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27、历练

　　赵煜知道她已看完，手上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说：“待会儿见了罗翀，不管你如何说，最终必须拿到册子。”

　　他语气清浅得好似谈论天气一般，冲淡了话里的命令之意。

　　崔瑈恭敬回是，然而心里却打起了鼓。这是自己第一次为赵煜做事，也知道是他出的一次考题，虽为这份看重而暗自兴奋，但不免有些惴惴。

　　要知道郑鹏既然已经落网，还供出了罗翀，那么罗翀不论是为郑鹏着想还是为自己的安危考虑，其实都没有保留册子的必要，一般人都会如此作想。

　　可是罗翀昨日表现出来的狂狷恣意，显然就不是一般人吧？恐怕难以等闲视之。

　　先生并不管她如何说……所以，她是该言语威胁，还是该循循善诱？崔瑈开始莫名担心自己往后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赵煜侧头，见她一时眼睛亮亮的，一时又微锁眉头，于是悠悠提醒一句：“今儿我暂且还陪着你，往后我可就不管了，你自己办去。”

　　崔瑈听了只想笑，正是你全程看着，才叫人紧张呀。

　　“学生明白了，谢谢先生体谅。”她抬眼看他，心轻飘飘的，连带着声音也变得轻了几分。

　　赵煜语声淡淡：“嗯，明白就好。”

　　此话一落，崔瑈抿了抿唇，本想忍住，然而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对即将到来之事尚不确定，不过赵煜的这番话却令她生出不少信心、感动，甚至是受宠若惊。

　　他这般繁忙，却特意抽空陪她历练，她又怎会察觉不到这份用心？从来没有师长像他这样，亲历亲为地陪着她、引导她，在意的是她这个人的成长，甚至还关照到她心情，初次办事是否会胆怯害怕。

　　罗翀的院子很快就到了。

　　经一小厮通报后，两人顺利入院。赵煜见崔瑈始终落后自己一个身位，于是特意停了下来。崔瑈步子一顿，小心走上前来与他并行，由小厮引着他们去往书阁。

　　书阁内，罗翀正俯身作画，虽知有人进了屋，却不曾抬头搭理。

　　赵煜不甚在意地朝旁边的椅子走去，独留崔瑈一人站在厅中应对。

　　崔瑈还做不到赵煜那般旁若无人，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在他转身之前又飞快收回了视线，强自镇定打量起书阁来，权当给自己找些事儿干。

　　房间不大，案几和地上都堆满了各色书籍画卷，看起来十分杂乱，唯有屋内的几处绿植，或许得到了主人的细心照料，长势青绿喜人。

　　而罗翀身着一件半旧青灰襕衫，似乎完全沉浸在作画中。

　　崔瑈静静等了半晌，也不出声催促，脑子里开始回忆着昨日罗翀说的每句话，琢磨他到底是何性情，思考着自己该如何拿到册子……

　　过了约一刻钟后，罗翀方抬眼看向了她，昨日清议时，这位姑娘的话颇对他胃口，不然此刻他也不会见她一面。

　　崔瑈微微一笑，拱手行礼，“罗兄，在下名叫崔瑈，昨日初见后对您很是敬仰，今日冒昧前来多有打扰，还请海涵。”

　　罗翀点了点头，“随意坐。”

　　崔瑈没有依言坐下，而是开门见山到：“此番来，是想让罗兄将一份东西物归原主。”

　　见罗翀微微皱起了眉，她顿了顿，“便是罗兄的同窗好友——郑鹏的册子，不知，您意下如何？”

　　罗翀面无表情，冷言道：“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崔瑈莞尔，“你我心知肚明，郑鹏既然让我们找到这里，罗兄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保管了，所以交出册子，算不上背信弃义。”

　　罗翀嗤笑一声，不再搭理她，转而继续弯腰作画，将人晾在一边。

　　崔瑈抿抿唇，自顾自地说：“虽然郑鹏不能亲自前来，但我能保证他性命无忧。之所以不用手段强迫，罗兄应能看出来，我绝非以势压人的性子。”

　　一旁椅子上的赵煜正支颐看着她，脸上神色有些耐人寻味。崔瑈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心里一个咯噔！

　　她恍然记起郑鹏被捕后曾受过大刑，如此一来，“以势压人”这个词便显得有些含沙射影，竟有冒犯先生的嫌疑……

　　崔瑈极力忽视掉旁边的那道视线，故作自然地转头看向罗翀，咽了咽喉，继续启唇说：“更为重要的是，我敬重罗兄为人，深知您不惧任何胁迫，若以高压手段相逼，实则皆是辱没你我罢了。”

　　她的声音虽然柔和玉润，不过话里之意却是干脆有力。

　　“此言不过是那些下流门客的借口，以矫饰自己乞食求荣，四处干谒高门的卑鄙行径。”

　　罗翀手中的笔停了一瞬。

　　捕捉到这一细节后，崔瑈唇角微翘，“罗兄昨日的这句话，实在令我印象深刻。”

　　见他抬眼看向自己，她语气也愈发肯定，“阁下如此心性之人，想必也看不上自己昔日同窗的所作所为吧？为了投奔高门而蝇营狗苟，成为他人棋子，从此流亡一生，始终活在惊惧之中。”

　　与罗翀四目相接时，崔瑈忆起了昨日的感受，声音和缓了几分，“清议初见时，我便在想，只愿未来的自己也能如罗兄那般豁达、自在和举重若轻。”

　　她敛去所有笑意，正色道：“如果愿意信我，需知晓，你手里正握有能让郑鹏改头换面的机会。”

　　走出罗宅，崔瑈手中已多了本册子，她不自觉握紧了一下。

　　这本小小的册子虽然看起来不起眼，却能扳倒在宦海里沉浮了数十年的吏部尚书，无论是勾结藩王还是陷害圣上，乔瓒的这些罪行都不会被一国之君容忍。

　　所以这是通过了先生给的考验吧？心中大石突然落地，她悄悄长松了一口气。

　　马车上，赵煜接过册子大概翻了翻，便不甚在意地将它放进了抽屉里。

　　他转而看着崔瑈，风轻云淡道：“下次再敢胡说，我可决不饶你。”

　　崔瑈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看来先生还是注意到了那句“以势压人”的话……她又有些想笑，只觉得跟先生相处，其实并没有之前想的那般可怕。

　　相反，简直——有意思极了！

　　回程路上，崔瑈不着痕迹打量这辆马车，规制比他们四人坐的那辆更高，不过车里却少了点心、棋盘和古书，而多了一堆书信折子。

　　看来先生对他们很是关照，还不忘给人准备吃的玩的来打发时间，真好……崔瑈不经意侧头朝主位瞥去，却发现赵煜已收起了折子，从容靠着枕靠，正好整以暇看着她，眉目英俊难言。

　　“打量完了？有何结论？”他不急不缓开了口。

　　她本就惊了一惊，下意识答到：“先生真好。”

　　女孩儿声音轻柔绵软，如同梦呓。

　　此话一落，两人都短暂地愣了一下。

　　崔瑈猛然觉出这话太过露骨，很有些拍马屁的嫌疑，尴尬间记起多日前高玠的眼力见儿，便有样学样，提起案几上的茶壶，缓缓斟了两盏茶，以此转移着片刻前的慌神。

　　赵煜轻轻扬了下眉，奉承话他倒是听习惯了，然而这撒娇语调又是怎么回事儿？未免过于自然了些。这学生，倒是愈发不见外。

　　见她神色发窘，赵煜伸手端了盏她刚倒的茶，慢悠悠地问：“最近看了什么书？”

　　察觉先生自个儿转了话题，没有计较她的失言，崔瑈立刻谨声答：“在重读欧阳文忠公的朋党论。”

　　赵煜点头：“学到了什么？”

　　“以同道为友而不党。”她看着他轻声说，这会是先生让他们参加清议的用意吗？

　　赵煜了然，瞧着那双杏眼里明晃晃的试探，笑了笑未再出声。

　　马车恰好停了下来，沈府到了。

　　下车后，崔瑈随着赵煜入了府，依着规矩落后他一步。

　　即将走到分岔路时，赵煜突然慢条斯理开了口：“记得好好学，小心我随时问你问题，答不出来就有得瞧了。”

　　无需身后之人回应，他已旋步左转而去，身姿萧肃俊逸，一侧的晋臣朝她行礼后也追随着离开，只留下崔瑈愣怔在原地。

　　不知为何，这一本正经的威胁听在耳里，却像故意吓她玩儿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崔瑈终究忍不住轻笑出声，心情甚好的朝院落走去。

　　阳光穿过绿茵在小径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也在眼前欣欣闪烁着，似乎叫人目眩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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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行人辞别了沈承远，启程南下，马车继续行驶在河东辖地上。

　　因旅途漫漫，四人开始玩起了围棋，用来消磨路上时光，其中高玠棋艺最佳，而崔瑈最次，然而这两人对战的时间却远远长于他人。

　　几盘下来，崔瑈渐渐清楚自个儿承了高玠的照顾，心想正好趁机练练棋艺，而方建鸿和薛嘉卉只当高玠是懒得欺负弱小，也就没说什么。

　　二人对战的这盘棋，又该到崔瑈落子了，手执黑子的她不觉蹙紧眉头，凝神思索这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走。

　　高玠缓缓抬眼看向对面，眼前女子皓腕凝霜雪，纤纤玉指被指尖黑子映衬得更加白皙莹润，直教人想握在手里好好把玩……有些难舍地收回了视线，他端起茶杯悠然轻啜一口。

　　一旁观棋的人则没他那么好的耐性，薛嘉卉忍不住催促到：“我看等绮月这步棋想出来，太阳都要落山了。”

　　崔瑈回过神，“好了好了，就这步。”

　　黑子落下，清脆作响。

　　“嗨！这步臭棋下得！”薛嘉卉与方建鸿脱口而出。

　　高玠笑笑，心知再让也说不过去了，于是落下一子，锁定胜局。

　　崔瑈这才恍然，早知就应该下另一处！

　　趁着收棋的间隙，薛嘉卉揶揄一句：“我就想不通了，绮月你这棋艺怎这般马虎？君子六艺，看来你还有短板得好好补补啊？”

　　这不是为了给别人留点活路嘛？崔瑈懒洋洋地靠向引枕。

　　没来由的，一个念头在脑中飞速闪过：就不知先生的棋艺如何？该不会样样精通？

　　支颐瞧着棋盘，她心里琢磨着人家毕竟连毒药都能解，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很快又好笑的弯了唇，突然发觉自己可真是再无半点与他较劲儿的心思了，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