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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亲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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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朝宗很快便决定启程,柔国使臣对此也全无异议,好像自打赵元谌一放话后,回京便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不过不同于来时,此次返程薛朝宗竟特意往北绕了一道。
崔瑈掀起车帘,虽已三月,然而晨间雾气浓重,清寒依旧,呼吸间带了几分窒息之感。放眼而望,依稀能见道旁沙砾,远处却朦胧成了一团影子,看不清分毫。
回想途径的这几城,她不由猜测,这位薛少卿兴许正领着一队人前往延宁。延宁为九边重镇之一,远至大食、波斯,近至西域的大宛、乌孙乃至羌人、藏部,皆借道以至京城,商贸极为兴隆。至嘉佑初年,回回人的珍禽奇兽|交易规模庞大,已成了京城万兽苑的最大供货地。
眼见二王子情况有几分好转,如今已能顾及祥瑞,薛朝宗若要去那儿寻医问药,也不无可能。
只是此人口风严密,除了提及下一程为何地外,并不透露更多,而柔国使臣也好说话,自第一次问了碰壁后,便识趣地不再问及。
崔瑈更不会多问主官之事,相比前些日子,薛朝宗近来因麻烦事不断,无暇分心思与她,她只求之不得。
驿舍中用了晚膳,方守青刚回到房间,便接到从宣城送来的信。
一经读完不禁感慨,还得看同科情谊,纵使多年没见面,自己一出声,对方二话没说,已给他办得妥贴。
这段时间,他将薛朝宗的心烦都看在眼里。薛家虽在京城世家中数得上号,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强龙到了地方,还是不比大族中的头面人物说话管用。
方守青仔细收好信,心间盈了几分得意,径自敲开了薛朝宗的房门。
观其面露笑容,薛朝宗心念微动,也生出预感来。
果然,只听他道:“薛少卿,宣城通判陆浚为我同科,其岳父乃延宁大族戚氏,听说您要来,已提前找好了兽医,此人丁忧在家,先前曾在万兽苑任职,专治疑症,名气颇盛。陆浚久闻大人雅名,亦于宣城祈盼您至。”
薛朝宗心头一松,颔首道:“宣城我们不去了,直接走延宁,陆通判那边,等他回京再聚。”
知他承情,方守青笑意愈盛,也不多游说,回:“也是,还得以祥瑞为重。”
如今两件要事都有了眉目,薛朝宗心情大好,有了几分闲谈意趣,一笑,扬眉道:“倒也不全因祥瑞,知州余大人清正刚毅,向来不耐接待,去了,我们碰一鼻子灰也罢,叫陆通判为难就不好了。”
方守青微讶,略一回想,也记起了这位余知州的事迹。
话说前年有钦差奉旨巡视甘州,途经宣城时,余知州断然拒绝属官所提宴请之议。事后据人言,钦差此次西北之行,唯独宣城不请。此事一传,人送余知州诨名“余铁面”。
原先方守青还当笑谈,但薛朝宗此次特意提及,怕是传闻不虚啊。
他很快点头,连道“是极是极”。
翌日启程时,崔瑈不意瞧见门前站了十数名衙役,心觉奇怪。
坐上马车,一问孟夏才知,后半夜竟险些出了岔子,原是有人易容作驿使,混进了驿舍,好在甫上楼就被拦住问话,露出破绽后当场拿下,今晨正移交给当地官府审理。
其实一路出庆平,尾随而至的人已换了几批,每次只当流窜匪徒就地解决了,然而,此次外闯之事发生在驿舍内,便确实不宜绕过县衙处置。
崔瑈正这般想着,忽听车窗外响起晋臣的请示声。
待孟夏掀了帘,只见他骑马行于车旁,道:“小姐,今日云层厚密,明日恐有雨下,为不误行程,之后路上停歇不多,薛少卿让我告知与您。”
崔瑈点头,“知道了。”
孟夏一旁放下帘子,心里有些异样。
早前薛朝宗许是为旸县之事道歉,有心缓和与小姐的关系,便是小事也亲自前来告知,行止大方舒朗,但不知从何时起,竟事事通过侍卫长传话。
不止于此,按说侍卫长回话一向扼要,可每次涉及薛朝宗时,都会特意提及“薛少卿如何如何”。
转头看向小姐,见她手握书在读,眉眼低垂,神色娴雅,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心思转过几回,一边斟茶,一边将想法托出:“薛少卿或许也在猜使团里藏有细作,这几日愈发谨慎了。”
初诊那日,张大夫曾私下对赵元谌言,二王子中毒当有两月,这般推算,正是在其上路后不久所中。若无药方,等到了京城,定已痴傻难语了。
崔瑈早有觉察她视线,又听她这般解读薛朝宗近来变化,心里一哂。
这便是薛朝宗的过人之处了,试探碰壁后就立马一收,不但不落人丝毫把柄,还直接经过晋臣,算是在赵煜那儿过了明面。
既可洗脱嫌疑,也有意拿捏她,一热一冷,收放自如。
只不过,也得愿者上钩。
放下书,她忽而弯了下唇角。
她就发现,晋臣跟在那人身边二十年,还真不是白跟的,一点就通。
对于薛朝宗的伎俩,自己虽无实在证据,想了想,还是间接提醒道:“薛朝宗的确谨慎,就是有些过头了。不过,咱们多留意些也非坏事,小心为上。”
孟夏闻言抬头。
还是头次听小姐直白评点一人,话里喜恶显然。
不禁对上那双杏眼,里面仿若一泓春水,正看得怔愣,却对她接下来的话更觉惊异。
“有些人,不论是利益权衡,还是情理推测,皆猜不中他为何如此,然而他终究越了界。对于人能做出何事,最不该设定底线。”
赵煜所教的识人,如今每经一事,便有更深体会。
人心似深渊,涌动不止,知人知面容易,而知心或只需一瞬,或半生难解。
最紧要的,也许在于看见鬼后,终不变成鬼。
孟夏脑海中如有白光划过,隐约抓住了什么,却觉匪夷所思。
为抄近路,今日薛朝宗舍了官道不走,晋臣心系崔瑈安全,先前已特意交涉,未成,碍于其为迎宾主官,也不好多争,只自顾加强了防备。
匆匆行路一天,等到日落后,队伍方寻到一处大客栈住下,这还是迎宾队伍出京以来,头次下榻寻常客舍。
晋臣察看此地环境,客舍分作三层,中置庭院,大堂虽宽敞,但眼见鱼龙混杂,不免皱了眉。可浩浩荡荡几十号出行人员,方圆数十里内也无更好住处。
崔瑈跟在方守青后边进了门,薛朝宗见人来了,道:“二楼尚有几间合适的,张大夫就住附近,便于照顾病患,加强些防守即可。”
此话说得有些隐晦。这张大夫确有本事,不过服药两天,二王子苏醒时间已愈长。薛朝宗虽自衿身份,有心让晋臣顾会张大夫安全,唯恐后者出什么意外,但也知晋臣此人绝非自己能驱使的。
崔瑈撞上他目光,下一刻便轻然转了眸,对晋臣道:“有劳侍卫长与张大夫一屋,我即住隔壁。”张大夫乃是从赵元谌那儿借来的人,也不能怠慢人家。
本来晋臣职责仅为保护崔瑈,得她发话,自是应承下来。
张大夫倒是个和善人,任由安排,心里正打算寻个机会与崔瑈说上话,不为其他,实在是好奇那张药方究竟出自何人,可谓精妙非凡。唯有一细微遗缺,似乎用药与二王子的病未全相应。
这几日,他据二王子的病症有所调整,却还是不大得法。当初赵总督交予此方时,并未说其来源,却叫他只听崔小姐吩咐。
如此看,这药方之事如何都与这位崔小姐脱不了干系。
夜已深,忽有人前来敲门,柔国的人说二王子梦魇惊醒,感觉心口灼烧,想请他过去看一看。
旁边房内,正值宋如守夜,听到动静,很快察觉有人来至门外。门开,原是晋臣,只眼神示意她跟着张大夫去,自己却留守崔瑈门前。
二楼廊道尽头,窗未关严,风吹过簌簌作响,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
值守的侍卫每隔一刻钟便巡走一遍,既能排查疑情,也可醒脑提神。
晋臣静默站立,猛听得一道兽类的急促吼叫,脸色陡肃,紧接着便听人高声道:“走水了!”
从后院起火到滚滚黑烟迫近,一切好像仅发生在一瞬之间。
风中带了一阵极恶臭的腐味,晋臣心知诡异,立马拍了房门,“烟气有毒,护送主子下楼!”话音刚落,有人破窗而入,持腰刀直朝晋臣面门砍去,晋臣挥剑一拦,纠缠而上。
短短交手几招,就知对方武功路数与前几次皆不相同,来者不善!
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地飞纵而来,凶狠异常,侍卫们迎敌激烈,而后院的火烧得极快,映得左院天空通红,似乎就连凉风都带了热度。
里面孟夏早已惊醒,迅速卷了披风给崔瑈裹上,一出门即得晋臣开路,挟了她飞速下楼。
崔瑈的睡意完全退散,用衣袖紧紧捂住了口鼻。便是她再不懂武功也看得出,这次的敌人并不一般,尽管己方占了人数上的优势,却依旧没能迅速拿下。
天色昏沉如墨,空旷原野上厮杀正酣,一箭之地外,客栈已完全被熊熊火焰吞噬,热浪逼人。
离火烧处越来越远了,风中气味终于回复寻常。
然而,潜伏在草丛后的黑衣人也已现身,显见等候多时。
崔瑈被孟夏等赵府一众侍卫围在中心,意外发现,与二王子和薛朝宗相比,自己竟成了敌方的主要目标,围攻她的黑衣人个个武功不俗,便是晋臣等人也应对得吃力。
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忽见一黑衣人屈指呼哨,尖锐声连绵不断,在夜色里诡异十足。
“匈兀人!”
晋臣目光发寒,喝道:“掩鼻后退,准备御狼!”
话落,已斩杀从旁袭击的一人,手中招式带了破釜沉舟的狠劲。
然而,黑衣人特意将他们引至暗处,怎会轻易罢手,大有搏命拖延之势。
当崔瑈看到幽幽绿光在远处成片出现时,呼吸一下放停了。仅扫上一眼,便知不下百匹,这还只是前边的数目。
五十余人对上狼群,毫无胜算可言。
原来如此。
以狼杀掉大周和柔国的礼官,谁也不能把罪名安到匈兀头上。
夜色深幽,远处的火光已变得微弱。她后背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浓重的血腥气几令人作呕,周围错乱的呼吸声也更加急促了。
“走!”晋臣格挡在孟夏身前,孟夏抓住时机,揽过崔瑈突出重围。
耳边风声呼啸,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她好像能感觉到地面涌动腾浪般的声响,顿觉毛骨悚然。
察觉后边之人紧追不舍,孟夏心知自己左臂受伤,这样下去难以为继,遂猛推了崔瑈一把:“快跑!”回身即与那人缠斗在一起。
崔瑈反应过来,奋力朝那烧着的客栈跑。
因方才出来得匆忙,她仅穿了轻薄罗袜,被杂草石砾绊倒后,又跌跌撞撞地爬起再跑,已丁点儿感觉不到疼意。
快了,快到了。狼怕火光,到了那儿它们就不敢来了。
她满心皆是这个念头,就怕一松气手脚发软,再也动不了半步。
就在下一瞬,已生生定在了原地。
一丈之外,一头金发长毛猛兽侧卧草堆上,察觉动静,锐眸猛睁,竟缓缓站起身来……正是那祥瑞狻猊!
她心脏一下到了嗓子眼。
即便这头祥瑞近来水土不服,崔瑈却不敢小瞧其野性,初见那日,便眼睁睁见了它如何将一条鹿腿撕咬吞下。
呼吸紊乱间,忽地记起兽类对血腥气最是兴奋,她果断解了罩在身上的披风,手指发颤,轻轻地放在身侧。
见其无反应,才又缓慢往旁挪了一步,就怕动作太大惊动它。
崔瑈咽了咽口水,屏气继续往旁边走时,竟一不小心踩到石头,整个人侧扑倒地!
几乎同时,吼叫声响起,正望见那头巨兽腾跃而起,朝前扑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闭紧了眼眸。
也许,人临死前会有万般回忆闪过。
此时此刻,她真的好生气。离京那日,他还说她交篇诗文即可,不用紧张……
她要气死了,他说的什么鬼话……
不,她是真要死了。
能感觉到有泪水正顺着眼角流出,可不知为何,眼皮前极亮极亮,还能听到某种低沉的隆隆声,比先前更盛数倍。
这就是死了么?
忽而身子一轻,鼻端飘来一缕极为熟悉的、梦中才能闻见的檀香味……
“崔瑈——”
好像从没听过他这么急切地说话,这是在做梦么。
“崔瑈?”
她愣愣睁开了眼,如看冰消雪融般,一抹笑意在他唇角眉梢蔓延而开,而这声再唤,也显然带了心弦一松后的温柔。
见了他,千种委屈涌了上来,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再难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