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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轻薄桃花逐水流 ...

  •   淳和十二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雪珠子簌簌地打在琉璃瓦上,三更那场薄盐似的细雪冻醒了端嫔。她披衣起身直愣愣地看着泛着白光的窗棂,涂着金泥的细密雕边上,再富丽的图案也经不起时间的折磨渐渐黯淡无光。窗外的梅花疏疏朗朗地展开,丝丝暗香若有似无袭来,混杂着崇宪宫正殿兴宁殿传来的忙碌与语笑晏晏,更衬得几步之遥的东殿撷樱殿寂寞冷清。
      天大亮许久,伺候的宫人才姗姗来迟,蹑手蹑脚打起帘子,捧着清水进来,突兀间惊见端嫔只披了件单衣已靠在窗前短炕上,吓得哐当一声咂了铜盆,寂寂深殿里响起空落落的回声。
      “哎哟,我的好娘娘啊!您这不是要了奴才的命嘛?”宫人也顾不上铜盆,赶紧上前几步找了一件厚实的外衣为主子披上。
      端嫔也不言语,只用眉眼尾梢斜挑了那宫人一眼,她媚眼似刀,笑意也是浮浮地掠过,恰如这冬日的薄雪漫盖了屋檐,宫人脸上的可亲忽有了一瞬间的凝结之感,但旋即重又微笑开来。
      许久,端嫔才从玉色衣袖里伸出一截玉臂,白玉似的肌肤上触目地点着一痕殷红如血的守宫砂,她也不整肃仪容,懒懒地歪在短炕上,木然地揽过宫人递过来的小手炉。
      宫人脸上依旧笑脸盈盈,强扶了主子起身,端嫔不愿起故意懒怠,步子绵软无力,反生出了步步生莲的美态。
      宫人名叫娉奴,原是伺候居住在崇宪宫正殿兴宁殿的皇后娘娘,端嫔入主东殿撷樱殿后,皇后就拨了几个伶俐的宫人过来伺候。这两年来,她早已习惯了主子的爱答不理,两年未曾承宠的妃嫔,即使生得再美,来历再如何风光,也不过是宫里一个好看摆设。
      娉奴只是搀了端嫔在紫檀嵌螺钿梳妆台前坐定,她含笑替主子梳着头,一个人絮絮地念叨,“主子,您还年轻,又漂亮,还怕得不到皇上的宠幸吗?”梳齿间发黑如漆,熠熠生辉,不得不承认,这位端嫔的确是个绝色,可惜,宫里环肥燕瘦,妖娆端庄,各色美人又有谁不是绝色?
      时快近午,本是艳阳最盛之时,但冬日的阳光懒懒的,沉浮着细小金尘的光线从窗棂直射而来,凉凉地,没有温度,就像撷樱殿的地炕一样冰冷。
      娉奴拣了支翠镂空盘长簪在主子发间比了比,端嫔也不点头也不摇头,长长的睫毛掩住眼,看不出喜怒,娉奴只得自作主张将簪子插进发髻,菱花镜里映出一张端嫔略有些冻得煞白的丽颜,还没染上半点胭脂,倒显出一种楚楚可怜。
      帘子再次被打起,进来的人是卯真,她是端嫔从家乡带来的贴身侍女,素来只有她还能和端嫔说上些话。
      端嫔猛然抬首,“出去。”
      娉奴忙福了福,来不及收拾,边急急退了出去,她走时用余光打量,见卯真喜气洋洋地抱着一个雕着花开富贵牡丹图的紫檀木匣子递给主子。
      等娉奴完全退了出去,端嫔才坐直了身子,她的声音在这寒冬里听来尤其生冷,“什么时候到?”
      “回禀主子,痕德堇王子已经到了,听说皇上会在晚上设宴款待。”卯真难掩喜色,轻轻掀开匣子,露出里面的一枝凤头钗,高高翘起的凤尾骄傲而艳丽。
      “哥哥让我等得真久。”端嫔打量着匣中的珠凤,她性情本就称不上柔顺,相反是极为悍烈,这两年她被迫压抑本性,总装一副因失宠而孤僻的扶病之态早已生厌至极,现在终于到了她扬眉吐气的时刻。
      她施施然起身,对着菱花镜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步履款款间玉色的外衣轻轻滑落下来,白色的裙裾无声地曳过如墨玉的金砖。端嫔伸手轻轻拔下头上的翠镂空盘长簪,立时一头乌黑的秀发散了开来,仿佛是荡漾着层层涟漪的瀑布。
      卯真识趣地立即将匣子呈到端嫔面前,端嫔伸出手指感慨地抚过绿莹莹的凤尾,两年前的草原上清新的味道仿佛是又一次飘来,母妃紧紧抱住她,珍珠的垂珞互相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母妃温情脉脉声音那样清晰,“忽兰,我的珍珠,记住,一个女人如果自己都不爱惜自己,那便再也不会有人爱惜你了。不要心急,在你再次看到母妃的凤头钗之前,安心蛰伏吧。当时机成熟之时,忽兰,尽情展现天神慷慨赐予你的礼物吧,那时才是柔然真正需要你的时候。”
      卯真放下匣子,取了一面掐丝珐琅云纹背玻璃镜,端嫔侧目细看,镜里是久别的那份咄咄逼人的美丽,她能看见自己的眼睛里正放射出势在必得的光芒。
      “奴才这就为主子整妆。”卯真的双眼闪动着火苗般明亮的光彩,急冲冲地便要去开柜子取衣裳。
      端嫔猛地伸出左手一拦,右手仍执着镜子,双眼不离自己在镜中的影像,镜中美丽的脸庞布满了冷冷的杀气,“我就这么去见他。”
      哐啷脆响,镜子砸在冷硬的金砖之上,端嫔突然夺门而出冲出了撷樱殿,细巧的鞋底被玻璃碎渣划伤,沁出艳红的血来,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绽开出了朵朵刺目的红莲似。细雪漫卷,北风里有千万把刀子似的刮过,身后隐隐传来宫人的呼叫声,娉奴的声音拔尖,卯真漫不经心随口唤着,整个崇宪宫恍似沸腾了起来,端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崇宪宫,隐约间皇后身着层层叠叠的繁复礼服从兴宁殿徐步而来。
      “端嫔娘娘,您不能进去啊,端嫔娘娘……” 伺候在上书房的侍卫、太监想拦又怕伤着这位尊贵的后宫娘娘,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啪,两扇门重重地被推开,皇帝从御案抬头,只见端嫔整个人冰雕雪琢似,他挥了挥手摒退了左右为难的众人。
      端嫔独自站立在如镜的金砖上,倨傲得微仰着头,有些透明的白色裙裾浮在光润的地表,透出灰黑的色泽,金砖模糊地倒映出两年未见的美人。
      “有什么事吗?”皇帝淡然地问道,平静如水的声音不起一丝波纹。
      端嫔的脸上已换上了凄楚倔强的表情,如同新月初升的哀艳,她直视着皇帝的双眼,像是要把这种破釜沉舟的决然一路从皇帝的眼里映照到皇帝的心底。
      静如亘古的上书房内突然发出干脆的裂帛之声,端嫔咬着下唇,一句不吭,她无声的抗议,像杏花林里突然飘来一段梅花暗香一样突兀。
      皇帝原本意兴阑珊的眼神忽然掠过了一丝无可捉摸的专注,像一把无声的利刃滑过了骨血。端嫔撕开了自己的前襟,双手紧紧抓着衣领,她小巧的锁骨似露半含地诱惑着眼前的男人,隐隐露出的大红肚兜像一丛燃烧欲望的火焰。
      “皇上!”端嫔的声音不复柔软,生铁铸就一样冰冷坚硬,脸色立刻变成锋利的匕首般冷冰冰的,似乎是要一次挫掉皇帝所有的高压威严,“请在忽兰身上写下朱谕吧!让忽兰回去告诉我的族人,□□圣明的皇帝陛下不能接受我柔然的歉意,无法原谅因为柔然的愚蠢而白白葬送那么多□□子民!”
      端嫔缓慢地走上前,一步,两步……她立到御案之前,慢慢倾身,细软如纱的黑发从衣襟滑落下来,垂在桌面,她身上传来特有的那种仿佛是只在月明之夜才会悄然绽放的花蕾香气,清馨暗浮,丝丝缕缕钻进皇帝的鼻子里,欲拒还迎。
      皇帝嘴角轻抿,浮起些微笑意,散漫的眼神轻轻掠过端嫔的双眼,女子清澈的双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形,皇帝拈起云龙笔架上一枝中楷紫毫,端嫔比绸缎更柔软的手覆上皇帝握笔的手,纤细的手指尖处带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红晕,且均匀延伸到指甲尖。
      端嫔轻轻执起皇帝的手伸到自己胸前,蘸饱了墨汁的紫毫笔头黑白分明,皇帝袍袖间隐隐传出微苦的瑞脑香气,甘冽醇正的香味中恍惚传来女性温柔的耳边絮语,“皇上,请您这就下旨吧。”
      墨汁滑过端嫔滑如凝脂的胸脯,淡淡的墨影依稀可见字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忽兰,你父汗是不是太心急了?”皇帝嗓音低沉,隐隐透着情欲。“四族残部真的已经收拾干净了吗?”
      “不是父汗太过心急,皇上。”端嫔顺势将自己送入皇帝怀里,带笑的樱唇凑到皇帝耳边,“是柔然急切需要皇上的保证。”
      皇帝搂住端嫔的细腰,像是在抚玩春风中摇曳的嫩绿柳枝,端嫔的撒娇的软腻声音像御花园里淙淙蜿蜒的流水。“尊贵的皇太后与美丽的皇后娘娘让柔然心生不安。她们出于强大的乌古论氏,后宫中也满是依附于她们的女子。皇上给予柔然的支持是否还像两年前一样那么有效呢?还是……”
      端嫔光滑的肌肤在半透明的衣裙下隐隐发光,“柔然现在也是妃子外家,同是后族,皇上是在后悔不该让柔然坐大吗?”
      “忽兰,好女人不该懂得太多。”皇帝惩罚性地轻咬端嫔小巧的耳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乌古论氏乃后族之一,皇考后妃几乎皆出于乌古论氏,再加上朕的皇后,经过这两代经营,朝中势力可谓老树盘根,除之不易。而同是后族的柔然却已经三代未出过后妃了,根基不牢。不过……”
      “转告你父汗,四部就是前车之鉴,再多他就别想了。如果他太贪心……”皇帝眼眸里结了一层冰霜,端嫔的樱唇立即覆了上去,吞没了皇帝嘴里剩下的警告。
      “我会让哥哥痕德堇转告父汗,哥哥带来了大批贡品,皇上还不了解柔然的诚心吗?”端嫔喘息着直视皇帝的深邃的眼眸,看似矜持实则勾惹,“皇上,您现在可以给予柔然保证了吗?”
      “等等,”皇帝望着忽兰的明眸,突然停下动作,起身从御案旁拿出一把旧扇。
      端嫔平躺在御座上,乜着眼打量,不由心中大奇,心想这中原皇帝可真是好生奇怪,不知为何御案旁会搁着这么一把女子障面用的团扇,而且还是件旧物。
      有些泛黄的绢面一望便知有些年头,绣着普通的仕女簪花图,唯一可称道的也只有扇上女子端庄高华,清丽动人。
      “皇上?”端嫔不解得见皇帝将旧扇覆在她面上,又不敢动弹抗拒。
      “别动,就这样,”皇帝像陷在一场迷梦里,恍惚地抚着端嫔的脸,轻柔地近乎絮语,“就像刚才那样看着朕,一会儿就好。”
      当端嫔回到撷樱殿时已是掌灯时分,被三个宫女送回来的她薄薄的单衣外披了一件白狐的大毛,这是她出上书房时皇帝披在她身上的,状似亲昵间也等于把敌人带给了她,如果说这两年她只是挂着一个嫔的头衔的话,那今晚她就已经是真正的嫔了,皇帝两年前的暗示终于在刚才的一刻里得到了承诺,柔然郁久闾家也要参与到这场分食乌古论家的斗争中了。
      络绎不绝的赏赐在太监尖细的唱名声中被抬进冷清了两年的撷樱殿,新来的宫女以皇帝的名义替代了皇后派来的人,端嫔静静坐在一个方凳上,想起了皇帝在她耳边的絮语:“我的皇后可是很聪明的,借着向你示好把其他人派到兴宁殿的眼线赶到你那里,现在该是让她们回去的时候了。”
      皇后留在撷樱殿里的眼线就只有娉奴,而还有一个桑哥是皇太后的人,乌古论的女子都相信,心腹贵精不贵多,这两人自然是最适合调教宫人的人选,于是只余卯真留在内室清点各色礼物。
      端嫔志得意满地倚在一张云蝠番莲纹的贵妃榻上,状似无力地轻晃着手中的孔雀绿釉杯盏,酥酪飘香久久不散。
      换了新装的端嫔松松挽了个髻,一枝白玉别子滑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彤色的外衣闪耀着珍珠的光芒,半阖着眼听卯真详细叙述这一个下午各宫主位几乎都匆匆赶来拜会皇后娘娘,积秀宫大贵妃尚未离去。
      大贵妃是积秀宫的主位,积秀宫位于南内中轴,是南内的首宫,这位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大贵妃就居住在积秀宫正殿若水殿,特别取自上善若水之意。显然今日的事不止令皇后不安,整个皇宫都在蠢蠢欲动。
      “娘娘,”卯真拾起别子给主子带上,难掩喜色道,“如今我们可算是盼到翻身了。”
      “成不了大事的小妮子,才跨出了第一步就把你得意成这样。”端嫔不满地点了下卯真的额头,她扫了眼一地的珍贵礼品,美丽的脸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笼罩着阴云,甚至还浮现出一丝杀气,“哼,什么都是假的,当初是借四部发挥强逼柔然,如今就变成了四部妄自尊大,其罪当诛。要不是现在柔然兵强马壮,四部已不足为虑,你以为又是哪里来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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