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95、见你

　　巳时二刻，凌峰台前的广场上已齐整站满了人，七大学馆的博士、直讲们皆各立所在学馆一侧，殷切等待着那位大人的到来。

　　站在广文馆众博士之首的张博士侧头打量了眼自家的队伍，思索片刻，转身向后边的学官说了句话，紧接着那人朝后走去，把陈夫子唤上前来。

　　恭敬应下张博士的交代后，陈夫子走向监生队伍里，寻了片刻，总算找着了崔瑈。

　　“崔瑈过来。”陈夫子朝她招了招手，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轻柔。

　　“是。”崔瑈没有犹豫，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他走到了队伍最前列。

　　“你就站这儿。”陈夫子低声说完，旋步往学官队伍而去。

　　悄然感受着无数道落至身上的目光，她侧头与左右两边不算熟的同窗浅笑致意，随后便安静候立在位。

　　此刻站的这处乃诚意堂位置，而陈夫子专门让她站到这儿来，怕是想有意吸引赵煜的注目吧？

　　只可惜……要是没受伤就好了，她可真不愿这般模样见他。

　　见广文馆那边突然把崔瑈安排到前面站，太学的吴博士没忍住皱了眉，很快又慢慢松了开来。

　　原本他心里还直遗憾高玠和薛嘉卉不在，不过转念又想到有风声说赵煜对崔瑈极为看重，连高玠和薛嘉卉都得避其风头。如此，今日即便高、薛二人同在，或许也未必能令赵煜高看他们太学一眼，这般细想便歇了那份无谓的惋惜，只道广文馆真是走了大运……

　　不同于吴博士心绪多变，国子馆里的博士见了此景后，很快就放在了一边。毕竟每年的祭酒训话都是彰显国子馆地位的时候，无论哪任祭酒哪位大人，不管其私下真正有何想法，明面上必会特别关心国子馆。

　　要知道，整个国子监中只有国子馆里的人才是进士出身，是真真正正的国之英才！他们可从来就没把广文馆放在眼里，此刻态度也不会因崔瑈得宠而骤变。等待赵煜的兴奋和期待，早已攫住了全部心神——

　　巳时三刻，南北甬道尽头处，一群国子监学官簇拥着一位年轻大人而来……

　　灿灿晨光下，那抹象征尊贵身份的正红如朱砂血般深深映入了人眼。一瞬间，所有人都不觉屏住了呼吸。

　　身着绯色官服的英俊男子萧然前行，周身仿佛氤氲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金光，风轻轻吹起他衣袍，通身光华典雅，烨然若神人。

　　渐渐的，随着赵煜愈发走近，因他出现而引发的骚动已全然湮没不闻，旁人依旧停留在他所带来的冲击里，久久难以回过神来。

　　原来世上真的有人耀若骄阳，直令人见之忘意。

　　崔瑈心跳快得难以抑制，就这般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看他就在下一刻与她四目相接！

　　那人目光先是清淡停留了片刻，继而气定神地收了回去。

　　心头好像被小猫轻轻挠了一挠，她咬了下唇，忍不住无声笑了。

　　“赵大人，您请。”郭祭酒停在凌峰台下，温文笑着向赵煜道，身后的韩璁、吕首信等学官也收住了步子。

　　向几位大人颔首以谢，赵煜旋即拾级而上。

　　台下那无数目光皆随他而动，偌大广场上鸦雀无声，一时可闻针落。

　　“为学十数载，与诸君相逢于今，煜感幸之至。”

　　玉音落下，仿佛清水坠入镜湖，在众人心中遽然掀起波澜——命定与幸运、祝贺与勉励，竟在短短几字间流露无遗！

　　那无数个寒窗苦读的夜晚，那潜藏了几代人心血的机会，终于在今日望见了曙光，能够与他相遇，不正已然预示了某种气运吗？

　　看着这位名震朝野的年轻权臣，他们心潮剧烈波动着，飘忽着，起伏不定。

　　风吹过广场，将男子清醇悦耳的声音送入每一人耳里，如闻天籁。

　　因人多地旷，过去每一任祭酒训话时总不免有些狼狈，然而赵煜却完全不同，依旧从容不迫，好似平时话谈一般。不知其可用内力运声的人，只惊叹天之骄子便是何时何地都不会失态；而可一旦知晓内情的话，恐怕更会惊愣到寂然……

　　诸生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大人，或许在寻找着心中一个又一个问题的答案，再无二意。

　　崔瑈站在人群中静静凝着他，不知怎的，眼里突然就泛起了泪光。遇见他后，总感觉如坠梦中，也许正因太过美好，竟令她不敢去相信那份真实。

　　好像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命运的联结，第一次触碰到那个士人共同体的脉搏。

　　蓦然之间时光倒转，回到了那场未曾有过的新年训话——彼时的他刚任国子监祭酒，而她定与所有初见他的人一样，无法抑制地被这位新祭酒的风采所折服。

　　金相玉质，百世无匹。

　　台下的年轻后生们，终于寻到了为士的典范。就此，那迷茫看不到方向的前路，那日复一日的竞争，终于有了清晰明白的意义。

　　训话结束后，诸生躬身，齐声以谢道：“谨遵大人教诲！”声响震彻广场上空，如此景象对众多老学官来说，也是初次遇上。

　　在郭祭酒等人陪同下，赵煜走下台与各学馆的博士们交谈，而各馆监生们则得以近距离一见赵煜！只是出乎所有人预料，赵煜最先去的竟是律、算、药、令四大学馆！

　　对这，不同立场的人解释自然不同。

　　那四大专门性学馆简直又惊喜又感动，本就习惯了事事居于次位，过去也从来没有祭酒特意关怀过他们，却万万没想到今日赵煜竟能打破惯例，给予其如此关注！

　　即便都伸长脖子观察那边动静，国子馆、太学和广文馆这三大馆的人还在暗暗想着，赵煜视察的顺序定是从不重要到重要，思及此，依旧觉着荣耀非常。

　　有心人留意到赵煜每至一个学馆，停留时间皆差不多，不仅如此，似乎每个见过他的人，脸上笑容都久久难散。等到那四个学馆结束后，紧接着的是国子馆，再到太学，最后才是广文馆！

　　一见这顺序，广文馆众人简直个个兴奋不已。张博士头一次这般扬眉吐气，纵使心间早已澎湃万分，可面上仍笑容有度地向赵煜行礼，为他一一介绍各位博士，然而说话间那眼角眉梢处，皆流露了说不出的快意。

　　兴奋上头间，张博士仍记得把崔瑈叫出来，笑着向赵煜道：“崔瑈一直是馆里倾力栽培的对象，这孩子也叫人放心，自觉又上进，遇到大人您后更是进退有度、有礼有仪，真是她的造化了！”

　　张博士这番话，简直既夸奖了崔瑈，更奉承了赵煜，最重要的是还不忘自陈功劳。

　　赵煜听完神色清和，道：“广文馆育才之心，也是难得。”此话已直白无误认可了其功绩。

　　还未等张博士反应过来，郭祭酒已立刻接住了赵煜的话，直接承诺到：“的确，广文馆为诸学馆做了表率，是得好好奖励。”

　　这下，张博士等学官们忍不住尽露喜意，恭恭敬敬地向赵煜和郭敏昌俯身以谢！

　　见张博士精神焕发，好似年轻了十来岁一般，崔瑈抿抿唇，压了压上涌的笑意，心里也很为先生们高兴。

　　没忍住向赵煜那投去一瞥，正与他目光默契对上。

　　看着女孩儿柔美清纯的模样，赵煜刻意缓了缓心神，问她：“怎么换了个发型？”语气十分熟稔随意。

　　围观人里面，那年少不经事的监生们只听得愣住，一下子睁大了眼，而千帆过尽的人精们则心念忽动，悄然竖起了耳朵。

　　崔瑈清楚他定是明知故问，心中有些闷闷，未见斟酌已恭声回到：“因为学生想换个发型。”

　　这话答得，简直就跟没答似的！

　　不论是郭敏昌、韩璁和吕首信三位大人，还是张博士等多位广文馆学官，一听这话都忍不住多觑了她一眼。

　　旁人怎会料到，赵煜却点头笑了，没再多问。

　　英俊男人一笑，恰若春风拂过，将众人心湖吹皱，简直杀伤力无穷！

　　——瞬息之间，动静俱寂，呼吸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