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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梅瑟里(四) ...

  •   第一次世界大战在1918年11月11日正式结束,那天父亲不在家,母亲领着雅克、纳珊,缇娜抱着我,和所有仆人一起听着广播,向过去的时代致哀。
      当时气氛十分可怕,母亲仿佛变成一尊肉身的石雕像,摸上去是软的,看着你的眼神却是硬的。缇娜强忍着泪水,其他人也面如死灰。我被惊吓了,大哭不止,直到我的乳母玛德琳把我抱到怀里,轻轻拍着,才慢慢停下来。
      如今想来,他们都在这场战争中背井离乡,有的失去了亲人,但大战直到这一天才在我心里撒下一道黑影,他们曾多么精心地捍卫过我的成长。

      我是在长大后逐渐知道一些事的。缇娜的弟弟参加了外籍军团,死在法国北部,当时他才刚刚成年。科诺特的家人则逃到奥地利。我的乳母玛德琳原先是一位皮匠的妻子,一家人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大战期间她的丈夫参了军,她一个人生下孩子,孩子却死于逃难当中,于是她来到我们家,做了女佣。母亲的伯父也上了战场,这个慕尼黑大学的教授担任侦察兵的低级军官,他患上了战壕脚病,因为缺乏抗菌药而多次截肢,最终死于败血症。
      在这些不幸当中,我的父亲可算绝路逢生。他为德军运输粮食,但是拨款由于第二帝国政府垮台而并未支付,这几乎倾尽了父亲的家产。不过他在战争期间购买了一些别人急于套现的房产,战后上流社会加入了很多新鲜人,他们争相购置这些旧贵族的房子。父亲因而得以为家里的所有人支付丧葬和医疗的款项,竟然还能余下一点。他就买了一些别人不要的古董、旧钢琴什么的,让这个缺乏教化的犹太商人之家看起来像个旧时代的垃圾堆。

      父亲也开始让一切回归正轨。他在日内瓦、巴黎、德累斯顿、布列斯劳等地奔走,直到1922年,我们回到德累斯顿,才再有了和他共处的机会。
      科诺特成为父亲的贴身男仆兼秘书,获得了进入社会的一张二等车票,以后我们叫他弗雷泽先生。
      他只有中学文凭,但父亲认为,这个时代人心思乱,更应看中一个人的品质,而不是学养。他可能是对的。二十年代的德国被盗窃和丑闻淹没,如今翻开二十年代的欧美文学史,则不难看到,当时有多位作家叙写过他们在德国的种种逍遥和不名誉的举动,甚至不惮地宣称,那是最好的时代。
      我的长兄米尔顿从美国回来,想继续做战前的粮食生意。他回到德累斯顿,此时德国经济一蹶不振,德累斯顿充斥着失业的退伍军人,街头械斗屡禁不止。米尔顿结识的一些美国人有意成为德国东部产粮区的寡头,他是这些腰缠万贯的美国人的代理。这一年他已经27岁了,大战延误了他的婚期,也使他拿不出像样的聘礼,他急于在美国人手里重振家威。
      托马快要结束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学业,但他打算先不回国,只让米尔顿带给家里一封信:
      “父亲:
      明年我就如期毕业了,我拿到了全A的成绩(主要因为对手太弱),总算不辱家门。
      这三年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许它还是比老欧洲教给我的要少,智慧需要千百年的沉淀,而美国则太年轻。但年轻也有长处,这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那么多裙带关系、沉重的出身,人们凭借自身的努力获得应有的殊荣。
      我在纽约的三年过得无比快乐,这不是说我未曾在您身边获得过疼爱,远非如此。但是来到纽约后,我首次获得了一种独立于天地的感觉。美国的历史始于五月花号不是偶然的,这些在旧秩序当中被排斥在外或被视为次等的人们,已经或正在这里开拓他们的天地。我也将留在这里,趁着我正年轻,而大战刚刚结束,美国毫发无损。这将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也许若干年后,我会衣锦归来,但现在请祝福我的尤利西斯之行吧。米尔顿理所当然要继承您的优秀品质,您的一切;而摆脱父亲的影子,远离家乡在外闯荡,则是每个次子的命运。
      愿您生活顺遂。
      又,代我问候母亲。
      儿,托马
      1918年10月7日”
      他不再管母亲叫“尊夫人”,也许距离反倒能消弭人的隔阂。
      雅克17岁,他未能通过巴黎高师和巴黎大学的考试。战争延误了所有人的学业,与他年纪相当的许多孩子都进了预备役,或者从事辅助性的劳作,因而战争并非他落榜的理由。父亲把他送回德累斯顿的寄宿制中学,重新读一次预科。
      “为什么二哥能去美国念书,连纳珊都可以念法国的学校?”他问。
      父亲说,这些都是他们和你应该得到的。

      那时纳珊正在念小学一年级,母亲坚持让他在法国上学,这是个仓促的决定。父母曾以为一战会很快结束,也低估了它的破坏力。所以当纳珊上小学时,他只会讲几个法语单词。不过,梅瑟里并没有完备的初等教育,所以多数时间纳珊都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家里,由母亲教导。
      我只有三岁,大战带给我的变故,只是我从此听不到科诺特讲故事了。
      但战争时代的聚散离合一直延续到战后很长一段时间,乃至生于这个时代的纳珊和我,都认为这是人生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们在幼年时就懂得热情接待每个蓦然造访的人,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人们又会各奔东西,而我们自己也踏上茫茫前路。

      父亲和长兄再度离开,让梅瑟里又成为备受冷落但独自为政的小天地。这时家里来了一些有趣的人。吉松夫人是一位法语女教师,她和母亲给予我的知识,使我受益一生。她的丈夫则是一位钢琴师,他是纳珊和我在音乐方面的启蒙者。这对夫妇还有许多朋友,有时他们也会来家中小坐。战后经济衰退,艺术家首当其冲,从1918年到1922年的这四年里,梅瑟里别墅接待过落拓画家、卸任的小提琴手、小说家、诗人,俨然巴黎以外一处避世的文艺沙龙。

      这场战争波及欧洲各个阶层,撼动了每个人的人生。历史会说,它打破了阶级壁垒,资产阶级进一步成为社会的主流;新技术的推广也前所未有地迅速;由于战争动员了举国的男性,在战时出外务工的女性开始取得独立的社会角色。但这种散发着革命气息的历史只写下了它最肤浅的一面,任何规则的打破,都伴随着毁灭、绝望、回天无力、身心俱疲。而在新秩序建立以前,世界还要遭受瘟疫、衰退、亲离子散、国破家亡的苦难。
      新秩序是在什么时候建立的?那应该是六十年代以后的事了。那时,生于一零年代的人已届中年,他们的父辈已经和破碎的世界一同长眠。战争带来了什么?像两次大战这样侵犯了全世界所有文化和阶层的事件,是这个世纪独有的,在更为久远的时空中,时代也无不是从一代人传递给下一代人,战争到底促进了什么?
      它唯一留下的,只是那些不肯驯服的灵魂迸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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