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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   08
      黄埔军校的校舍是利用原广州陆军小学的旧址,略加改造而成。校门两侧各一副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没有预见中的高楼华夏,只有几排低矮的白色平房,一边是宿舍,一边是教室,中间用一条约10米宽的走道隔开,远处是空旷的操场,一排运动器械孤零零的伫立着,简陋得一如当时中国大部分的学校。
      我们第一期入学的350名正取生进校后即被分编为三个大队,每队的大队长都是军校的教官。非常意外的,我被分在第二大队,而辉生在第一大队。由于是第一天进校,我们先在队长带领下参观了学校,宣布了校规,然后分派宿舍。宿舍大小不一,大则住二三十人,小则住七八人。每个宿舍同时又是一个小队,要推选一名队长。
      我住的宿舍共有八个人,大家论了齿序,竟是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又有点腼腆迷糊的胡衷寒年纪最大,况且他又是高分进校,于是理所当然的成为我们的队长。下午,我们又领到了军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当我们换上崭新的灰色军装时,每个人都显得兴奋莫名。其中反应最大的要属胡衷寒。
      那晚大家换好衣服后都去吃饭,到了食堂却独少了衷寒。我因胃口一向小,先吃完了回来寻他,谁知才走到宿舍门口就听见一把男声合着京韵低低地唱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那声音抑扬顿挫,可不正是胡衷寒?
      直到我进门,他方才发现我,哈哈笑了起来,娃娃脸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从前听戏时随意学的几句……”
      我也笑了:这家伙,竟兴奋成这样,怎么看也不象是已经25岁的人了。刚想问他怎么不去吃饭,却见他忽然定定看住我,我不禁有些气恼。
      这两年我在福升班,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猥琐者有之,急色者有之,骄横者有之,阴郁者有之……这个胡衷寒,该算进哪一类?可是,他似乎哪一类都不是,他的眼睛,是深邃且透明的……
      这时,胡衷寒却讪讪地开了口:“喻林,你穿这身军服……很好看。”他抓了抓头,“呃……其实,我是想说,你长的很象……我的一位故人。”
      我追问:“他是谁?”
      他却不答,只道:“呃……我去吃饭。”说罢,取了自己的食具,径自去了。
      我跟出门去,风中隐隐传来他苍苍凉凉的歌声:“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才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尺回肠荡气中。万一禅阒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入学的头一个月,正式的课程并未开始,主要是接受入伍生教育,进行的都是最基本的操练,目的是将我们这些新学员从普通百姓变成真正的士兵。过了几日,我们又迎来了一批新同学——120名备取生,他们被编为了第四大队。
      6月16日,军校的开学典礼正式举行。孙中山以军校总理身份参加了开学典礼。第一次与民国历史上这么有名的人物见面,但我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山河大地尽皆端然。
      这个精神矍铄、穿着一套由他自己发明并命名的服装的老人,直至见到他,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随于他,他们个个都是不世出的英杰,却甘心奉他为领袖,供他驱策,蹈死不顾,一如昔年我的父亲,或者今日的辉生。

      开学典礼过后,我与同学们一道,开始了正式的军官学生教育。由于本应是三年为一期的教学内容被压缩在半年内完成,因此军校的学习生活是分外紧张而又严格的。
      白天是军事训练,晚上则是政治教育。军事训练又分为学科和术科两大类:学科教以步兵操典、射击教范、战术学、兵器学、军制学等;术科教以制式教练、战斗教练、实弹射击、战斗联络等。而政治教育则包括三民主义、社会主义、工农运动、苏联研究等26门学科,并辅以政治训练。
      每天早晨我们5点起床,晚上九点半熄灯,没有片刻的时间是虚度的,什么人也不敢偷懒,更没有人愿意落后。

      我在广州的烈日和暴雨下成长着,艰苦的军事训练非但没有拖垮我的身体,相反,我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往日里纠缠着我的种种疾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到晚间,我如饥似渴地学习,这是一个我从没接触过的世界,令我大开眼界。
      我和辉生因为不在一个大队,所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每次见面,辉生当然免不了嘘寒问暖一番,但也就仅此而已。只有一回,他见我日渐挺拔的身材、结结实实的身体,不无忧虑地说:“小林子要是再这样窜个子,将来要赶上我了。”
      我暗自得意:辉生的个头本就不算很高,要超过他实在太容易了。
      我和胡衷寒也渐渐混熟了:他来黄埔之前原是中学□□,真正是投笔从戎。至于那位长的很像我的故人,他却再也没有提起过。
      岁月荏苒,转眼间,广州的炎热的夏季过去了,凉爽的秋季很快来临,我们都脱下了夏季的棉布军服,换上了秋季的薄呢军服。军服的款式整齐统一,学生与教官的区别只在颜色:学生的军服都是灰色,而教官的军服却是黄色的。灰色与黄色的身影在校园里有规律地交替穿梭着,然而我却始终没能遇到那个熟悉的黄色背影。
      陈辞修,我如约前来,你却了无踪迹。亦或者,当初本就是你的玩笑,只有我一个人当了真。

      自进入10月以来,在这所由国共两党共同建立起来的军校里,政治氛围日渐浓烈,□□的“青年军人联合会”和□□的“孙文主义学会”相继成立,后来虽在蒋校长的干预下全部解散了事,但也预示着我的同学们在政治理想上的日益分化。
      然而我已无暇顾及这许多。当瑟瑟秋风卷起满地落叶的时候,我也意识到距离开这个军校的日子已不远了。但是,想要作为一个合格的毕业生离开黄埔,还必须通过苛刻的毕业考试。于是,我暗自加劲,偷偷把每天起床的时间提早了一个小时,趁着天刚蒙蒙亮到操场跑上两圈或者看几页书。笨鸟先飞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直到这一天,当我照例夹着书本来到操场,却发现我前几日偶然找到、在这个深秋里唯一幸存的一块小草坪上,已有人捷足先登了。透过薄薄的晨曦,我远远看见那人以手为枕仰面躺着,一本书翻开盖住了脸。他的胸口微微地起伏着,一件黄色的军服丢在一边,显然是晨练后正在做片刻的小憩。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过我的全身,会是陈辞修吗?可我看不到他的脸,想要走过去却又害怕被发现,正犹豫间,那人却翻身坐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全神贯注地研读起手中的书本来。当书本自他脸上落下的一刹那,我终于看清:果然是他!
      还未来得及细想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已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军靴的响声,我赶紧隐身至树后,却见一个瘦削若竹的身影正向陈辞修走去。我认得他,他虽不高大,但周身却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正是我们的校长——蒋中正。传说蒋校长有在清晨巡视校园的习惯,但是碰见他,我还是第一次。
      陈辞修很快就发现了校长的到来,他立刻放下书本,打了一个立正。
      校长端详了他片刻,问道:“姓名?”
      “陈辞修,20岁,浙江青田人,保定军官学校(注: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所规模较大的正规化高等军事学府,为近代中国培养了大量军事人才,走出了众多国共两党的高级将领,其影响力不亚于黄埔军校。)炮科毕业,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上尉教官。”问的简单,答的干脆。
      “为什么到本校来?”
      “参加革命!孙总理说:‘要用这500人做基础,造成我理想上的革命军。我们的革命便可大功告成,中国便可以挽救,4万万人便不至灭亡……’”
      “什么是革命?”
      “信仰三民主义的是真革命,不信仰三民主义的是假革命,反对三民主义的是□□!”校长步步紧逼,回答却也是干净利落。
      “对□□怎么办?”
      陈辞修的眼中精光一闪,脱口而出:“杀!”
      我的身子猛得一颤:这人身上好重的杀气!
      校长的眼里却露出几缕赞许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后生可畏!”
      当校长的身影远去,我长吁了一口气,正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晨练,那边陈辞修已经冲我躲藏的方向喊道:“出来吧!”
      被发现了?我慢慢从树后挪了出来,目光在地面游走,就像一个在私塾犯了错误,不敢见先生的学生。是了,他现在本就是我的教官。可是该死,我明明什么错误都没犯,却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你来了?”他轻轻巧巧地问,那语气就像是面对一个每天都能见面的老朋友。
      我却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拾起军服和书,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转身要走,却突然惊奇道:“你长高了?”
      我一阵腹诽:我长高很奇怪吗?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
      他的话锋却突然一转:“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好。比我在黄花岗见到你的时候,要好。”
      我诧异的抬起头,看见他薄薄的嘴唇渐渐弯出一个弧度,直至幻化出和蔼的笑容,他的头发上挂着丝丝朝露,在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中闪着晶莹的光。
      我常听老人们说薄唇的人天性凉薄,只是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记得,我只想如果能永远拥有这笑容,那一生便也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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