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梅瑟里(五) ...

  •   吉松夫人常年戴着金丝眼镜。在那个年代,年轻的女性是不戴这种实用性的眼镜的,剪波波头的时髦女演员偶尔戴墨镜,而近视的女性只在看书时才举着一副手持眼镜。这让吉松夫人陡然地有了一种超现实主义的风范。而且她穿长裤,裤兜里还揣着香烟。
      但是在给我们上课时,她会按照我的母亲的要求,把头发整齐地盘起来。这使她穿着男式马甲的修长身躯显得更加干练,却缺乏了随性的美感。“我比较喜欢您平常的样子。”仗着自己是这家的小主人,我对家庭教师总是要求多多。
      她打量着木桌子后面坐着的这个三岁的小鬼,然后弯起眼睛,“让老师来教你一点把妹的技巧,评论她们的外貌要多用褒义词。”
      “您平常英俊极了。”
      这件事是纳珊后来告诉我的,我自己并不记得,而且我是真的认为,她把齐肩的短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绺,是非常迷人的。但是“英俊吉松”随即成为我们对吉松夫人的调侃,且当她和她的丈夫站在一块儿时,这个修辞尤为恰当——他眉眼细致,我们管他叫“漂亮吉松”。
      吉松夫人教法语很有一套,她经常在课上播放法语唱片,我们跟着唱,也就记住了歌词和语法。那个年代的音乐欢快简单,用一些破旧的管弦乐器仓促伴奏而成,演唱的人夸张而滑稽,像街头的流浪乐手那样,歌词忧伤,但你永远不会在他们脸上看见哀愁。
      不过纳珊觉得这个教法一点都不好,那些音乐太嘈杂,而且粗糙。
      可能吉松夫人的教学法更适用于我。这真是个奇迹,我曾以为所有东西都是为纳珊准备的。法语也许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如今想来,这个潜意识实在错误太大,构成我思维的方式和方向的语言是德语,它的语境更贴合于我的人生,但我在童年时的确喜欢法语,而且直到后来,在思考一些情绪问题时,脑子里迸出的也是法语。
      我记得吉松夫人教的《比达涩老兄》。“比达涩是一个人名,但是在这位乐手故乡的俚语当中,它和哀愁同音。”吉松夫人昂着头,在书房里转着舞步,“俺和比达涩老兄,俺们都是阿莱人,俺俩一起来城里逛,那三年俺们从不分开,从不分开。”
      有时她也让吉松先生弹琴伴奏,自己唱着一些歌。她的歌大都荒腔走板,有时信手拈来:“当你跨过地上所有的河流,走过一千个斗转星移,当你在大地的尽头发现,世界远不止是这些;当你告别无数的城市,身后是一片温柔的烟火……”
      今天想来,这些歌谣奠定了我心灵的底色:快乐地拥抱哀愁,去路过人间一切美景。

      吉松先生弹钢琴。战前他曾经在图卢兹乐团工作,现在赋闲在家,教我们一点音乐入门。他能在黑板上画出很直的横线,上面的音符瘦长而端正。他的乐理讲得很清晰,却总是中途停下来,问我们能否听懂。我用自己的语言把这段乐理复述一遍,吉松惊讶地点点头,纳珊则打个哈欠,直接把乐理的示例弹了出来。
      音乐老师总是能在纳珊身上用上“天赋”之类的字眼,吉松是第一个,但远不是最后一个。可是这个词过于散漫了,不如说音乐是他的秉性。纳珊说话时也很有音调的美,他只用很简单的几个词,这些词却像钢琴琴槌一样敲击着你的心扉,这是擅长罗织冗繁词汇以撰写论文的我永远做不到的。童年时,他就把大量时间花在钢琴上,一遍遍弹着枯燥的练习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其他事情上有这样的毅力。
      “它们非常哀伤。”纳珊也惊讶于我对钢琴的兴趣淡漠。
      “练习曲?”
      “《A小调钢琴协奏曲》,舒曼。”纳珊转过头,继续在琴键上敲敲打打,“总有一天我能把它弹出来。顺便说,有的练习曲也非常哀伤。”
      这首曲子是很明亮而欢快的,我以寥寥无几的音乐细胞在其中听出了介乎自然和人生的愉悦,但是纳珊坚持说,它非常哀伤。
      “你听不到旋律之下的音符吗?就像在一张蜡黄色的纸上写下的文字,它必然会不一样。”他若有所思地停下,然后又练了起来。
      “那所有的舒曼都是哀伤的了,不管他写的是什么。”我反诘。
      “不是吗。”
      纳珊理所当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起来。他总是在谈论哀伤的最后笑起来,柔和而顺理成章。

      和纳珊一个跟着“英俊吉松”读诗歌,唱民间小曲,一个跟着“漂亮吉松”练琴,斟酌手指手腕的力度和柔度。外出游玩时也是这对夫妇带着我们,旁人还以为我们是一家。只有梅瑟里的这些世故的有钱人和仆人会一眼看出,那个按照常理并不带孩子,只是远远坐在草坪的伞下对我们微笑的,才是我们真正的母亲。

      说道感情,纳珊和母亲更为亲近。他当然也是乳母喂大的,但是那时家里还供养不起常年住家的保姆,他的乳母在断奶之后又回去了。纳珊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尽管排行老四,却不妨碍母亲把他视若珍宝。而且他长得更像母亲,有一头浅栗色的头发,蜷曲柔软,衬得一双蓝眼睛更加澄澈。
      我只比纳珊小三岁,母亲照顾不过来,而且我出生时正逢乱世,许多人投在我家门下,当中就有一位刚刚生产完就遭遇丧子之悲,生活无着的女人。玛德琳是附近小镇上的一户皮具工匠的妻子,为了谋一个寄身之地,她成为我的乳母兼保姆,一直到1922年。
      她的名字和一种法国点心同名,她本人也十分甜蜜可人。玛德琳年轻、健康,像塞尚笔下饱蘸着法国南部浓烈阳光的农妇。她鼻头很圆,两颊绯红,一双手臂修长而圆润,总是把我搂进怀里,温暖、柔软、令人踏实。
      这些幸福是我与生俱来的,那时我并不知道,远离它会是怎样的体验。7岁时我回到德累斯顿,玛德琳留在法国,我轻易就告别了她。
      “玛德琳,夏天我再来找你!”我站在汽车跟前,为我从未去过的故乡而雀跃不已。
      “那您可得到乡下来才行,那会十分的麻烦,”玛德琳又扯了扯我的衣领,其实它已经足够挺直了,“回去吧,要好好吃饭,长得高高大大的,晚上睡觉不许踢被子。”她哽咽了起来,又把我使劲地搂了搂。
      “嘿嘿。”我朝她笑。
      这时母亲让我跟玛德琳道别,我就上了车,在车窗里朝她挥手。那时我从未想过,再次见面时,我们之间已经横亘着三十年的各安其命,我会遇到人间的寒冷,奔忙于寻找一个可以安然入睡的地方,得而复失,然后在孤独当中,真正的独立起来。
      我情感上的母亲无疑是玛德琳。后来我发现,她对我说话时很少加上“少爷”两个字,但我们都觉得这十分自然。可是说破它却会让所有人尴尬。

      这真奇怪,人们稍微有点地位,就拆散亲人之间的近密。体面的贵族夫妇平日并不睡在一间房子里,有钱的老爷太太各有其知己或情人,贵妇人不亲自喂养自己的孩子,也很少亲自教导他们。可我们不管那个日夜操劳于奶粉和尿布,知冷知热的仆人叫妈妈。我们就像是长在这座房子里的花草,受它的庇佑,却孤独地生根、发芽。
      “世界在每个人那里都是破碎的。”
      此刻我拿着一张旧日的家族合影,又想起里尔克的这句话。照片上是我的父母双亲、四个哥哥、吉松夫妇、玛德琳和我、缇娜,以及科诺特。主人们矜持地各自站着,他们的气质和繁冗的衣服显示出他们是照片的主角,但是在这些冷傲的主角们之间,那些填补其中“配角”却让画面焕发生机。
      这就是我的家庭,它在一开始就规定了什么是重要的事,不可或缺的人,而什么是命运。我们不管那些真正使我们成为这样的灵魂的人叫父母,那些快乐总是聚散无常,无名无份。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