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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 ...

  •   1.
      当年,墨倾池带走不足白日、尚在襁褓之中的远沧溟,独自离开万堺朝城。
      应无骞和崇玉旨等人将易教陷杀殆尽,更污其名声,墨倾池与应无骞做了场戏,为意轩邈担保,暂将他扣留儒门之内。
      前往万堺之前,他并未预料会在那泥潭中深陷许久。关于左单锋之事应无骞一向语焉不详,无非是不愿轻易放过他这个助力,幽都虽已封印,却远远称不上尘埃落定……只不知无端在山壁之中究竟状况如何,可能等到他的支援?
      墨倾池抱着小婴儿,感到有些厌倦。
      好在一切皆需人照料的婴儿分散了他一部分注意力。
      沧溟是个讨喜的孩子,不爱哭闹,甚至他拿四书五经念给他听,他还会吮着指头呵呵笑。
      墨倾池过去虽也对无端多有照料,但二人相识之时无端早已是个能够自理的少年,因此对他而言,照顾婴儿算是一项新奇的体验。
      但……忘潇然遭封幽都之内,凶多吉少,易教人马亦遭三教所灭,更被污蔑勾结幽都……这一切非他主谋,却也断断脱不了干系,说一句为虎作伥也不为过。
      墨倾池带着远沧溟于江湖之中随意行走,对他悉心教导,看他渐渐长成一名聪慧热忱的少年,赤子心性与无端相似,又多了几分俏皮,难免令他想起故人旧事,心绪便有几分沉郁复杂,想着江湖险恶,不如寻一地安顿,远离尘嚣。
      沧溟素好打抱不平,就此归隐山林只怕他要变着法子闹腾,墨倾池索性就照路人所言,寻至偏僻荒芜、疫病横行、盗匪猖獗的穷山恶水。
      在那个仿佛被神明遗忘,又被凡人厌憎的名为“鬼山”的地方,扫荡匪寇过程中,他遇到了一名农户女。
      那女孩年纪不过十三四岁,陈旧的衣衫洗得发白,生活磨砺得小手粗糙,和鬼山众多饱受苦难的百姓一样。
      他见到她时,一名匪徒将她困在厨房,欲行不轨;而她站着不动,像是被吓呆。
      墨倾池素来厌烦这些杀人越货欺男霸女的匪类,随手将之解决,问起她的来历,被吓坏的小姑娘絮絮叨叨将祖上三辈都交代个遍,他便以为她就是一名普通的贫苦人家的女儿。
      给足银子,亲自带出土匪窝,墨倾池以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
      匪寇荡平之后,面对鬼山一片百废待兴的局面,远沧溟跃跃欲试,张贴告示、设立学堂、物色人选,那个小姑娘再次出现他的视野之内。
      不同于初次见面时被抓入匪窝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模样,她在沧溟面前侃侃而谈,言思敏捷,剖析深刻,让他有些意外之余,也不禁怀疑,普通农户女如何能有这番见地?
      她推说曾受老先生教导,墨倾池不信。
      若鬼山真有能人异士,断不会混乱至此——先天高人性情各异,但若择地隐居,怎能忍受这般恶劣环境,最可能的做法,或出手解决,或抽身离去。
      起了疑心,墨倾池却也并无深究之意,倒是觉得不妨看看她要做什么。
      沧溟兴致勃勃将她记上名册,他便随之记住了她的名字。
      ——禾苗。
      普通农户为女儿所取的普通名字,或寄托了几分对未来之希冀。

      2.
      小姑娘行动力出乎意料的强。
      起初跟着沧溟学写字,据沧溟所说,她应是识字,大概并未使过狼毫,一开始写得歪歪扭扭状若狗爬,练了大半年才勉强工整,却不肯再花功夫,四书五经也仅是囫囵学了一遍,便忙着动手做事。
      育苗,种果树,是个干活儿的好手,一年便将自家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喜获丰收,然后就开始走东家串西家,说服乡亲跟她一起做,也不过三五年光景,竟也让众人混到糊口的程度。
      墨倾池看她一步步按照自己的设想采取行动,先实仓廪,再推教化,向远沧溟借了几名慕名前来投靠的儒生帮忙,做法倒是新奇,那几年鬼山四处可见朗朗上口的标语,或谈教化或催奋进,学堂很快被乡民不断送来的孩子挤爆,连一些偷闲的懒汉都被动员起来做事,修田铺路,翻山卖货,不一而足。
      沧溟时常惊叹“真不知她脑子里装了什么”。
      墨倾池略有同感,也愈发能够判断她绝非普通农户女,至于她的奇思妙想与独特见解从何而来,倒是费解。
      不过比起探讨她的可疑之处,他更感兴趣的是,她还能做什么。
      他知晓禾苗背地里公然称他“仙男”,沧溟不止一次拿此事与他调笑,他也从来一笑而过——心说这点却符合她的出身与经历。
      只是,墨倾池从来也不该被放在这样的位置。
      在他眼中,远沧溟与禾苗都还是孩子,如旭日初升,不染尘霾,充满希望,看着他们干劲十足的模样,能让他短暂遗忘人心龌龊名利争夺。
      那个时候,他隐约将她与沧溟视为同类,直至她冲上穹顶末,质问他弱肉强食人分等类,质疑儒学保守难安乱世。
      墨倾池方才知晓,她竟是与沧溟不同的。
      沧溟善良热心亦体贴圆融,虽有济世之心,却没有这般锋利的棱角,没有这份对世道不公佳人贼行的愤怒。
      原来她心里还藏着一股火苗,只是后来才彻底燃烧起来。
      墨倾池未曾见过这样的小姑娘,她跟他要权限,要与儒学分化,他都允了,只想明白她欲如何行事。
      他听见她教导那些女童和农人,第一日便要他们记住那段话,那段让他也深受震动的宣言。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
      ——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他问她从何习得,她仍推说源自一位张姓先生。
      ……或许。
      墨倾池半信半疑。
      他知晓禾苗并不擅遣词作文,这说法当足信,却也更给她增添一层迷雾。
      “圣司何必追究呢?但行好事,莫问来处。”
      禾苗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语气却是理直气壮。
      莫问来处啊。
      身为儒者,墨倾池确也是在诸多先贤前辈教导之下成长成才,只是……他之来处自是源远流长,清正昭彰,去处却早已蒙上晦色,因世态而淡漠心境,因固执而渐入泥淖。
      哈。
      也好。
      清池染墨本源难清,但若在彻底质变或干涸之前,再精心浇灌这么一株禾苗,让她成长拔穗造福百姓,墨倾池以为倒也不坏。
      随后便是放权,彻底的放权。
      传儒是教化,但教化本也不止一派,她要引入墨学杂学,大有百家为用不拘一格的心胸与格局,他都随她去,以至于本门听到风声略有微词,经纬内外远近或敬畏儒门圣司墨倾池,然而更多人却对性情泼辣行事果断的“禾苗姑娘”印象深刻。
      总归他在文诣经纬一日,便可以任她自由发挥。

      3.
      动静相随,世事以动为主,静为少。
      禾苗一向动静很多,每次欢送学子毕业总要说上一大段,反复提及的便是初心,墨倾池难免一次又一次被提醒自己不知遗落何处的初心。
      初心?
      似乎是为了寻得拯救无端的方法。
      但又走到那般局面。
      缥缈月带着《君子风》秘籍寻至文诣经纬之时,他明白再入尘世的时刻即将到来,沧溟又开始关注时局,变着法子催促他赶快入世。
      墨倾池难得迟疑,但瞬变的局势,久远的罪孽,终于将事情一步步推向恶化。
      他明白应无骞的有恃无恐,试探算计又不得不与之联手,几度狠下心又无法彻底狠下心。
      应无骞亦明了他之软肋,从来不吝使用各种手段欲将他彻底绑上贼船,虽然这艘贼船一开始便是他自己主动踏上一只脚。
      可终究是后悔了。
      为何不带走沧溟,又为何透露意轩邈藏身之地。
      墨倾池觉得自己的迟疑反复既虚伪又可笑。
      站在沧溟与禾苗墓前,彻底认清自己早已染墨的心,原来黑成这般、狠如这般。
      可以预判的结果,采取消极防御模棱两可,沉重后果墨倾池已然领受,那便踩踏着这一切不堪后悔尽速完成早该完成之事。
      白松岭那一战,墨倾池知晓一剑刺下意味着什么,唯独漏算了禾苗竟会出现。
      一页书逃出生天,正道反扑不难预见,但面对禾苗一步不退的逼问,他却感觉心中大石坠地。
      终于是真实的墨倾池被她看清,终于不必再首鼠两端自陷矛盾。
      心头巨石虽落,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不加反抗任由不动城将自己擒走,与解锋镝一谈做下约定,不动城将保护易教和文诣经纬周全,他则正好借助这短暂时间思索下一步行动。
      沧溟和她既未身亡,那么今后极端之行不可再为;白松岭之局,乃至昔日万堺之事,都必须与他们坦白动机。
      禾苗果然在不动城外等待,他便将她带到封印无端的山壁之前,从容坦白。
      然而所谓的从容,在看到她哭泣之后顿时消失无踪。
      他印象里的禾苗从未因任何事流泪。
      她出身贫寒,父病母弱,一人撑起全家生计;后在他有意放纵之下,行事大胆出格遭人质疑甚或指责谩骂,但什么情境也未露软弱更不退缩。
      却在他坦白一切事端之肇始时哭花了脸。
      即便哭着也帮他破了山壁剑阵。
      墨倾池感到一丝无措,这样的反应超出设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抹着眼泪快步离去。
      他无法否认,无论她的反应还是她的实力,对自己皆已造成难以消解的冲击。
      他想起她一直追问自己是否有难处,是否需要帮忙,但他心中藏着久远之前不堪的秘密,万堺之事更觉自我厌弃不欲与人分说,独行已久,从未想过要向他人求援。
      这是傲气使然,或许也是颓废使然。
      他不禁自问,若吾早些告知真相会如何,沧溟是否原谅,她又是否失望?
      其实答案不难猜到,沧溟是他一手养大,以他之性情或能谅解,但禾苗……她是生气,还是失望,她生气又如何,失望又当如何……墨倾池难得迷惘。

      4.
      墨倾池决意向玉离经坦诚罪过。
      这是势在必行,早有成算,但他始终未回文诣经纬,说来是保护经纬不受风波影响,独自一人想起,又不知自己是要避着什么。
      未料想文载龙渊残部寻至德风古道表意投靠,墨倾池自知戴罪之身,声望已损,行动多有不便,便要他们去找禾苗。
      “禾苗姑娘并非儒门之人。”
      “文诣经纬一切皆可由她做主,你们若计较她非是儒门之人,也可自便。”
      “这……好吧,多谢圣司指点,吾等会慎重考虑。”
      后来偶然听闻,禾苗已接纳文载龙渊之人,统辖两门,稳住了昔日万堺儒脉,只是她之作风,并不以儒为至尊,能稳局势,想必是她的手段和民望令人折服。
      “能得你如此看重认可,那位禾苗姑娘倒令吾好奇。”玉离经一向敏锐,或察觉了什么,带着无端特意绕路,偏跟着他同去文载龙渊。
      墨倾池很想问如今局势,现任掌教是不是真有这么闲,思及玉离经出任主事之后愈发圆滑,不如不提,少言少错。
      抵达文载龙渊之时,她正叉着腰跟儒生吵架,墨倾池见怪不怪,玉离经听得饶有兴致,寻了个参观的由头与禾苗攀谈,又在半途拉着无端避走。
      墨倾池暗叹玉离经委实无聊,但与禾苗再度相见,看她恢复踌躇满志的模样,心放下一半,又悬起另一半。
      她明明之前哭成那样,此番却为他开脱,说自己僭越,那样的说辞让他感到一丝不快。
      墨倾池心底隐隐有一种莫名感觉,这种感觉甫一冒头便被他压住。
      但也不易压住,步香尘明目张胆的举动让他愈发不快,终究还是催使他向她问出“是否还生气”。
      当禾苗不耐烦的回头冲他大喊“生气”,不快之感顿时消散——她愿意承认自己生气。
      而且……原来墨倾池竟会在意一名女子是否对自己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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