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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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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果不出辉生所料,在经过严格的体格检查和连续三天的笔试后,我顺利地通过了黄埔军校的考试。在被录取的正取生350名、备取生120名中,我位列中游,而辉生更是在应试的1200多人中高居第一。
辉生的身份仍然是个秘密,对外我们只称是好友。他本是直隶人氏,家境富裕,因为闹□□,被抓进北洋政府的大牢,家人上下好一番打点,才将他救出。北方待不下去了,本拟南下游历一番,中道得知军校招生讯息,于是赶来投奔,途中又偶遇我这个烈士遗孤,我们一见如故,一路结伴南来。
这样的说辞我早已倒背如流,毕竟无论是北洋政府高官的大公子还是红透江南的名伶,以其中任何一个身份出现在黄埔军校都是不太妥当的。只要不遇到特别的熟人,我也确信江南那些贪慕他美色、迷恋他嗓音的男男女女们,只怕再也认不出今日广州南堤码头之张辉生,就是半年前福升班之张慧生。说来也是奇怪,辉生只要上了戏台便可做千娇百媚之杜丽娘、雍容华贵之杨贵妃、英姿飒爽之穆桂英,可一旦卸去浓妆,却是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儿,纵然面部线条略显柔和,也是透着清俊之气,毫无半分女气,前后相较,判若两人。难怪那心比天高的谭瑞会对慧生不屑一顾,却对辉生一见倾心。
今日的广州南堤码头和风煦煦,350名军校正取生在此集合,先行入学。一大清早,码头上已是人头攒动。400多名学生,虽大多来自全国各位,可毕竟也有部分本地人氏。于是,满怀激情的青年,两鬓斑白的双亲,依依不舍的爱人,还有嗷嗷待哺的稚子,合演出这一幕世间最普通的伤离惜别。
久已尘封在记忆中的双亲此时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他们若尚在人间,也会来此为我送别吗?父亲一心希望我成为他那样的英雄人物,若见此情景,定会大感欣慰吧?母亲呢?她大概会万般不舍,然后千叮万嘱她第一次离开家门的宝贝孩儿……
“张辉生!”正感慨间,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竟是谭瑞。
她今天又恢复了千金小姐的打扮:一件藕合色旗袍,款式却是中西合璧,立领、盘扣,却在领口下挖出一道圆弧,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锁骨,贴身的裁剪,勾出玲珑的曲线,宽大的下摆洋洋洒洒散开至脚面。头发已经剪短,于是在鬓边用一枚发夹别住,发夹上镶着大颗钻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炫目得叫人睁不开眼。
绿杨荫里,白沙堤上,谭瑞落落大方:“我来给你们送行。”
我暗自吃惊:这位谭小姐对辉生倒也执着。
“谭小姐……”辉生也有些意外,“呵呵,莫非小姐对未能入军校之事还心有不甘?”
谭瑞摇了摇头:“这几日我已想通了,救国的方式有很多:可以开医院救我国人之躯体,可以办学校救我国人之灵魂,可以创实业救我国家之经济,并不是一定非要上战场的。所以谭瑞对此已无怨念。”
辉生不禁动容:“如此倒是在下看轻了小姐。”
“不敢。我听说你拿了入学测试的第一名,祝贺你。”说着,她伸出右手,那只手纤纤如玉,腕上环着一只凝脂白玉镯子,十个指尖涂满了红艳艳的蔻丹。辉生纵然不拘小节,此时也略一迟疑,方才把手伸了出去。
谭瑞咯咯笑了起来:“这倒不象是京城张家大公子的做派!”旋即她又收敛笑容,低声道:“当年你我曾有一面之缘,只是……”
辉生紧接道:“只是当年辉生放浪不羁,实非小姐佳偶。”
“直到今日我方知你的真性情。当初你为何故做假象,欺瞒众人?”谭瑞步步紧逼。
“当日辉生唐突了小姐,实非得已。只是不愿误人误己罢了。”
谭瑞仰天叹道:“好,好一个不愿误人误己!我本以为做下惊天动地之举,却没想到早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即便当年我不远走海外,张公子也断然不会接受婚约吧?”
面对谭小姐的质问,辉生只有招架之力:“当日之事,情非得已,辉生知小姐乃奇女子,方才出此下策。”
谭瑞佯怒道:“张公子倒真是算无遗策!”但随即又淡然一笑,“也罢,昨日种种譬如死,昔日之事,不必再提。况且,我也确实要谢谢你,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下定留学的决心。去了国外,才知道往日只会空喊几句口号,真真是井底之蛙。”
辉生也浅笑相对:“谭小姐的见地,实令在下惭愧。”
自打离开了福升班后,辉生的言谈举止就一天比一天恭谦有理,尤其是在谭瑞面前,完全没了昔日的桀骜不逊。我暗笑到底一物降一物,这谭瑞当真是辉生命中的克星。而他们今天一番对话,也证实了我的猜测。辉生果然是北洋政府要员张言之子。他们一个是官僚公子,一个是世家千金,一个叛出家门投身革命,一个海外归来满怀抱负,正合了无数戏文里才子佳人的金玉良缘。我知道在国民党内也有几对这般志同道合的革命爱侣:正如廖仲恺之与何香凝,汪精卫之与陈璧君,辉生若是能娶得谭瑞,必定又是一段佳话。
上午九时,领队的国民党官长到达码头,准备集合队伍。
“时间不早了,你们该上船了,我也该告辞了。”谭瑞顿了顿,又道,“无论用何种方法救国,首先都必须实现中国之统一。谭瑞身不得亲临战场,只有遥祝诸君马到功成!”言毕,她盈盈转身,待要起步,却又回眸一笑,百媚横生:“张辉生,当年我登报解除婚约,现在我反悔了。等革命胜利之日,我再登一次报,恢复我们的婚约。”谭瑞的表白,实在大胆得紧,但却透着股子可爱。
这下子倒轮到辉生愣住了。我见辉生站在原处发傻,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襟。他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当年之事,谭小姐难道还不明白在下的心意?”看样子,竟是要婉拒了。
我心下正自着急,谭瑞却道:“时移而事易,谭瑞相信人的感情是会变化的,这世上也不会有真正铁石心肠之人。就算有,滴水穿石,铁杵也终能磨成针。”
望着谭瑞离去的背影,我不解地问辉生:“谭小姐聪慧动人、善解人意,辉生为什么不喜欢呢?”
辉生却叹了口气,摇头道:“谭小姐是女中豪杰,我……原是配不上她的。而且……”
“而且什么?”我更加糊涂了:以辉生的优秀,居然会认为自己配不上谭小姐?
却听辉生继续道:“我的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就好比一个杯子,已经放满了水,当然就放不进别的东西了。水满则溢,所以谭小姐再好,也再装不进我的心里了。”
“那就把原来杯子里的水倒掉好了,那不就可以放下了?”我不假思索地说。
“你这家伙,真看不出来,长大了定然是个陈世美。”辉生用力在我的头上敲了个爆栗,“有的人啊,一辈子杯子里只能装一次水,若是把水倒了出来,那他的心也就空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虽面上生气,可声音无限温柔,只是那时我却只觉得头顶火辣辣的疼,根本无暇去细想他话中的含义。
辉生见我疼的龇牙咧嘴,也笑了,一边在我头顶轻揉着,一边道:“你现在还小,还不明白,等你长大了,就自然知道我今日的苦衷了。”
9时30分,我们350名黄埔军校一期正取生在国民党官长的带领下,登上了一艘小型客轮“江山”号,驶向珠江口下游入海处的黄埔岛。
“江山”号刚刚离开码头不久,一艘小舢板追了上来,舢板上一个青年挥舞着双手,大叫着:“等等我……”
我和辉生正在甲板上,于是赶紧放下舷梯,那青年自舢板爬上舷梯,辉生伸手将他拉上了“江山”号。
一上船,他便气喘吁吁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胡衷寒,也是军校的学生。不过我误了时间……谢谢你们啊……”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胡衷寒……我记得这个名字:军校放榜那天,我看到这个名字紧挨着辉生的名字,位列在前三甲。胡衷寒,就是这个看上去有些腼腆迷糊的青年?
这时,汽笛长鸣,江山号劈波斩浪,驶向大海,也带着我们驶向了不可知的新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