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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像他 ...

  •   方建鸿确实有话要讲。

      紧接在一位说完话的文士后边,他站了起来,朝诸位拱手,“我心知刚才几位兄台的意思,在下出身地方乡绅之家,能有幸考中进士,后又求学国子监,早就深切体会到‘时运’之玄妙,也一直心怀感激。”

      他略微一顿,诚恳道:“正因如此,我知晓自己更需付出远超常人数倍的努力,方可不负上苍恩赐,也深知只有在其位才能谋其政,为官便应是为民做事。”

      “所以不论是使我才能得用,还是由我用才,我更看中‘德行’二字,唯有始终不改读圣贤书的初心,才有我等安身立命之本。”

      方建鸿的一番自白渐渐平息了部分文士的不满,不过仍有一二人揪着薛嘉卉和高玠话中的高姿态来发力。

      只听有人不紧不慢道:“刚才诸位都围着‘时运’二字论辩,这确实不错,喜谈‘时运’之人,皆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中材之人。”

      有意停顿半晌,见周围人或好奇看他,或撇嘴讥讽,此人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今日赵齐光若是在这儿的话,我看,这位大人就只能谈‘命运’二字了吧?”

      众人先是静了一瞬,接着哄然叹笑,而身处其间的四个知情人,则似笑非笑地互换了眼神。

      “想今日之天下,非翰林不入阁,如今赵齐光不过二十三岁,便从翰林院调往国子监,显而易见,接下来的步步升迁不过是为高居首辅之位做准备。近百年来不说旁人,就说江左赵家的历代子弟,又有何人能如他这般顺风顺水?命定之人乃应运而生,绝非外力所能强改。”

      说话之人继续道:“若是我能攀附赵齐光,从而得以直上青天,我便决不理会旁人如何讥讽。”

      崔瑈唇角一弯,不知先生听到这“命运”之说后,究竟会作何感想?

      “嗤,依附什么德高望重者。”

      独自饮酒的一人突然出声嘲讽,手中不忘再续一杯,“此言不过是那些下流门客的借口,以矫饰自己乞食求荣,四处干谒高门的卑鄙行径。”

      崔瑈看向出声之人,只见他放下了酒壶,嘴角微掀。

      “我看,以上诸论甚是狭隘,不过是建立在‘所学为仕’这一前提上。如果所学并不仅仅是为了做官,你们这些忧虑不就庸人自扰了么?”

      一位身着白衣儒衫的中年文士抚须赞许,“正是,沈先生今日这题,恰恰切中我们这些人的心结,如若怀才不遇,我等将如何自处?”

      文士又朝着他作揖,“罗兄似是有所感悟,我等洗耳恭听您的高见。”

      饮酒的男子名叫罗翀,他虽不避不回对方之礼,却也难得地朝文士微一点头,“不能入仕之人出路甚多,我仅举三条,一是效仿沈先生,投身书院教育,传承圣人之说。”

      “二是如你我此刻这般闲谈国事,热心众人事务,而不是自扫门前雪。”

      他端起了酒杯,最后说道:“三是写几个通俗故事,做几首顺耳之词,言尽世事人情,传唱于街闾巷陌之间,能够在无声处润泽民众,驱赶巫觋之恶俗,这不也是功德一件吗?”

      罗翀越过手中酒杯看向了中年文士,随后仰头一口饮下,文士温和一笑,再次缓缓朝他拱手。

      听闻罗翀之言,有人连连摇头,亦有人拊掌赞许,态度大相径庭。

      崔瑈觉得这罗翀颇有古人之风,遇事举重若轻,豁达而恣意。

      她提起了兴趣,含笑出声:“罗兄妙论!今日因这‘用才’之题,晚辈不仅领教了几种略显冲突的见解,而且也觉察出诸君平生际遇之差异,实在是开阔了眼界。”

      见众人目光都齐齐聚在自己身上,崔瑈也不怯场,微微笑了。

      “依我之见,同声相应,同气相合,观点纷争实为正常。不过,清议一旦流于意气之争,进而形成门户之见,则无论是于己于人,还是之于学林士风,都是一大害处,唐代的牛李党争正殷鉴不远。”

      崔瑈拱手,“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圣人此言,的确是至理,愿与诸君共勉。”

      罗翀朝她举杯致意,崔瑈颔首以谢。

      坐在二楼的赵煜,将下面的情形全部收至眼底。在场之人除了沈承远外,无人知晓这道引发了激烈争论的题目,其实正是赵煜所出。

      楼下的清议已经结束,四人颇为忐忑地走上了二楼,向赵煜复命。

      赵煜侧首看了他们一眼,语声随意:“今日表现尚可,几位还挺有个人风格。”

      四人惊喜地齐齐抬眼,一时均未作声,暗自期待后面的评价。

      赵煜徐徐道:“怀玉讽刺挖苦的基本功不错,未来可做言官。”

      听闻此话,薛嘉卉面色颇古怪,而其余三人则各自忍笑。难得赵煜愿意与他们逗趣,几人神色顿时放松了下来。

      “承礼这和稀泥的本事还不够,仍需历练。”

      高玠笑着受教。

      “景升倒是能和人打成一片,此点可继续保持。”

      方建鸿咧嘴拱手。

      快到她了,崔瑈暗暗屏气,好奇自己究竟能得什么评语。

      “至于绮月,糊弄人的功力见长,可取我而代之了。”

      赵煜看着崔瑈,语气虽淡,然而湛湛眸光中隐含一丝笑意。从她刚才的那番话中,他便知只有她猜到了自己的用意。

      崔瑈与他目光相碰,不由自主地抿唇而笑。这“糊弄”一词虽非好词,然而话却是好话,如此她已心满意足了。

      另外三人却是惊异万分,高玠和薛嘉卉立刻暗暗交换了眼神。

      先生的言外之意不正是说,绮月像他?

      赵煜说完,起身走到窗前,只见远山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将山石、树木、房屋和车马一一淋湿。

      四人随侍赵煜身后,静静听着这场雨落。

      ~~~~~~~

      春日正好,阳光明媚,崔瑈坐在案几后看书,然而翻着翻着,却不由走起神来。

      一想到赵煜对她的评价,她就有些开心,自己应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吧?

      赵煜……她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师长像他那般以玩笑来提点学生,他似乎不喜耳提面命,只愿做一个引路人,引着旁人去感受身边的景色。

      当她回想着昨日那些不同的立场和人生轨迹时,却突然发现,她那时的感受不正是“某子”当年的感悟吗?

      ——识人亦省己,唯我之所存也。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赵煜已悄然影响了她。只不过眼下尚不能确定,究竟是自己不自觉的向他臣服,还是有意识的朝他走去。

      崔瑈轻叹一口气,心中生出一分警觉来。

      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叩门,应该是孟夏,她应了一声,只见孟夏推门走了进来。

      “小姐,大人请您现在去沈府前门,说是带您访友。”

      访友?崔瑈一愣,来不及多想,稍微整理下衣饰后便快步走向沈府前门。

      大门外已停有一辆马车,晋臣直直立侍在车旁。

      看来先生只带了她一人,而且竟是与他同乘一车……崔瑈行步间心跳猛然加快了几分。

      一进车厢,只见赵煜正坐在主位,眉目黑鸦,气质清贵,白皙修长的手拿着一封信在看,案几上还堆有一摞文书折子。

      她恭敬问了安,随后目不斜视地端坐在车厢右侧。

      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而车厢内只有她两人,崔瑈只觉太过安静了,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交叠双手乖乖放在身前,然而指尖却在悄悄摩挲着,一下又一下,似乎有些禁不住这无人出声的静谧。

      马车车轮开始转动起来,赵煜这才抽空抬头看她一眼,下巴朝车厢中间的茶几那儿一点,“下方第一格。”

      崔瑈反应过来,依言拉开第一格抽屉,将里面一本薄薄的册页书取出。

      “待会儿去见个人,你先看完。”赵煜语气随意,留下这话后又自顾翻着折子,不再理她。

      她微一愣怔后,很是听话的开始细读里面文字,不过越读越有些心惊肉跳,这本册子竟详细记载了五年前那场歌谣事件的前因后果。

      原来当年轰动朝堂的歌谣一事,乃是如今吏部尚书乔瓒的手笔。

      彼时乔瓒颇为重用一个名叫郑鹏的门客,在乔瓒的指示下,郑鹏先是编造了歌谣,随后又命数人伪装成往来于京城和湖安之间的商贩,在茶馆、食肆和说书摊前传播谣言,并以零食诱教几个童子学唱散播。

      事成之后兴王果真被先帝厌恶,而郑鹏为了躲避朝廷搜查,假死并改名为“胡安垣”,藏身于建州益王府邸,由此成为了益王的门客。

      今年正月间,胡安垣与人在勾栏院组局,酒醉间对妓子自称“郑鹏”,正好被赵府暗探获悉,将之抓捕后伪造了醉酒溺亡的假象,并引导益王怀疑此事为乔瓒下的手。

      如今业已落网的郑鹏招供了自己还留有后手,他曾将乔瓒与益王往来的证据都一一记录在册,随后又把那本册子托付给了昔日同窗保管。

      而郑鹏的好友,正是昨日清议时曾见过的罗翀!

      崔瑈将书缓缓合上,心里不免惊异,先生竟会让她知晓这等秘闻。

  • 作者有话要说:  ps.“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出自《论语·子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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