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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画梁春尽落香尘 ...

  •   熬过了长冬,天气开始渐渐转暖,朝堂之上的气氛却仍如数九寒天。
      今上虽然对嫡长子督导甚严,近几年却一直没有丝毫要立嫡长子为太子的表示,淳和十三年的上元节刚过,蠢蠢欲动的臣子们又开始了新一波的上奏,今上仍旧置之不理。于是开春又有人假借在云贵打仗的睿王之名请立太子,今上照例装作不知斥责其专注战事。
      谁知一向不畅延宕几月的云贵驿路这次竟然异常顺畅,赶在战前将皇帝的斥责如实报告了睿王。睿王心性软和,作战一贯过于保守,受到兄长久取不下的质问,只得贸然进取。虽然最后取得大捷,却在阵中被流箭伤及心肺,加之战机稍纵即逝,他又不肯轻易退离战场就医,以致最终伤势转沉,当夜高烧不退。随军副将不敢怠慢,赶紧快马派人回报,今上得知消息,为之震怒,迁怒于上奏朝臣,勒令幼弟即可返京养伤,不得有误。
      这注定是乌古论氏春风得意扬眉吐气的一年。
      最大政敌拔里一党的恭王煦,病情入春后比以往反复得更加厉害,只得长期告假暂退内阁权利中枢。而扎在乌古论心尖上的尖刺,被蔑称为背骨贪狼的柔然痕得堇,则因为草原各部再度扰动,被阿那瑰借口妻子思子情切病倒而召回,眼前正远离京师,怕是要入了秋方能回来,若是出些意外,则归期就更难定了。虽然睿王然是乌古论太后亲生,却向来偏袒帝党,此次回京后经太医诊治需长期静养。云贵阵前失去主将,迫使皇帝不得不再度起用更为亲乌古论派系的人马镇守云贵。
      在朝堂局面几乎一面倒向乌古论时,皇帝依然再次拒绝了已与乌古论离心离德的北疆守将乌林答明理回京述职的请求。
      就在乌古论的权贵们额手相庆时,后宫中帝后的关系却再次走向了崩毁。
      皇帝心绪不佳,后宫也跟着如履薄冰。近一个月,皇帝虽然一直宿在东宫首宫崇宪宫里,却是或宿在东殿撷樱殿端嫔处,或宿在西殿慧心殿的襄嫔处,都离皇后居住的正殿兴宁殿不远,同在崇宪宫,却从未踏进过皇后的寝宫。
      帝后交恶,不言而喻。
      并不像朝野哄传的那样,皇帝沉迷于柔然恶女的床笫不可自拔,只是曾经盛宠不衰的庆妃不再令宫人侧目,而是泯然于众人。若是翻阅起居注,除了每月必会探望的几位皇子之母,新宠的端嫔的确看似牢牢的将皇帝拴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
      ——“你是能挽弓,还是能射箭?你拿什么娶我?”
      ——“我拿这颗心娶你。”
      端嫔睁开眼,将醒未醒地眨了眨眼,窗外春光正喧,柳枝悄悄抽出了新芽。
      刚刚她梦见了久未回去的家乡,梦见了那时她的笑声撒满了整个苍穹,追逐她的男子变换着样子,也变换着誓言。
      ——“你还是不要笑比较好。”
      她心烦意乱地躺在榻上,梦里皇帝的声音依然像惊雷一样粉碎了她的梦境,她反省自己这一步是否走错了。皇上与她的关系,更像任何一个逐利的盟友,看她,则更像看个有趣的玩物,唯独不是一个女人。她向来自傲于自己的美色,曾经那些强横的部族首领在她的谗言与几滴泪中相信了她的不得已,最后自相残杀,而现在她所有的优势仿佛都在皇帝面前被瓦解。
      皇帝在看着她,却又没有看着她。
      “醒了便起来吧。”皇帝的声音还带着笑意,出奇的娇惯纵容,只是穿了身常服坐在桌前,说话时眼睛甚至都不曾离开未看完的奏折。
      端嫔猝然起身,她厌恶着皇帝这种态度,仿佛她只是他豢养的一只猫,撒娇撒泼对主人来说都是情理之中,至于为何发作却是无关紧要。
      “是臣妾贪睡,怠慢了皇上。”端嫔的声音气势汹汹,怒火在压抑下的情绪里翻腾,她急需找到一个突破口来发泄她的不满,若不能发作出来,怕是哪天睡梦里她会克制不住将皇帝的脖颈咬断。“也是臣妾教导无方,底下人竟然连个有眼色的都未能教出来。”
      门外伺候的几个大女孩听见主子这话,赶忙进来行礼,将屋子占得满满当当,开始为主子准备洗漱。
      至始至终,皇帝只抬眼看了一下,饶有兴致欣赏自己宠妃强忍怒火而显得冷冰冰的侧颜,如同在欣赏一个物件,一幅画作。
      菱花镜里如花的容颜依然娇艳,眼里却流露出藏不住的惶恐。
      端嫔感到不寒而栗,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白,如今这一时的盛宠,不过镜花水月,比早起枝叶上的露珠更易消散。
      “不要穿那套,”皇帝终于合上了手中的奏折,他回身吩咐,“你们去让邵桢言开平日锁着的小库房,告诉他端嫔娘娘要去泛碧池赏花,他自然知道取哪一件。”他转过脸,又望了望端嫔,“你该再矜持端庄些。”
      “去泛碧池赏花?”端嫔虽然一直强逼自己镇定,此时也不得不大为诧异。这时节离泽芝满池还有很长时间,现在去赏只有满池碧水,就算她出身草原,不善附庸风雅,但也知道赏花总该有朵花。这中原皇帝的心真是越来越不知所谓,她不得不硬挤出一丝笑,“皇上赏赐臣妾的好物件,已经让阖宫上下眼热,臣妾实在不敢再收了。”
      “无妨。”皇帝像浑然不觉他说了什么,“去泛碧池赏花需得穿上那件才称。”
      端嫔见皇帝兴致高昂,也不敢当众驳了这个面子,索性定下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赏个荷塘。
      不久,几个大女孩陆续捧了织物珠宝进来,竟是长长跟了一串,可见这所谓一件是何其繁复。
      端嫔毕竟年少,看得也好奇起来,皇帝平日赏赐下来的衣物饰品也不少,这件倒是稀奇,并非时下宫中的流行,反而像是前朝的款式。蓝绿混织的长裙自上而下,色彩由浅入深,裙摆处撒满绕有铜色描边的银花,折射之下泛出虹彩,尤为浓艳灼眼。另有一件金丝薄纱衣,不知用了何种织法,竟是流光溢彩。
      卯真伺候端嫔穿上,只见下裙铺展开来,加上薄如蝉翼由金线勾勒花纹的纱衣,想不到原本只是繁丽些的普通蓝绿长裙的裙摆竟化作开屏的雀尾,银花变作雀羽上的眼状纹,加上束腰之后更显婀娜,端是行动风流。
      端嫔拂过身上长裙,饶是这些日子见了不少好物,也有些爱不释手,她本就性喜奢华,与时下轻袍缓带,意态萧闲的追求不同,整套华服十分严整,只觉自己的妆匣内虽也有不少稀罕物,却都不成套,没有能配得上的,她将目光移向随即捧到她面前的钗环配饰,也只有皇帝新赐的这套才驾驭得了如此浓丽的风情,又不夺了衣服的光彩。
      第一个剔红的漆盘上整齐摆着整翠雕出的一套八件长短不一的对簪,既无镶金,也无饰珠。第二个漆盘里则截然相反,三飞凤的套钗极尽富丽,黄金盘凤,镶了三颗浑圆的大东珠,底下是粉红碧玺的花瓣,红宝石为蕾,翡翠為葉,点翠掐丝的工艺。最后一盘倒是没什么新鲜,不过是些赤金链,金银绞丝的手镯,十八子的手串等物,虽也有巧思,却远不及之前的震撼。
      “戴上吧。”皇帝的满意从眼里流露出来,“走,一起去泛碧池。”
      端嫔依言穿戴上,她虽满腹疑惑,却也不得不照做,只觉得这圣心果然难测,伴君如伴虎。
      且说端嫔打扮得宜,皇帝竟动用銮驾携她去泛碧池,少不得惊动了正在兴宁殿与睿王妃闲聊的皇后。
      “何事喧哗?”皇后端庄持重,最忌宫中无章法,此时听见外界纷扰喧杂,不由大怒。“身为中宫殿宫人,当为宫中表率,谨言慎行,遇事不急不躁,有何大事值得你们如此?”
      “启、启禀娘娘,”门外女官忙跪倒请罪,“是东殿端嫔娘娘,皇上要用銮驾载她前往泛碧池。”
      “什么?”皇后也是闻所未闻,皇帝虽然于礼法并不太计较,但向来是位明君,绝不至于似前朝穆宗般目无礼法。端嫔不过区区进宫几载的妃嫔,甚至尚不是一宫主位,即使庆妃盛宠时,皇帝也没如此糊涂过。
      “娘娘,与其妄加揣测,不如我们去看看吧。”睿王妃一旁听了,也是奇怪,若说是穆宗朝,便是更荒诞的都有,最出名莫过于大长公主月烈天天留宿宫中,最后穆宗甚至还将一座宫殿赐予月烈居住,但是今上虽不是迂腐之辈,却也不至于置礼法于无物。“臣妾无知,但也知道,事出必有因,没有人会一夕改变。”
      “是要去看看。”皇后满脸怒容,“若真是端嫔祸主,使得礼法败坏,我必要严厉问其罪行!”
      皇后一行来到撷樱殿时,恰逢女孩们扶端嫔上銮驾,染了鲜艳花汁的浓红长指甲搭在女孩白皙柔软的皮肤上,更显娇媚。
      见了皇后,端嫔还是知礼的,便要下来行礼,谁知皇帝将她纤腰一揽,发问道,“皇后匆匆而来,这是也要一道往泛碧池?”
      端嫔靠在皇帝怀里,眼波流转,心想难不成今日这出是帝后夫妇各自斗气?那可要糟,皇上心里皇后若真有如此分量,怕是一时难以轻易动摇。
      “娘娘?”睿王妃见皇后似是怔住,久久不语,忙低声唤了声。
      “原来是她。”皇后长出一口气,喃喃自语了一句,才昂起头傲然道,“臣妾见过皇上,臣妾听得喧哗,不知何事才出来看看,既然是皇上有如此雅兴,臣妾愚钝,怕是去了只会扫兴,便不打扰了。”话毕,皇后便仿佛什么事都没有毕恭毕敬行了一礼,便告少陪。
      皇帝也不追究,只看了一眼,便仍依之前安排,命往泛碧池而去。
      “娘娘先前何故沉默?”回到兴宁殿,屏退左右后,睿王妃才迟疑问出心中疑惑。“又是为何改变主意,不斥责逾矩的端嫔?’
      “你生得晚,自然没什么印象,”皇后抿了抿茶,似乎放下了心头大石,“端嫔和庆妃,皆是沾了一人的光,才有如此盛宠,只是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才能吸引人的萤火,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您是说?”睿王妃似乎也明白了过来,“端嫔生得像北疆的那位?”
      “若论生得相像,自然是庆妃,毕竟她们是血亲,看皇上前几年流连不去便可知了。”皇后想了想道,“这端嫔其实仔细瞧,长得是半分都不像,平日里也显不出,只是刚才她那一身,配着那冷冰冰目下无尘的狂样,猛一打眼,还真有三四分以为又见着了早年的扶陵郡主。”
      “说起来,”睿王妃猛然想起一桩,“泛碧池不正是靠近西殿东侧的含章宫?那岂不是离庆妃娘娘的未央殿不远?”
      皇后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泛碧池,栏杆十二曲。
      尽头湖心亭中美人长裙迤逦,花容霓裳,似隔云端。
      “原来如此,”庆妃遥遥隔水站着,毫不动容地冷冷看着曾经对自己浓情蜜意海誓山盟的男子在新人陪伴下笑语欢颜。
      她突然倾身折了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讥笑着低声自语道,“我曾百思不得其解,柔然恶女如斯妖媚,为何却偏偏封了个端字。”她一片片扯下柔腻的花瓣,眼底渐渐泛起一层自嘲的讽意,最终落寞成一片灰,“原来还是为了她。”
      “娘娘说什么呢……”伺候的宫女都站在几步之遥,未听真切,不由面面相觑。
      “没什么,”庆妃转过身,已是一脸无所谓,“只是端嫔令我想起了一位故人。我族中有一对双生姊妹,弑母而生,被视作不祥,她们的名字也很不吉利,一个叫做扶陵,一个就叫做扶柩,其中的姐姐就最喜欢穿一身雀尾裙。”
      扶陵郡主与扶柩郡主,穆宗一朝拔里家族那段落魄式微岁月里的最大耻辱明证,一个贵为拔里族长之女,却被乌林答明理率兵闯入家中恣意逼娶,为保族中子弟安危,被迫嫁入政敌乌林达家,从此客居北疆不得归。另一个在家中勉强支撑,蹉跎岁月,终至红颜渐老,最后不得不委身庶族武将,大失颜面。
      每一个拔里族女都被要求牢记着她们的遭遇,将乌古论的血仇刻骨铭心,将乌林达的无礼恨入肌理,不敢一日或忘。
      庆妃望向天空,因为太过铭记血仇,反倒模糊了记忆,故事里美丽端庄的扶陵郡主不得不分离的青梅竹马,正是昔日身为皇子的懋王照,当今的皇帝。
      这个皇宫里,不止她一人辗转反侧,耿耿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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