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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血夜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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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举着火把的战士突然蹲下身来,手指在地上的残草间摸了几摸,又拿到鼻尖嗅了嗅,脸色变了。他站起来,神情激动地向难陀道:“有血迹!”
权暮还没听明白,闪族人已齐齐怒吼。他附近的几位射手突然转过弓来,对准了他,更有人挈刀在手,隐隐对他成包围之势。难陀斜过身,一对燃烧的眸子在他脸上打量许久,才一挥手。那些握刀的战士放过权暮,扑进另一个苍溟人的帐篷。对准权暮的几副弓箭却始终未曾转开。
权暮心知不妙,然而此刻被闪族的弓手所制,寸步难行,只有见一步行一步了。
搜到第三个帐篷时,帐篷里突然传出数个闪族人的怒吼声。短暂的混乱后,一个苍溟人着被拉了出来,几把闪亮的铜刀指着他,他却兀自在不断的挣扎。
“干什么?!不关我事!放手!”那被拉出来的人叫胡南平,也许是方才睡得太死,他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断挣扎叫骂着:“不关我事。真的不关我事!他妈的北方蛮子,拉我干什么?!”
没有人理他的叫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衣服的下襟上。那里,好大的一滩淤黑,是血迹!
胡南平顺着众人的目光往下看,一下呆住了。“这血……”感觉到闪族众人的杀气,他突然惊醒:“我不知道!不关我事!真的不关我事!”
闪族人全都怒视着他,眼中闪耀着浓烈的杀机。
胡南平慌了,望见人群中的权暮,立即抓住了一根稻草:“难道出人命了?少爷,求求您,跟他们说,我没有杀人!这血,我起来就是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头人……”权暮刚开口,那几张强弓已微妙地变化了方向,直指他上身要害。难陀面色铁青,挥手制止了他的言语。
此刻被当作了嫌犯,稍有异动,那几名射手会毫不犹豫地放开手中张满的弓弦。权暮还在考虑着如何措辞,那边已经传来难陀咬牙切齿的声音:
“挑断他的筋。带回去。”
胡南平不懂他的话,但听到森冷的语气,再看那几个目露凶光逼上来的闪族战士,而权暮少爷面色不豫却不敢作声,已知无幸。陡然间他绝望地大吼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双臂一震,将抓着他的两个闪族壮汉震开,左手一长,已夺过其中一人的铜刀,顺势一带,划向那人的胸膛。同时脚尖一顿,身形向后掠去。
刹那,数十张端牛弓同时发出震响,如雨的箭矢夺弦而出,横扫过十余丈距离。再看时,已齐齐扎进胡南平临空飞掠的身影,竟没有一枝落空!
胡南平壮硕的身子轰然落地,全身已经被射成了刺猬。眼睛大大的翻着,似乎至死也不能相信。
权暮打个寒噤,一阵彻骨森寒拂过,后心冷汗涔涔。闪族人的弓术一精如斯,以胡南平的身手,居然没能格档开哪怕一枝箭矢!如果那箭射的目标是自己……
便在这多数闪族战士已射出了手中之箭,所有人心神都是一滞的瞬间,一个人影从苍溟的第三个帐篷后掠出,直向站在权暮帐篷门口的武建扑去,身形快捷无伦,恍如妖魅。
“不好!”权暮霎时明了其用意,再顾不得咫尺之间指着自己的几张满弦之弓,锵然龙吟间,长剑出鞘。一道雪亮剑光随着他身形向武建掠去,速度竟比那人影还要快了几分!
那几个闪族战士也是一怔,没有反应过来,劲弓引而不发。然而为权暮陡然暴涨的气机所牵引,其中一个战士手不由自主地一颤,长箭破空而出。
箭矢横越数丈距离根本不需要时间。权暮在那战士右手一颤的瞬间,长剑急速圈转,切向箭矢可能射来的方向。
当的一声响,那箭枝被截成两段,分两头斜斜飞出,去势依然十分迅捷。权暮身形微微一顿,又快捷无论地纵起。
然而毕竟迟了一下,他还在数丈开外,那人影已掠到帐门。护卫帐旁的武建侧一步护住帐门,怒喝出招。他用的本是长剑,因为随身所携的长剑已作为“宝剑”赠给了闪族人,此刻所持的是一把闪族常用的铜刀。兵器虽不趁手,但他不求伤敌,只为阻挡片刻,这一刀力量,角度都拿捏得甚是精准,确实是个沉稳果毅的好手。
陡然青锋闪耀,那掠到的人影拉出一匹寒光,身形仿佛化作巨大的剑芒,直直地向武建劈去,凌厉无俦。
武建在势不能退,深吸一口气,力贯双臂,刀势更增,要与他拼这一招。
剑势凌厉,刀风如割,电光火石间,二人谁都没变招的意图,实实在在,一招之间,胜负立现。无论武建胜负如何,只消阻得一阻,权暮后脚就到,那人再难脱身。几位箭仍在弦的闪族战士转过弓身,等待那人身形稍缓的一刻。
晶芒愈盛,眼见得刀剑便要相交。陡地,剑光一闪而逝,长剑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从刀下滑过,如同一尾游鱼轻轻划过怒涛汹涌的大洋,轻巧,写意,没有丝毫方才雷霆霹雳般的威势。与此同时,那人影身形后倾,以一个几乎贴地的姿势避过武建刀锋。武建刀势还未收,那人已飕地从他身侧进了帐篷。
武建巨吼一声,硬生生拖传刀势,待要拧身追击,眼前突然一花。他甚至没能看清来人怎样避过他的刀锋,权暮的身影晃得一晃,也是一掠而过,追进了帐篷。
武建还是第一次见他的“少主”显露如此武艺,虽只是轻功,也惊得呆了一呆。
帐中的权暮却是惊怒交集。就着帐中的烛火,那人的身形已然分明,却是闪族营中那个半死不活,任人欺凌的殇族少年。他还是穿着那身污衣,只不过大半已染上了的血色。肩头深入骨中的铜链不见了,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破孔,血从伤口中不断渗出,沿着身躯流下,污衣上的血迹也不断向下蔓延。一个圆圆的布囊悬在他腰间,也在不断滴血。不用猜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少年伤势不轻,正拄着剑,大口地喘气,显然是强弩之末。刚才他避过武建那一下固然巧妙,之前的声势也甚是吓人,却还不足以震住权暮。只是在那剑刃之侧,一张睡眼惺忪的小脸,顶着个歪歪斜斜的小辫子,正迷迷糊糊地左右打量。被一把从被窝里抓出来的小家伙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动静,倒是一眼瞟见掀帐进来的权暮:“哥,好冷哦……”
权暮哭笑不得,尚不知如何回答,那边小随秋已感到有东西一滴滴到小辫子,他揉揉眼睛,翘着小辫子往上看,往上看……
“啊!!”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孩子响亮至极的叫声吓得正要掀帐进来的武建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小随秋惊叫片刻,睡意去了,总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看兄长一脸的慌乱,他懂事地抿紧小嘴,不让自己哭喊出声。只是腮帮子鼓得红通通的,两道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地飙了出来。
权暮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灵台一片清明。他面色平和,打量着那少年,声音却阴冷如从极之渊中徘徊万载的寒潮:“注意你的剑!敢碰他一根寒毛,我会让你后悔生在这人世间!”
那少年皱了皱鼻子,扬起眉,一双湛然精芒的眸子对上权暮的眼神。他现在浑身伤疲,唯有这双眼睛,依然充满神采。这眼神权暮实在是太熟悉,初次见面时的匆匆一瞥,到现在才证实了,那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不绝于耳的脚步声突然停了,四周一片寂静。自然是随后而来的闪族战士包围住了帐篷。想到不知多少支力能洞穿牛腹的长箭正在帐外遥指自己,权暮就觉得头皮一阵发怵。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耽搁得片刻,铺天盖地的箭矢便会撕破这并不厚实的牛皮帐泼洒进来。那时候,自己都势难自保,更别说另外两人。
“助我出去。”那少年也觉察出帐外的异常,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也许是许久不曾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沙涩,发音、咬字也与苍溟语颇有不同。
“那不可能,你太看得起我了。”权暮垂下眼,淡淡地道。“闪族骑射的本事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别人不行,但以你的实力,一定可以。”那少年也不看他,伸手拍拍随秋的小脸,语气同样的平淡:“助我出去,我放了他。”
想不到这少年居然有如此胆色,在这样的时候还笃定如常。
“一言为定!”权暮本是个一言而决,绝不拖泥带水的人物,只是这一次,他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强忍哭声的弟弟,再深深凝视着那殇族少年:“盼你言而有信。”言毕,他转身行了出去。
数十闪族战士如临大敌,箭簇与刀刃的锋芒在帐篷周围环绕闪动。难陀的手已经扬起,只要他嘴中轻轻吐出一个字,复仇的火焰就会将这座帐篷化作齑粉。武建被拦在数丈之外,正徒劳地向他求恳着:“不要,头人,求求您,两位少爷还在里面呢……”
帐门突然掀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不要放箭。是我。”权暮空着手走出来,剑已入鞘。他轻轻地擦拭着双手,道:“已经拿下他了。你们进去绑人吧。”
数张强弓从各个方向对准了他,他却恍若未觉:“是那个殇族的小贱种!骗得我们好苦!”他边说着,缓缓向难陀行去。路过武建身旁时,他嘴唇微不可觉地动了动,武建的脸霎时间白了。“等下不要反抗!”少爷的这句话,怎么听着都很不对劲……
难陀一言不发,还在将信将疑地观察着帐篷。头人既然没有表态,几位持刀的战士便上前拦住了他。瞄着他的一众射手见他和族人渐成一条直线,不得不把弓稍偏了偏。
便在此刻,龙泉出鞘的轻吟中,权暮已失去了踪影。几位刀手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往难陀身旁退,以维护头人的安全。
然而权暮却志不在众人拱卫中的头人。“嘣”地一声,最近一位射手手中劲弓的弓弦崩断,左手被弹出的断弦打得血肉模糊。满场只见权暮快绝的身影如一条青龙游走。变起仓促,闪族射手们既抓不住他的踪迹,更怕误伤了自己人,一犹豫间,弓弦已被削断,只听“嘣”“嘣”的裂弦之声连绵不绝。片刻之后,场中已没几人手上还有完好的弓箭。
嗤地一声轻响,帐篷后侧的蒙皮突然破开一个大口,一个黑衣的人影闯了出来,他手上还提着一个小小人儿,速度也是极快。挥手格开左右劈来的铜刀,他脚步不停,撞开外围手持断弓发楞的射手,狂奔而去。
权暮削断最后几位射手的弓弦,听到帐后的脚步声,已知那少年逃出,脚一点,也不转身,斜斜向那少年的方向掠去。
突然他左臂一沉,仿佛被巨棒重重击打,整个人被带得横飞数丈。一支劲矢透臂而出,似乎连骨头都洞穿了。与此同时,箭离弦的那声崩响才传入耳中。难陀那可以杀人的目光狠狠注视着他,手中,是犹在震颤的巨大端牛弓。
权暮跌出两步,复又纵起,只是速度比方才明显慢了一些。奔行中,他仍不忘侧过身来,遥遥向头人作揖:“劣弟在他手中,头人恕罪。”
这两人好不迅捷,片刻已在弓矢射程之外。“换弓!上马!”头人一句话,如没头苍蝇乱转的战士立即飞奔向各自的毡包。方才那断弓一幕的震撼犹未淡去,一个可怕的词语在每个人心头徘徊:“武术!魔鬼的武术!”
难陀瞥一眼身旁战士的表情,突然高举起手中的弓:“他们有魔鬼的武术,我们却有祖先传下的端牛弓!闪族之子,绝不辱没祖先声名!”听着战士们轰然应答,难陀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只有他知道,此刻他握弓的掌心,已满是冷汗。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散在营地外围搜索的骑手也加入了追捕的行列,那是闪族中最精锐,最勇猛的战士。
细细的烛火升腾如丝。半黑骨殖在烛火上悬停,任由那火舌轻轻舔舐过它的边缘,再归结为一缕青烟。夜寂静。低低的祝祷是这寂静中唯一声响。
“毕剥”一声轻响,骨殖皴裂出一道蜿蜒的脉络。一只独眼陡地睁开,森然目光仿佛突然照亮了整个斗室。冷!这是那目光中唯一包蕴的内涵,仿佛一块永不融化的坚冰正咝咝散发着它的寒意。
然而随即,那漠无表情的眼中,竟涌出了熔岩般的热切:
“戎!戎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