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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终选 ...

  •   二月十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国子监东侧的集贤楼里,游学选拔考试即将举行,来自国子馆、太学和广文馆的八名监生按照名字各坐其位,考场上鸦雀无声,可闻针落。

      崔瑈抬眼看向大堂正前方,心里开始发紧。

      国子监中的第三号人物——监丞吕首信大人,正是本场考试的主考官,在他身侧还分别坐着国子馆、太学和广文馆的最高博士,除此之外,还有八位直属于祭酒的署官具体负责本场考试的监查。凭此阵仗就知,国子监对这次选拔极为重视。

      午时一到,吕首信起身,命学官将试卷发下。

      话音刚落,崔瑈暗自凝神静气,拿到试卷后先迅速通览一遍,全卷共计七题,考试范围与上次一样,只不过难度更高。

      一路看下来,直到看见最后一题:

      所学为何?

      这四个字一映入眼,她顿觉出乎意料,却又似在意料之中!

      此题看起来简单,却极考学生的解题能力,不仅完全不像国子监以往的出卷风格,而且与同卷之题也相去甚远。恐怕唯独这题是由那位传说中的赵大人所出,若真如此,或许他还将亲自批改答卷……这一猜测令她心中发热,脸颊都开始渐渐升温。

      定了定神,崔瑈迅速铺纸提笔,从头开始作答。

      考场上的沙漏循着它固有的节奏,令时间从中簌簌流走。四周极为空旷安静,耳旁只剩下其他人抚纸翻页的簌簌声,和那或因紧张、或因兴奋而略微明显的呼吸吐纳。

      完成前面六题后她匆匆抬头,发现时间刚过一半,现在只剩下这最后一题,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这可是最最关键的一道题,成败极有可能在此一举。

      所学为何?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着题目,她心尖似乎有根羽毛拂过般微微发痒,其实这个问题曾无数次浮现在脑海中,只是当时并不愿真正去想。

      她突然有些走神,明知不应该,但是就在此刻,过去的记忆似浮光掠影般从眼前一一闪过。

      幼时同伴嬉闹的大笑声,娘亲爱怜的照拂和陪伴,父亲的指点与欣慰的笑……种种场景仿若被锁入了一个飘在迷雾中的梦阁,偶然打开后才发现,它们早就触不可及,实则也混混沌沌。

      她一直向上走,从安平走到京城,成了异乡之客,直到这时才发现,世间也可以是一个充满了竞争攀比的名利场,充斥了精心的算计厮杀。

      所学为何?在这里,许多人似乎为了能更自如地虚伪矫饰,既可推心置腹,又能暗藏心机,极为擅长审时度势,以他人为踏板,进而扶摇直上青云。

      此刻她又有些想笑,正费尽心思揣测主考官心意的自己,是否也恰好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

      然而出身名门又处于权力中心的赵煜,他究竟为了什么而学。

      是为个人名声还是为家族荣誉?为一朝君王还是为天下百姓?又或者是为圣学之延续,为道之传承?

      自己究竟该以什么答案来赢得他的青睐?包括她在内的无数普通读书人,又是否真能与这位天之骄子共享同一个理由?

      崔瑈蹙紧了眉头,不自觉将右手食指捏的发白,只觉一阵心浮气躁,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如此卑微。

      垂眼瞧着“所学为何”这四个字,她甚至不禁恶意揣测,赵煜此题恐怕用意甚毒。

      ——若是心思纯正、意志坚定之人应答,此刻必然文思泉涌,以直吐胸怀为快。

      ——然而,投机取巧、迎合上意之人面对此题时,或搜肠刮肚,极尽献媚之能事;又或如她这般,经历一场深刻的自我反省与悔悟,总得自我折磨一番。

      崔瑈抿抿唇,心知不管如何腹诽,此刻已必须压下赌注,思及此开始提笔蘸墨,落笔疾书。

      ……

      及至最后一字写完,考试时间恰好结束,崔瑈长长吐出一口气,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考场上这般着急忙乱,万幸的是都已答完。

      站起身等着学官将试卷收走,她抬头环顾四周时才发现,集贤楼里竟然只剩下了她一个学生,而其他人早已提前交卷离开。

      面对着满厅的学官大人们,崔瑈不自觉抬眼寻找着张博士。

      张博士仍坐在左前方最外侧的太师椅上。日光从窗棂处斜射入屋,将他早已泛白的须发映照得更加明显,四目相对时,她似乎隐约看见了他眼里的期待与泪意。

      崔瑈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微微笑着,朝他略一点头。

      监丞吕首信早就注意到了她,这学生答题时全神贯注,似乎物我两忘,于是笑着表扬到:“谨慎认真,能待至最后,耐力足可见矣。”

      不知怎的,崔瑈竟有些羞惭,向吕大人和其他博士俯身行礼后,转身离开了集贤楼。

      跨出门,迎面而来的风吹动着她的乌发,她感受不到丝毫冷意,只觉一缕郁结已久之气随着方才那段答题时光,飘散入空,不见踪影。

      崔瑈一走进静心堂,同窗们都暗自打量着她的神色,想要看出些门道来。

      见袁怡、张灵均和江新成也一直盯着自己,她心生好笑,然而面上却十分平淡。径直走到座位坐下后,三人见状立刻围上前来,不过却无一人先启话头,似乎担心说错话,给人徒增烦恼。

      崔瑈心里虽滑过一道暖意,但并不太适应他们这欲言又止的安静,于是自己全给交代了,“考试题目偏难,不过我都已答完,接下来就看竞争对手的水平如何了。”

      三人一听这话就知没出大差错,顿时长松一口气,仿若因雨水浇灌而瞬间伸展开来的绿植,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崔瑈笑得眉眼弯弯,继续道:“最后一题只有‘所学为何’四个字,我猜,此题怕是出自赵大人之手,单单这题我就用了一半时间。”

      江新成半坐在崔瑈桌子边缘,纠着眉头疑惑不已,“啊?这确实不像以往的出题风格,但是这题该怎么答?我都不知属于哪类题,答义理吗?”

      袁怡凝神想了想:“《论语·宪问》中有言,‘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恐怕这便是题目的出处。”

      崔瑈笑着点头,不愧是遍览群书的淑文姐,一眼就看出了题目出处。

      “古之学者为己……”张灵均眼前一亮,立刻补充到,“理学中的两大宗师早就对《论语》此句有所阐发,所以,赵大人这道题便是考察义理吗?不然没有着力点,这题可不好入手。”

      “不过,”袁怡蹙起了眉头,“如果是阐发义理,我却觉得此题既好答,又难答。”

      “若与以往类似的题目相比,此题显得简单了,只要围绕理学经典中论述过的要点作答,就不会有大的差错;难答就在于,诸生都按这一思路作答的话,便极难答得出彩。”

      袁怡看向崔瑈,“这样一来,赵大人想通过这道题考察大家什么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崔瑈单手支颐,神色变得认真了几分,“此题题干不做任何答题方向上的提示,给予了学生很大的发挥余地,如此,不论是从具体的文辞,还是从如何思考这道题本身,都能看出一个人的识见与性情。”

      顿了顿,崔瑈微微一笑,“若是由我来挑学生,我也会这么出题。”

      见三人颇有兴趣,她便继续说着自己的解题思路,“所学为何?对所有监生而言,将来不论是入仕为官还是做学问,‘学’始终都是立命之本,‘学’与‘人’当为一体,难以分割。”

      “在我看来,此题就像是一封自荐信,告诉赵大人你是什么样的人,而他为何要选择你。常言道,同类相求,所以投其所好即可。”

      话一说完,崔瑈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翘起。

      “是这个道理。” 张灵均点点头,但依旧不解困惑,“可问题是,你怎么知道赵大人欣赏什么样的学生?”

      崔瑈嫣然一笑:“直觉!”

      三人绝倒。

      不过,崔瑈的这句回答确实也算实话,只是她还有个秘密不好对三人道出。在她心中,一个大胆的猜测已愈发成形:

      ——或许,赵煜极为看重“自省”二字。

      这段时间,她已翻遍了市面上赵瀛、赵元溥和王湛的所有诗词、文章和札记,就在前夜,还真让她发现了一处极有意思的地方。

      王湛曾出版过一部《史记》评注,不过从古至今有无数学者为《史记》作注,并且王湛主攻经学,因此他的这部《史记》评注并不曾在学界引起特别大的反响,仅被视为他的一部闲暇之作,而此书在市面上也流传得甚少,价格还颇为高昂。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忽略这部书。

      在《史记·孔子世家赞》中,司马迁感慨到“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而王湛则特意在这句话旁做了评注,不过内容却是他与“某子”围绕此句所发生的两次日常对谈:

      某子年七岁,读此句时曾有言:识人亦省己,唯我之所存也。
      去岁复问之,答:未至无我之境,遂以识人、察己、观天地为任。
      吾曰:十年不变,善乎?
      对曰:亦步亦趋也。

      这段话立马吸引住了崔瑈的全部心神。她大胆推断,尽管王湛故意用“某子”隐去了具体姓名,但是这个“某子”却极有可能正是赵煜!

      崔瑈之所以有此推断,原因有二。

      其一,赵煜与“某子”年龄相同。从所记之文来看,“七岁”到“去岁”之间相隔十年,彼时王湛写下这段话时,“某子”正是十八岁。此条评注写于嘉祐二十九年六月十八,而赵煜恰恰生于嘉祐十一年闰六月十八,年龄刚好与“某子”相合。

      此外,由于闰六月多间隔十九年出现一次,因此出生在闰六月之人,一般会于每年的六月过生。所以王湛特意选在六月十八写下这条评注,恐怕也暗含了为爱徒庆生之意。

      其二,更为巧合的是,王湛虽然没有提及“某子”与他的关系,但是文中其实已有暗示。

      “亦步亦趋”乃是用典,指的是颜回事事效仿他的老师孔子这一典故。

      文中,“某子”用“亦步亦趋”极为巧妙地回答了王湛“十年不变”的诘问,实则褒扬了王湛数十年如一日志于心学而不改。此句出自“某子”之口,便间接地提示了一点,即,王湛与“某子”恰为师生关系。

      根据这两点,崔瑈得以推断,“某子”即为赵煜。

      于是王湛的这段话就透露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由“我”所引发的自省,乃是赵煜的识人处世之道。

      由“我”出发,便能见“我”之生成的特殊性,亦能辨“我”与“人”为何有所差异,故而有包容差异的可能,此所谓由“分别”生“合和”。

      所以当看到试卷上“所学为何”四字时,她立刻意识到,此题出处中的“为己”与某子所言的“无我”,实际上刚好两相对应!这进一步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想!

      也正因此,为了将自己塑造为一个极具自省意识的学生,她确实经历了一番搜肠刮肚的自我反思,而这一过程无异于抽筋剥骨。

      只希望这出“苦肉计”能够奏效……崔瑈支颐想着,嘴角已不自觉轻轻上扬。

      其实当知道赵煜年仅七岁就有了那番见解的时候,她一时惊愕无言,第一次对“人外有人”这句话有了实实在在的体会。

      恐怕,这就是当年叶宗行那句“既生瑜何生亮”的缘由吧?如此一来,外界关于他的种种传言都是真的,极有可能的是,他比传言中还要令人望尘莫及。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种无可名状的惆怅萦绕在她心头,与此同时却也迅速涌起无尽的兴奋。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有跟随强者,她才能变得更强。

      崔瑈不禁暗暗期待着,当赵煜批改她的答卷时,他,究竟会作何反应。

  • 作者有话要说:  【译文】
    某人年方七岁,读到“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这一句时曾说:深入认识他人,其实意味着反省自己,这是因为“我”的存在。
    去年,我又问他怎么看这句话。
    他说:我还没有到达“无我”之境,于是仍以识人、察己、观天地为任。
    我问:你现在的答案和十年前一样,这样好吗?难道不是没有长进吗?
    他答:像您(老师)一样,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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