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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初见 ...

  •   凌峰台位于国子监南北中轴线上,台上建有守仁殿,一圈汉白玉石栏杆绕殿而设,殿前广场空旷平整,常作新年伊始学官训话之所。

      四人半蹲着藏在台上栏杆后边,只需微微抬身便可从玉壁镂空处看见来人,很难被发现。

      甬道尽头处,五位身着青色直身的博士们簇拥着一位年轻男子缓步走来,崔瑈目不转睛地看着,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男子仿若鹤立鸡群般立于几位须发灰白的长者中,身量修长挺拔,萧萧肃肃若松下清风。阳光下,能隐见其墨色织锦官袍上的暗纹,格外清贵典雅,他缓步而行间仪姿甚美,烨然若神人。

      原来这就是赵煜,名动天下的赵齐光大人。

      风穿过空旷广场,拂动大殿窗棂时留下一片清音。随着那道身影愈发走近,凌峰台上静得可听针落,就连原先尚存的轻浅呼吸声也已隐没不闻。

      透过玉壁间隙,少年少女们屏住呼吸看向那位成年男子,一时恍若梦中。

      崔瑈紧紧盯着他,眼前男子的容貌气度竟将她平生所见之人全都比了下去,他如玉般的面容上,高高的鼻子似山脊般英挺,长眉鸦黑入鬓,一双眼仿若潭水,令人一见难忘。

      然而比他皮相更动人的,却是那份从容气度。不知旁边人说了句什么话,他英俊逼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清淡笑意,既无故作亲和之感,又没有那世家公子掩饰不住的傲气,却自然令人觉其矜贵,好像一看就知此人定非凡品。

      一向博学内敛的博士们脸上带笑地看着他,似追逐日光般想要再靠近一步,然而又绝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一分。

      突然间,赵煜像是有感应般侧首朝凌峰台一瞥。

      江新成三人猛地一惊,立刻矮下身子完全藏起,而崔瑈不知怎的竟愣愣定在原地,就这样默然无声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看起来平静无波澜,叫人猜不出丝毫情绪,然而底下似是藏着潜流,长动而不息,莫名诱人沉入其中。

      她不躲不避地看着他,见他略扬了扬眉,眸光愈发深深而黑亮……崔瑈心尖一颤,遽然回了神,迅速矮身背靠在汉白玉壁上,下一刻,不安和紧张如潮水般涌来。

      “齐光大人?”吴博士也跟着往凌峰台处看去,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赵煜收回视线,回想起方才那双隐含探究的杏眼,略微一笑,旋即抬脚继续往前而去。

      半晌,四人缓缓站起身望向前方那群人的背影,心思无不剧烈翻涌。

      “你们说,赵大人刚刚发现我们了吗?”江新成双手环胸,声音中透出不解。

      “没有吧,绮月姐虽慢了一步,但也只露出眼睛来,赵大人又不是千里眼,怎能一下就发现?”

      “哎,赵大人这般有权有名有相貌,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一番感慨后,三人齐齐看着安静得出奇的崔瑈,今儿她可一直不太对劲。

      崔瑈回过神,朝他们微微一笑,“嗯,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没人比她更确定,赵煜已发现了她。他能猜到有人逃课来见他,然而却保持缄默,很是大方的满足了小孩儿的好奇心。

      崔瑈继续望向那道挺拔萧肃的身影,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难以排解的失落。

      在这权贵后代遍地的国子监中,她总是自矜博陵崔氏的家学渊源,每每安慰自己,沉淀数百年的诗书礼仪可不是那些新兴高门所能比拟的。她也曾不断默念,自个儿缺少的不过是个机会而已,只要时机一到,定能一飞冲天。

      然而昔日的骄傲却在片刻前,被那如皓月般耀眼的男子一一击碎,原来,她前方的路还好长好长,这世间事远没有她想的那样轻易简单。

      世上真有人天生受万般瞩目,不知不觉中已令旁人臣服。

      这份恍惚失落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一会儿就被现实的急迫所冲淡。

      傍晚从杏园用完膳独自回舍房时,崔瑈又一次察觉有人紧跟在她身后。南北大道上,前方左侧拱门处走来了几个男监生,她心里犹豫一瞬,蓦地停步往后看,正好发现身后那人也立刻刹住了脚步。

      他知道自个儿暴露了,一边直直盯着崔瑈,一边不慌不忙地抬脚往前走。

      前方人群已嬉笑着走近,后面那男子瞟了一眼后看向她,脸上神色似笑非笑。

      就在即将擦肩而过那刻,崔瑈听见了他语带恶意的声音,“小心点儿,你最好祈祷永远不落单,不然,我可要好好尝尝你的滋味儿。”

      她攥紧了拳头,侧首冷冷盯着那男子离去的背影。此人约莫三十来岁,样貌普通,身材中等,穿着低等学官的灰白长褂。几日以来,她走到哪儿,他也跟到哪儿,直到今天被她逼得现身,这才大摇大摆地撞上前来。

      崔瑈心里生出一丝讽意。跟踪、恐吓、羞辱,霍彦洲的这些下流招数不过是想扰她心神罢了,这小人如此忌惮她攀上江左赵家,恐怕是害怕她回头报复他吧。

      小心点儿?也许,你该自己留着这话。

      夜深了,崔瑈正独自走在西苑小径上,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

      刚转过头,一个陌生男子猛地扣住她身子,一只手扯开她衣裳,下一刻粗重的气息已喷洒在耳畔。正当她骇然挣扎间,一个女子冲过来将她使劲推开,却不料男子转而疯狂撕扯着女子的襦裙,衣裳很快就烂成了碎片,雪白肌肤也立马暴露殆尽。

      女子挣扎时回过头,崔瑈这才看清她的模样,眼泪瞬间滚滚而落。

      娘亲!是娘亲……不要……不要伤害娘亲!

      她拼了命地往前爬,然而却像是压在巨石底下,动弹不了分毫。

      朦胧迷雾中父亲站在前方,正凄然旁观着这场暴行,他无声流着泪,嘴唇一开一合地说些什么。她又急又气,浑身发抖地尖叫着,爹爹,你快救救娘亲,救救她啊!

      耳边的喘气声愈发大了,她绝望到流尽了泪,要是能立马死去就好了,她失神地想。

      醒来,快醒来……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引诱,她不停地环顾四周,整个夜空似乎都在旋转。

      让我走,我要离开,我要离开这儿!

      猛地一颤,崔瑈立时睁开了眼,只见满室漆黑,天尚未亮。

      她大口喘息着,心跳快得近乎失控,满身冷汗已将被衾浸湿,而片刻前的尖叫哭喊却是那般真切。

      原来只是个梦,还好是梦。

      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身体仍在发颤,她却忍不住轻轻笑了。

      还是第一次发现,娘亲追随父亲而去竟是最好的选择,就留她独自面对吧,她宁愿一人面对这些不堪。

      闭上眼,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将枕头洇湿一处。

      过了两日,刚好轮到张博士来静心堂日讲。

      讲课结束后,崔瑈立刻走上前去,朝着张博士躬身一礼,“先生,学生有一事想请教您。”

      张博士将崔瑈带到了庭院中,温和笑问:“是有何事?”

      崔瑈抬眼,面前的这位张博士已任职广文馆三十余年,在六大博士里资历最深,为人也最是中庸谨慎。

      她心里清楚,自己既没有霍彦洲往日骚扰她的证据,又难以证明是他派人跟踪,其实很难让一向明哲保身的张博士为她出头。即便她能拿出证据,这种男女之间的桃色纠葛最难处理,更别提还涉及师生这等敏感关系,张博士只会避之不及,免得惹上一身骚。

      恐怕,霍彦洲也正是摸清了这两点,才敢如此放肆行事。

      思及此,她故作踌躇了会儿,“先生,我恐怕不小心得罪了霍博士。”

      张博士觑了眼崔瑈,脸上笑意都淡了几分,“哦?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一脸为难,有些愧疚地说:“全怪学生嘴笨,上次在西苑见过六位博士后,霍博士又叫住了学生,多嘱咐了几句,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竞争,还说,我需自知身份,进不去的圈子就不要硬挤,不然等着看我头破血流。当时我云里雾里,没能领会到霍博士话中的含义。”

      崔瑈抬眼看向张博士,发现他面色分毫不变,苦笑着继续道:“这几日,有个陌生学官一直跟踪我,说我挡了陈公子的道,警告我小心点儿。我有些害怕,一去打听才知道,这陈公子是安定侯家的二公子,这次也进了初试。我想不出陈公子为何会注意到我,经人提醒才明白……”

      张博士皱了皱眉,等着她后面未说完的话。

      “原来太学中的吴博士是陈公子的舅爷,又听说吴博士一向欣赏霍博士,我这才知道自己惹霍博士不高兴了,除了依照他的吩咐外,恐怕很难令他满意。不过,我又不忍心辜负先生们的期待,更知道这次选拔关系着广文馆的未来。”

      她抬头望进了张博士的眼,声音艰涩,“先生,学生心知这件事您并不适合出面周旋,我思来想去,还是恳请您安排一人护我周全,直至选拔结束为止,您看可好?”

      张博士静默地站在那棵古槐前,未出一语。然而,正是这恪守中庸之人的长久沉默,便显出了他不同于以往的几许异样。

      崔瑈垂下眼帘,安静等待着身前人的决断,就在她以为自己或许将前功尽弃时,一道几不可闻叹气声隐隐消散在了风中。

      “我知道了,崔瑈,这件事就按你说的办。记住,你只管安心准备考试,我们这几位博士定会护你。”

      崔瑈暗暗呼出一口气,感激地朝他躬身一礼。

      看着张博士走出院子的背影,她这才缓缓翘起嘴角,心里给包打听记了一功。

      多亏他消息灵通,自己方能得知这国子监中的诸多八卦,刚才的话除去“挡了陈公子的道”一句是假的外,其余的全是事实,只不过被她精心组合了一番,令人听起来颇觉有理有据。

      她全然不提霍彦洲对自己的企图,不仅是因为此事只会影响她的名声,弄不好还会令张博士怀疑她有意攀附霍彦洲。更为关键的是,张博士最重视的不过是广文馆的发展,不会容忍有人为了谋求私利而牺牲广文馆的利益,而一个女监生的名声与安全则并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只有将太学拉下水,将事件上升至太学和广文馆斗争的高度,才能令张博士对霍彦洲真正有所警惕。而对于将事情全部揽下的她,张博士只会夸一句懂隐忍,识大局,不给先生们添麻烦。

      崔瑈轻笑一声,心情甚好地走回静心堂。

      就算她一时对付不了霍彦洲又如何?她依旧可以给他添堵,可以层层撕下他的伪装,让他也尝一尝被人窥视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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