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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赠拒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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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舟计谋得逞,装作不在意地起身,说走吧。
何清敛跟在身后走了一段,听见些踩雪的细碎响声从身后传来,一看,陈七也跟在身后。
“你回房去休息。”何清敛把住她的肩转了个身,让她往另一方走,她侧着身子目送两人走远,才抬步向屋内走去。
再入魔域,何清敛屏息的功夫仍然不到家,腹中灼热难耐,他估摸着这魔丹一重境恐怕要到了。修仙术这么久,不过学了些皮毛,这修魔却不用苦练便有了基础,也不知道这两股力量会将他送往何处。
说不定这正是厉舟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次进来,何清敛已经可以涉足流土,这儿跟惊险沾不上半点关系,那其他仙门的人要是都来夺这拒霜花,岂不是畅通无阻?
待来到血池,厉舟直接将身体完全没入血中。何清敛的手攀在池壁上,向下望去,见血水如镜,竟连个血泡都没咕噜,有些担心。拒霜树就生在旁边,他也没去瞧一眼,手伸下去,浸没在浓稠的血中。
他什么都没感受到,亦没有什么影像出现。血于他而言就是血,不是人类欲求的载体。
时间已过了至少一刻钟,何清敛的手搅动血水,呼喊:“厉舟。”
厉舟将他的手推出水面,从池中出来。血遍布全身,浸透衣物,面容皆遮,看起来十分可怖。他不急不慢地走向拒霜,站在树下,白光附着全身,又嘭地一声朝四周弥散开来,浅红色的粉尘炸裂高扬,他身处其中,已恢复如初。
“手脏了就过来。”厉舟对他说。
何清敛迈步过去,站在他身侧,他带着何清敛的手按向树干,介绍道:“这是何清敛,林芷之子。”
何清敛手臂上的血顷刻间消散,拒霜树的枝干垂下,轻点何清敛的额头。何清敛下意识后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棵巨树,它枝繁叶茂,叶片宽阔翠绿,仿佛生于盛夏,与寒冬无关。何清敛说:“怎么没有花?”
“这不是它开花的季节,”厉舟说,“花初开时是泛粉的白色,愈开愈艳,仿佛将晚霞的颜色越熬越浓,从浅粉到近紫,日落则凋,只开一天。”
“那什么时候是它开花的季节?”
“下次,两三百年之后吧。”
那林察早就死透化成灰了……
希望破灭,何清敛转而关心道:“你找到陈七的女儿了吗?”
厉舟缓缓地摇头。陈七的出现真的是蹊跷又可疑,这人是他和何清敛在血池中过招不慎带出的,他们明明听到了她的祷告声,结果人一过来,说出的话竟连一个字都听不懂。他的心脏分出了两份,赠给了两个人,血池却只为他带来了一个,另一个无从寻觅。
挫败感于他而言很是陌生,如今倒是里里外外尝了个透。
厉舟问:“她如果不认得你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何清敛也想不通。
“这里流淌着太多不应该存于此处的东西,”厉舟回身,望向池水,轻声说,“我已沉睡二十年,血池确实应该干涸,除非里面灌满的血,都是流向你的。”
何清敛说:“按你这样说,我才应该是魔族首领。”
厉舟笑道:“那我是谁?”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不就讲得通了?”何清敛十分认真地讲道。
厉舟嗯了一声,说:“有可能。”
说完后,两人对视,一同笑了起来。
“不开玩笑了,”何清敛看着拒霜,有些遗憾地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活着看到它开花。”
“自然是可以,”厉舟说,“你可以活很久很久。”
“我又不是你。”何清敛并不觉得自己能活几百年,说完后他转身往外走,厉舟倒是在拒霜树下,待了许久。
厉舟从魔域中出来后,看到大殿还有光亮,以为是何清敛在等他,他跨过门阶,朝内望去,只瞧见了披着头发的陈七。她站在殿中一盏莲花灯面前,静静地看着。
他迈步过去,握住灯柱,取下来递给她,说:“拿回房间慢慢看。”
她接过来,双手捧住,执着灯在漆黑的走廊中慢行,厉舟走在她身后,没过一会儿便到了自己的屋子,岂料陈七也在门口停了下来,跟着他一起进了屋。
厉舟面带不悦地瞥她一眼,她垂头把灯放在桌上,就提裙走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之中,一方四合的庭院,从此夜起,亮起了三盏灯。
碳在炉中烧得火红,厉舟倚靠在房门口,看向光亮之处,暖色映雪,院中少有人声。何清敛从窗中探头,遥遥向他望来,问:“怎么才回来?”
厉舟抿嘴而笑,转身又走进了房中。
冬日确实适合长眠,连何清敛都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他披上衣服,走到桌前,想倒杯水润润口,竟看见桌上堆满了花,他诧异地抬头,环顾四周,花遍布屋内,从窗边泄下,从案上漫出,浅粉花瓣层层叠叠似牡丹,却清丽秀气,只有山茶花一般大小。
何清敛推门而出,竟见院中日光灼灼,花枝从院墙垂坠。
“你说过,这不是拒霜开放的季节。”在大殿内,何清敛找到了厉舟,他猜测这就是拒霜。
厉舟说:“可是你想看。”
何清敛走了过去,将一枝带叶的花放在桌上,在厉舟与陈七的中间坐了下去。厉舟凑近问:“好看吗?”
花色变深,红得像是胭脂。何清敛别过眼睛,盯着花,说:“好看。”
厉舟问:“怎么不看我?”
“好看,”何清敛看着厉舟,说,“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
“你也是。”厉舟说。
何清敛的嘴微微张开一条缝,吸了口气又闭拢,厚颜无耻这几个字被他咽了下去。他转头,看见陈七的目光正在他们两个身上逡巡,清了清嗓子,问厉舟:“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教她说话,一个‘碗’就教了十多次,”厉舟双手交叉在胸前,说,“她的舌头根本捋不直。”
“慢慢来,这又急不得。”
“慢慢来?我还等着她告诉我她女儿在哪儿呢。”
“对啊,她若能够开口,我们就能知道她家住何处了。”何清敛有些欣喜地望向陈七,又发现她双眼红而肿胀,下唇还有齿痕,但她没有缩胸驼背、双眼噙泪,看上去面色平静而坚毅。
此刻,她在想什么呢?
她拿起桌上的空碗,说道:“完、万、弯……碗。”
她终于说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学会,不停地重复下去。
“筷子。”何清敛将两根筷子横放在碗上,告诉她这是何物。
拒霜花在桌上盈出清香,相对于种荚而言,这种香味其实很淡。厉舟用手背撑住下颌,默默的嗅着对方身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种荚味道,看着他认真教授的模样,弯起了嘴角。
他又看向了院中的拒霜,轻轻颔首,无声道谢。
拒霜伸展枝叶,将花绽放在了门前。
如此多的拒霜,拿走一些不会被察觉。此花日落则谢,不摘也是可惜。只需要一朵就能救一条人命,他没有理由不救。何清敛心中挣扎,桌上的花红得发紫,几乎近凋。
傍晚,他来到山下医馆,问大夫林察是否有好转,大夫不住地摇头,说难救。
何清敛撩起门帘,走了进去,把林察从床上扶起,又在后背运掌,将所学的救人之法尽数尝试,唇角溢出血来,顺着下颌滴落在衣服上。他用袖子揩去,又伸进宽袖之中,取出一物,打开林察的嘴,将此物放了进去。
林察吞咽下去,开始猛咳,清醒过来,问他:“这是何物?”
“人参。”是切成片晒干的野参,民间常用来吊命的。这不是林察想让他寻来的东西,灵丹妙药归一门应有尽有。但这与何清敛的灵气相配合,确实有些作用,林察咳着咳着感觉疼痛渐消,哑着嗓子开口道谢。
何清敛去探他的身体状况,他来不及阻止,被对方的神识瞧见了愈合之态。他只好问:“你在修道?”
何清敛答:“嗯,我已知道自己体内生有灵根。”
沉默在两人之间横亘,林察想了很久,还是开口:“对不起,我之前一直瞒着你。”
“瞒着我做什么?”何清敛要追究到底。
他说:“掌门遗训,我不敢妄自揣测。”
“那就说说你知晓的,二十年前那场修仙界与魔界的大战,你应该参与过的。”
“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林察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魔界有许多支系,有一支居于擒别山,附近有一仙门叫虚门,千百年来本相安无事,某日各仙门惊闻,虚门的修仙者竟被魔族杀伐殆尽,千人身葬火场,枯骨成山,焦臭多月不散。我门派掌门挚友命丧于此,他痛彻心扉,上擒别山讨要说法,结果对方大言不惭地说是虚门先害他魔族至亲,他冷得要命,不想多言,要修仙者全都快滚,否则他见一个杀一个。魔族有伤亡,寻仇便是,怎能让整个门派为其殉葬?难道门派中扫地做饭的年幼弟子也有罪过?掌门从擒别山回来后,各大仙门先后造访,众人心中惶惶,誓要让魔族处置擒别山的支系。”
“他冷得要命……”何清敛不由自主地复述了这句。
林察点头,说:“魔族天生冷血,怎会怕冷?何况当时正是酷暑难当,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说。”
“嗯,先不谈这个,你继续说。”
“后来,所有仙门集结,到了醴陵山,跟魔族首领面谈,”林察嗤了一声,恨恨地说,“魔族根本不分是非,只论亲疏,别说是人,就算有魔族弑神,都会被全族袒护。他们情感联系得如此紧密,却对外界全无感情,人死如灰落,在他们眼里算得了什么?他们根本不在乎。当时双方起了冲突,魔族首领重伤了好几个门派长老,差一点波及夏侯城的普通百姓,此事只好作罢。矛盾一旦滋生,就没有湮灭的道理,终有一日,仙门齐聚,灭了魔族。”
“只有厉舟活了下来?”
“他本来也不会死,因为他身在仙界,”林察的语气中同样有些困惑,“他没有成仙,却去仙界生活了数百年,不知两界在商讨什么。反正不论是什么,都已不再可能。他若一直在仙界不回来也好,可大战告捷那日,他回来了,并亲眼目睹至亲化作尘土。于是他开始灭掉一个又一个仙门。修仙界眼看各大门派接连沦陷,只好再次集结,主动攻上醴陵,却也全军覆灭,若是没有你的话,人界已然成为魔域。”
林察小心地观察着何清敛的表情,说:“所有门派的掌门及长老都已故去,只留下一些未成材的弟子,没有你,真的不行。”
何清敛讽刺地一笑:“我是他报仇雪恨的绊脚石,是你们苟延残喘的续命药。”
“虚门之事,不过是引火之绳,燃烧照亮的是魔族容不下异己的野心。他们视生命为草芥,傲然于世,善恶不分,早晚会害了所有人。”修仙界与其说是报仇雪耻,不如说是拼死反抗——谁知道下一个虚门会不会是自己。
“我知道了。”何清敛站了起来,将门帘按在门框上,朝外走去。
他终于想清楚了,他让厉舟救过许多人,却唯独不愿把林察的事情告诉对方,是因为林察是修仙者,是厉舟的仇人。院中有那么多拒霜,他一朵也没有带来,是因为属于厉舟的魔族之花,不应该拿来救厉舟的仇人。
甚至,他也不该来救林察。
他迈步走向醴陵,因为他属于那里,他身上所流淌着的那一半人族的血,来自他憎恶的何老爷,来自一个背弃发妻趋炎附势的绣花枕头。他是林芷之子,是林氏支系的最后一个后代,当然该回到厉舟的身边。
那日,他踏足醴陵宫殿,原来竟是回家。
身后,十多个人影蹿进医馆,大夫朝他们点头示意,他们进了里屋,齐齐行拜手礼:“师兄,你怎么样了?”“太阴宗那厮竟敢对你下如此狠手,我们定让他出不了这夏侯城。”
“他不过给了我一掌,我见伤势不重,自己拍碎了丹田。”林察将衣服拢好,从床上下来,见他们面露迷惘,说道,“我只是想借此试试何清敛。”
“看来他取不到拒霜。”
“不知魔域现下是什么季节。”
林察的手臂向外一挥,说:“盯好太阴宗,其他的事你们不必管。”
“那你负责盯谁?”外面冲来一个身影,众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林察就被按到了墙上。头顶抵着屋顶,背后之墙承受不住重压,碎裂成渣,他被按进更深的雪中,靠近断崖,毫无还手之力,脖颈几乎快要断裂,脸上已然乌黑。
“你是何人?”那十余名归一门弟子拔剑而起,朝他一起攻来。
他回过头,两手向中间一挥,所有飞在空中的人四肢都扭曲到一团,栽落于地,像一只只断肢的昆虫。
林察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念口诀,想震开身上的人,对方却纹丝不动。那人连头都未转过来,就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重重一碾,他抱着对方的小腿,无法拔动,口鼻均被堵塞歪斜,只有眼睛暴出,死死地盯着对方。
脚抬起,又踩在了他的腹部上,血水和胃中的东西都被呕出,水渗进雪中,独独留下一些碎掉的参片。
四周惨叫不断,四肢皆废,也有人翻滚着想来救他们的师兄。“你是谁,是谁……”林察在濒死之际,费力地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怎么也看不到。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拒霜不是你该惦记的东西,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你根本承受不住它的药力吧?一片花瓣就足以让你爆体而亡,你骗何清敛,不是为了给你自己疗伤。为了什么?为了你归一门大堂里的那几十口棺材吗?尸身完整,确实有起死回生之术可想。”他贴近林察的耳廓,说,“你们做得真绝,没有给魔族留下一具全尸。”
“我、我……”林察边吐血边轻声叫着,“何清敛。”
“你以为叫他,我就会放过你吗?”
“何清敛……”
林察此刻,是真的命悬一线,他看着站在远处的何清敛,伸出手,想往前爬。何清敛站在原地,没有向他走来,反而是身旁的那人在回头看到何清敛时,动作猛地一顿,继而走了过去。
“师兄,我带你走……”林察的师妹青月翻滚到了他的身边,用头顶住他的腰,将他推下了断崖,自己也滚了下去。雪中还有人在不停地挣扎,挣扎地攀到那里,相继跌落。
何清敛看了一眼那些人在雪中扭动的样子,又看着向他走来的这个人,抓住对方的手,他问:“厉舟,你冷不冷?”
厉舟收回模糊面容的术,拍了拍何清敛肩头的雪,说:“还好。如果你给了他拒霜,可能我会冷一些。”
“你也想试探我,是吗?”
“当然不是。”
“你把拒霜堆满了我的屋子,这不是试探是什么?”
“你想要拒霜,我就给你,不必你为此殚精竭虑,想如何取得,”厉舟说,“你给不给他,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但你给了他,我就要他死无全尸。”
“你不在乎我对你隐瞒?”
“如果你能瞒过我,那这就是你的本事,我只会为你长了本事而高兴。”他把何清敛的手拢进自己的掌中,拉着他往前走。
何清敛将手臂靠着他,轻声说:“对不起。”
“只有口头上的道歉?”
“我想想我能给你什么。”
“亲我。”厉舟俯身,看向何清敛的嘴唇。
“你不是说你不会碰我了吗?”
“我不碰你,”厉舟说,“你可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