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94、交代

　　入夜月出，天香楼灯火通明，丝竹袅袅。

　　兰芝厅内，西伯侯梁英诚正与几个世家子一道喝花酒，突然间府中管事梁鸣疾步而入，神情紧张地朝他欠身道：“侯爷，赵大人邀您现在前往宁远茶楼一叙。”

　　“赵大人……哪个赵大人？”

　　梁英诚不经意问了句，张口衔走姑娘手中剥净的葡萄，弯了下唇，心神仍停在对面陈二爷的笑话里。

　　梁鸣暗自心急，略加重了语气回：“是赵齐光、赵大人。”

　　话音刚落，厅内立刻静了一瞬，只剩丝竹咿呀声不停。

　　梁英诚心里一惊，猛地推开了怀中妓子，还未等他细问，只听定远侯家的陈二爷嗤道：“你这老奴开玩笑吧，可别听岔了话——”

　　毕竟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圈层的人，他们这等无权闲人，怎会与江左赵家扯上关系？

　　梁鸣苦笑说：“小人怎敢欺哄侯爷！的的确确是赵家北府之人送来的帖，赵齐光大人恐怕已经等着侯爷了！”

　　有人忽提了一嘴：“你别说，还真有可能，近来不是在查田庄的事儿么……”

　　此事虽不归那位管，但不学无术的纨绔们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其背后推动者定是江左赵家！

　　田庄……可西伯侯府圈占之数远算不上大头吧？梁英诚眉头凝重，已来不及深想，也实在是想不出这尊佛怎会记起他来，还要亲自见自个儿一面。

　　转眼已不见梁英诚人影，余下之人面面相觑了会儿，都歇净了玩乐心思，惴惴不安之际很快便作鸟兽状散去。

　　马车来到四条街外的宁远茶楼，梁英诚一下车，只见何老板亲自候在大门处，躬身道：“侯爷，贵客已至，您三楼请。”

　　梁英诚呼吸一滞，能叫京城巨富何暄何老板亲做引者的人，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贵客了。

　　心神不宁间来至三楼，瞧到雅间门外守着的俊美男子，瞬间认出眼前人乃北府侍卫长晋臣，这下已完全确定，里面之人定是赵煜无疑了……他略略笑着回了晋臣的礼，心下更紧张了不少。

　　伸手阖上了门，晋臣暗道这位侯爷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养出个败家儿子来，便是流落街头也绝非难事。

　　回身站正，想起大人傍晚听闻消息后容色骤变，忽觉他所有的破例，全都给了那位小姐了。

　　轩窗前，一个年轻男子正观夜景，听见人进来，转过身，目光恰与他对上。

　　饶是梁英诚见多了世间美景美人，也不禁深深惊叹，这位活在万人赞誉声中的公子真是风华天成，绝非俗子可相比拟……回过神，他立刻恭敬拱手到：“赵大人。”

　　赵煜走向茶座，淡笑道：“许久未见侯爷，仓促相邀，还望见谅。”

　　梁英诚自是连称不敢，踌躇片刻，等对面人坐下后方落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以前他二人顶多在宫道上点头致意，这次却是自个儿真正与赵煜单独会面，难免感觉拘谨。此刻的他便是纨绔堆里混久了，猛地遇上顶级世家未来的掌权人，简直相形见绌——即便这位年纪比他小上十来岁，可又怎敢以长辈身份自居？

　　看着赵煜手持茶杯细品清茶，梁英诚却未曾端杯，只小心坐着静等对方开口。

　　放下杯盏，看出了对方心弦紧绷，赵煜缓缓道：“这次邀侯爷前来就想问问，今儿崔瑈是怎么惹到令郎了，能令堂堂梁三公子亲自动手，将人撞得浑身是伤？”

　　初听崔瑈此名，梁英诚先是面露茫然，直到听赵煜提及梁珏后，这才反应过来——

　　那崔瑈便是梁珏在国子监的同窗吧？一年半前就听人传他儿子对一崔氏女监生穷追猛打，说是此女如何绝色，彼时他还夸耀不愧是他儿子，看女人的本事就是不一般，对那传言也没多放心上。

　　可是，这崔瑈怎可能与赵煜扯上关系……不对啊！半年前赵煜收的一女学生，不正姓崔么？！

　　梁英诚咽了咽喉，只觉心惊万分。在外界眼中，赵煜清淡中和得不似凡人，就从未传出过任何喜恶偏好，如此也更见其城府之深，着实满足了上位者的一切资质……而今日他这般护犊子之举，竟好巧不巧地叫自个儿给遇上了，若说是天下头一份，也绝非没可能啊！

　　思及此，梁英诚已慌不择路地道歉：“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犬子蠢笨，恐怕是有什么误会，不小心——”

　　赵煜轻松截住了他的话，不紧不慢道：“也并非我偏袒自家孩子，只是，崔瑈是什么样人我清楚得很，不会主动惹事。令公子倒是贪玩，去年一良家子因孕自尽的事，候府打发得不错，对方还算满意。”

　　梁英诚额头都已沁出了冷汗，再不敢接话。

　　赵煜笑了下，继续说：“今日崔瑈这事儿，我却真想不出整个西伯侯府还能给我什么交代，便叫侯爷来替我好生想想。”

　　纵使赵煜说得风轻云淡，可梁英诚怎能听不出其中威胁，简直又惊又怕！他算是明白了，自个儿若一句话没说对，祖上基业怕要全毁手上，这一时只想把梁珏塞回他娘肚子里去！

　　惶惶下了决心，梁英诚好声请求道：“赵大人，还望您高抬贵手，家母年事已高，受不了这等刺激。梁珏那个畜牲没长脑子没长心，也是家里人娇宠惯了，这次我定将加诸崔小姐身上的伤以十倍打他一顿，改改他脾性……”

　　没等他说完，赵煜神色不变地站起了身，绕过红木屏风朝外而去，随口道：“侯爷还是明年再送梁珏回国子监为好，不然，我得亲自去会会令郎了。”

　　茶室内只余一人，两盏茶杯上方仍袅绕着热气。

　　出了一身冷汗的梁英诚靠向椅背，长吐出一口气来。

　　另一边，国子监舍房里，崔瑈看着铜镜中她发青的额角，这才明白先前侍卫眼中的惊讶是为何意。这下倒好，顶着这副惨样，她或许很快就能见到他了——即便离放旬假还有四日。

　　翌日清晨方入静心堂，崔瑈立刻吸引来一众目光。

　　“绮月姐你自己剪的刘海呀？看着更年轻了欸！”张灵均睁大了眼，兴奋得两步凑上前。

　　崔瑈笑笑，“我谢谢您啊。”

　　要不是为掩额头青肿，她也不想留刘海，总觉着像回到了小时候。

　　袁怡噗嗤笑了，道：“别听霏霏胡说，这般看着很可爱呢！”

　　照她说，早在两年前绮月已出落得楚楚动人，如今更是美得不可方物，与同龄姑娘相比少了几分青涩，而如今留了薄刘海后却稚嫩不少，直叫人想爱怜地捏捏她脸颊。

　　江新成倒看不出什么区别，心想不都是一个人嘛？很快就将这事儿放在一边，神神秘秘地透出一个消息来：“各位，今儿我可听人说，西伯侯府的梁三公子突生恶疾，得在家修养几月，明年才能返回国子监。”

　　此话一落，众人都嚯的惊疑出声，什么恶疾竟能如此严重？

　　崔瑈心念一动，极快地弯了唇角，紧接着又听江新成道：“嗨！说是恶疾，实际上是他老子西伯侯将他打了个半死，养伤来着，就不知究竟惹了何事儿，连那位风流侯爷都看不过眼了。”

　　旁边人纷纷笑出了声，无不啧啧称奇，只道怪事。然而，今日的怪事还就不止这一件！

　　晨读过后，陈夫子满脸激动地进了堂，毫无防备地宣布一大喜讯，直将众人震得目瞪口呆——

　　应郭祭酒之请，赵齐光大人将于巳时三刻在凌峰台前向诸生训话！

　　堂内瞬息之间沸腾起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喜出望外之色。要知道，因年初赵煜调任之急，使得一年一度的祭酒训话搁浅。所有人本以为往后还能得见赵煜，却万万没想到赵煜任期之短前所未见，就此万分抱憾在心。

　　而今日竟峰回路转，总算能令各学官与国子监诸生得以面见赵煜了！如此怎不叫人高兴？！

　　向来严厉的陈夫子也不再管诸生叽喳得热闹，只提高了声儿叮嘱道：“听好了！谁监生服若是脏了就赶紧回舍房换一套，都捯饬捯饬自个儿。要注意，巳时整，广文馆的人皆在馆外集合，一道前往凌峰台，别迟到了啊——”

　　堂下男女监生都不顾应声了，已兴奋地各自邀起人来，一道回舍房打扮去。

　　“我昨儿没换衣服呢，赶紧陪我走一遭。”张灵均说完，已一手抓崔瑈，一手扯袁怡，直接往外小跑，整个人激动得脸蛋通红。

　　这怎能不激动呢？无需提不必再上课了，就说能真正见着名震朝野的赵齐光，这可是能吹一辈子牛的谈资！

　　金色朝阳下，各学堂的监生都相偕而出，似乎每个人脸上都满溢愉悦……看着看着，崔瑈不禁开心笑了，心柔软得像是飘浮在云里。

　　那人定下的相见之期，却终究被他自个儿打破。怎会不知他的私心？纵使如此，也触到了他不经意间给予旁人的温情。

　　你一定是知道的。知道那些在学海里挣扎，于人潮中厮杀的年轻学子，对你有着何种敬仰、期待与向往。

　　仿佛身处黎明前夕，从黑暗中瞥见了一线天光。

　　便是又回到了你我初遇那一天。自那刻起，不自觉朝你而去，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