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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德累斯顿(一) ...

  •   “电报致梅瑟里,罗森斯坦因夫人。吾爱,一别四年,朝暮为念。今故里已康安如昨,诸事谐作,旧宅亦安置如故,盼归。你的老公,哈热尔。”
      克拉拉•罗森斯坦因穿着夏末的晨服坐在餐厅里,旁边是两个已经足以上桌吃饭的小家伙。这些年她一直在餐厅用早,以便和儿子、食客们叙话,但是随着战争的远去,食客们渐渐有了新的去向,这个一度热闹的餐厅又只剩下她母子三人,现在连他们自己也要离开。克拉拉瞥了一眼刚刚送到的电报,忍不住笑了。
      她的“老公”哈热尔•罗森斯坦因是德累斯顿的一个犹太商人,他念过大学,但也仅仅是念过。克拉拉想象着他翻着字典,想憋出一篇书信,结果只写出这样一句,于是颠颠儿的奔去电报局的情景。在出身书香之家的克拉拉面前,哈热尔倒也不忌讳自己胸无点墨,反而经常穷尽所能地写点半文不白的东西,彼此皆以为乐。

      这是一战结束后的第四年,哈热尔和长子米尔顿一起,终于在举国凋敝的时局下,重整家业。他在战争时期曾经为德军运送粮食,却由于第二帝国的垮台而分文无收。“老天爷是靠不住的。”哈热尔经常这样说,这次他也没有把筹码都投在这档子生意上,而是收购了一些旧贵族急于出手的房产,因而在战争失败、德国经济崩溃的大局之下,竟得以保全自身。
      而且他很早就设法把资金兑换为美元。战后马克贬值,大量的资产者携款外逃或宣告破产,哈热尔回到德累斯顿,和米尔顿在美国结识的伙伴联手,几年来盘下了萨克森和苏台德粮产的一小块。
      哈热尔的策略是专门经营其中一种粮食,他选中了黑麦,并在这个领域占有三分之一的份额,足以在黑麦的价格上拥有说话权。德国曾经剥夺了他的那些东西,如今又被他亲手夺回。
      不过在另一种视角之下,这便是犹太商人发国难财的典型案例了,持这种视角的人多半支持过战争,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敢于承认咎由自取。

      “现在我要说一件重要的事。”克拉拉看着两个儿子,也叫上了全家的仆人,温和地对他们说,“就在今天,老爷发电报来说,在经过漫长的战乱之后,我们终于要回到德累斯顿了。”
      这个城市对在场的每个人而言都有着不同的意味,克拉拉不疾不徐,依次地嘱咐着,“如果我可以决定的话,我希望启程的时间是在秋天,这样大家就有充足的时间做各项准备。我和老爷都热忱希望能与你们所有人更长久地相处,正是你们在战乱年代的帮助,使我们得以寄身于梅瑟里。虽然德累斯顿时局不定,但老爷已经在那里站稳脚跟,定不负你们千里来奔。”她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众人的神情,“不过如果有人愿意留在法国,我们也深为理解这样的选择。飘零如我辈,是格外羡慕和愿意祝福拥有国家的人的。对于将要告别的人,我们铭感这些年的不弃和朝夕相伴,并请接受我们的薄酬,盼能为您回返家园尽绵薄之力。你们不必急着作出决定,这两个月里,如果有任何私人事务,都可以向我告假。”
      在我看来,这已经是道别了。我看着玛德琳,她的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欣喜,就在这一霎我首次感到了仓皇。我们并不像真正的母子那样必然会厮守为命,她有自己的人生,向往新的家庭,希望找到依靠、生育自己的子嗣,而这是主人无法给她的。那些守在主人身旁,独身终老的仆人,是因为命运对他们过于刻薄,使他们无路可走。
      玛德琳对我无微不至,我在她的抚养下度过了快乐的幼年时期,她使我幸福,我却给不了她这样的快乐。

      那年九月,母亲带着我们,和两个女仆缇娜、格丽塔,告别了莱蒙湖畔的梅瑟里。我们沿途经过日内瓦、苏黎世,我遇到的第一个德国的城市是斯图加特,从这里转向纽伦堡,在边境上一路前行,最后到达德累斯顿。这是一个已满七岁的富家少爷的第一次长途旅行,我们虽然在年幼时就遇到很多精彩的人,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但自由和见识并不比别的孩子更多。
      那趟旅程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我在苏黎世第一次看到大片的德式房子,它们色块鲜明而形状谨慎,在群聚的民房背后有尖顶的教堂耸峙,幕天席地的壮观景象是梅瑟里所没有的。在斯图加特第一次听到了完全陌生的施瓦本方言,那个城市让人不知所措。我十分喜欢纽伦堡,那是我在德国走过的第一个有着小镇风情的大城市,但它和梅瑟里还是不同,这里有大片的历史横亘在你的面前。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苏台德边境的草地和山峰、牧人的羊群、空地上的落日。汽车在边境上摇摇晃晃地跑着,家人们因为长途跋涉而疲累不堪,只有我和纳珊扒着窗户,看着层峦上红色的落叶、山谷里冰清色的溪流,文明仿佛从未到过这里,或是早已在此长眠。我的一生都对异域格外着意,而纳珊则对人迹罕至的地方情有独钟。德累斯顿是我们的故乡,但它是旅途的终点,我却是从梅瑟里出发的。

      父亲在德累斯顿新城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旧宅,罗森斯坦因的祖辈曾在这个最早向犹太人示好的城市里生活,他们的肖像挂在走廊里,但画工十分庸常,仿佛一段蹩脚文人制造的历史。这不妨碍我像一个刚刚进城的乡里孩子那样到处看:巧言令色的巴洛克式装潢,威廉时代的家具,屋子里并没有古董,只有父亲经商多年辗转求得的一些旧货。
      德累斯顿豪右云集,一栋栋半旧的古代大厦当中,藏纳诸方古董珍玩。在这个无人不期冀着不朽的城市里,我们一家所有的财富只是几座落地钟,一些贸易瓷,以及名不见经传的仿拉斐尔前派绘画(我认为罗森斯坦因家在绘画方面的投资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全面失败)。至于那些令无产阶级眼红的速朽的农作物,可以变为数字、再轻易地贬值而去的货币,在那些真正操控着经济和物价的权贵眼里,这些都轻如鸿毛,他们随时可以用国家的名义夺去它,这就是德意志人的轻财重义吧。
      那天父亲、长兄和雅克站在门口等待我们归来,他激动得像找到多年失散的亲人似的,弯下腰,依次搂着纳珊和我亲了又亲,其实我每年都能见他几次。米尔顿也感慨万千,他对继母点头微笑,仿佛阅世多年终于回返家中的游子,母亲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只有雅克认为自己只是来充场面的,我和纳珊尴尬着要不要去抱抱他。
      “一路上还顺利不?”晚餐时,父亲挽着母亲坐下,这座房子的客厅装有一盏很大的吊灯,绛色的地毯迫不及待地想仿效贵族古宅的陈旧感。留着一撇胡子的弗雷泽先生领班,仆人们依次端上晚餐菜肴。母亲穿着高腰及地长裙,戴着珠冠,在梅瑟里的时候,我从没见过她打扮得这样华丽。
      “一路上都有朋友帮忙打点,也没遇上什么事。”母亲朝纳珊和我笑了笑,“两个小家伙都欢快得很,这总该是有说服力的吧?”
      父亲兴致盎然地喊了一声,“开饭,可劲儿的吃!”这让大家都笑了起来,弗雷泽连忙板着脸,收拾那两个忍不住也笑出声来的男仆。是从那天开始,我们一家才真正感到一战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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