死?”
话语里已经带上调笑,一时间仿佛回到怀孕以前的相处模式,一人负责发脾气,一人好脾气地哄。
吴桐就瞪她:“那我就不心疼了?回家给我去跪键盘!”
“好好好,等我好了,你说多久就多久。”邓沂南也不生气,顺着她的话来。
几步之外,被忽略的四老很是不满,具体表现为——
“啪——”
吴桐被一巴掌呼的往旁边倒,撑着床沿勉强稳住身形,她愤怒抬眼,失了火气,只见一贯温柔的吴妈举着巴掌问:“你再说一遍?你要谁跪键盘?”
“妈,我就随便说说的,真的,我错了。”
真诚的不能再真诚。
接着又是一个脑瓜崩:“你有没有心?生孩子多痛苦你知不知道?别回家了,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你现在就去买个键盘,在这跪着,什么时候南南不疼了什么时候起来!”
一旁邓母笑眯眯地补刀道:“亲家母,不至于不至于,买个榴莲吧,跪完还能吃,不浪费,我家南南最喜欢吃榴莲了。”
让我女儿跪键盘?呵!
吴桐:!!!
她果断一个单膝跪到邓沂南床边:“老婆我错了!救救我救救我,我再也不瞎说话了。”
邓沂南抑制嘴角疯狂上扬的弧度,实力控场,救吴桐于水火:“好了,妈,你别吓她。”
……
等到夜深人静,双方父母都回家休息去了,病房安静下来。
这间病房还没住满,只有邓沂南一个产妇,小两口终于有时间说点悄悄话。
同性婚姻合法没两年,她们相爱的时候,没有得到所有人的祝福。两个人被逐出家门,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经历的太多。
步履维艰,担惊受怕。
吴桐杏眼湿红一片,委屈道:“我好怕。”
“医生找我术前谈话,说了一大堆,除了签字,我就记住了各种风险,她说可能大出血,可能羊水栓塞,可能切子宫,可能……”
吴桐把脸贴上邓沂南的手:“我好怕你回不来,怕你受伤,怕你疼。”
邓沂南眼里柔情一片:“我这不是没事吗?傻。”
“你以前说过不会让我哭的,你说话不算话。”
“我要抱抱。”
后半夜,吴桐轻轻把保温壶里的粥喂给邓沂南,然后打来一盆温水。
“医生说了,得洗干净。”眼神认真而执拗。
在一起已有五年,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但,邓沂南还是红了脸。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场景……位于上方的本来该是自己的。
浓情蜜意之际,婴儿的啼哭横空出世。
邓沂南又一次迎来人生的新体验:喂奶。
……
这一夜漫长得好似天永远不会亮。
顾青打着哈欠叼着包子一路狂奔,终于在7点57分赶上电梯,顺利到达科室。气都没喘匀,急匆匆换上白大褂赶到办公室,很好,7点59,没迟到。
旁边早已等在那里的好友说:“呦呵,今天居然没迟到,不错不错,继续保持。”
顾青微笑,想起口罩下的表情她看不见,索性悄咪咪给了她一拳,迅速站直,规规矩矩等着交班。
一分钟后,她偷偷换了个位置,躲到某位男同学身后,避开护士们的视线,小声道:“把水瓶递给我,刚吃太急,噎住了,堵在食管下不去啊。”
“……”好友没忍住笑,拼命把笑声往回憋,“你真的是个狠人。”
交班结束,程老师开完医嘱,带着顾青往外走:“我今天下夜班,待会忙完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想呆在这儿学点东西也可以,我给谢老师说一声,她挺爱给学生讲课的。”
顾青一边应着,一边加快速度跟上她。
产科的老师走的好快啊……
学生能做的事很少,查房的时候就是在旁边看着,学着。
顾青一路走来,心情越来越低落。
昨天迎接新生命诞生时的喜悦与感动荡然无存,憋屈充斥胸膛。几乎每一个产妇都是同样的标配:坐在身边玩手机的老公,照顾婴儿的婆婆,还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产妇。
检查伤口脱衣服不来帮忙,生完孩子的血迹没有擦洗,就只是在那里呆着。
“小顾,”程医生叫她,“32床这个待会儿要换药。”
顾青点头应是,出了房门,程医生又道:“纱布要比伤口长些,盖住,你之前换过药吧?”
得到顾青的回答,脚步匆匆赶往下一个病房。
62床,那是她昨天接生的产妇,她听见产妇的妻子急急地询问注意事项,认真听新生儿疾病筛查和测黄疸的事情。那是医院罕见的同性伴侣,即便是在同性婚姻合法一年多后的现在。
出门的时候,心情减缓不少。
下一个,温18床,待产妇。
程医生回头吩咐:“去把头顶灯打开,要做个检查。”
她脱去手套:“宫口一指都没开,还需要再等等。”
“要等多久?”
“还不确定。”
产妇老公急急问:“可是她说很疼,那有没有什么办法缓解?”
……
“剖宫产的话,有一台刚进手术室,可以给你排上,一般来说一个小时可以做完,决定好的话就来签字。”
最终为了减少老婆的痛苦,老公选了剖宫产。
换药途中路过护士站,看见好友跟着带教老师在收病人,顾青听了一耳朵,需要产妇丈夫手术签字。
产妇:“他下去给我拿行李了,那我给他打电话。”
顾青无意间瞥见手机屏幕上的字:“陈憨憨。”
口罩下的唇不知怎么扬了起来,顾青脚步轻快往换药室走。
一般来说,换药需要在换药室操作,不便行动的病人就在病房里换。
纱布、棉球、碘伏、换药碗、胶带,拿着一大堆东西换完药,回来处理掉垃圾,正好没什么事,顾青给好友打了个招呼,跟着她一起看带教老师怎么跟患者家属沟通。
是方才下去拿行李的那位丈夫,瘦瘦的挺精神,紧张地听医生给他讲注意事项,生怕遗漏了什么。
产妇被搀着去上尿管,丈夫回头看她一眼,担心写于眼底。
顾青心头的阴霾彻底消散。
***
第三日,顾青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早晨九点半端着一大堆东西给62床换药,她看一眼产妇名字:邓沂南。
怪好听的。
家属正在跟邓沂南说话,眼见顾青走进来说了句换药,便紧张地站起来询问:“需要我帮忙脱衣服么?”
顾青颔首:“稍微往下拉一点,躺平把伤口露出来。”
撕开纱布,仔细看了看伤口情况,没有红肿渗液,顾青用镊子夹起蘸了碘伏的棉球轻轻擦拭。
“医生,她的伤口还好吧?”女人忐忑不安。
顾青手下动作不停,由内向外擦拭伤口,回答她:“挺好的。”
耳边听见吸气声,补充了一句:“可能会有点疼,我稍微轻一点,快结束了。”
顾青走至门口,两人的交谈声飘入耳内——
“都是我的错,早知道就我来生了。”
“怎么又说这种话?不疼了,真的。”
“我不信,下次我来。”
“没有下次!一个就够了,我舍不得你疼。你要是真心疼我,那等我好了以后,你伺候我。”
“啊?我手短,技术不好的。”
“你想哪去了!我说的端茶递水!”
声音越来越小,顾青笑得眯起了眼,又猛然顿住,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对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