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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剖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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逞一时口舌之快,后果很是惨痛。当天晚上,厉舟房里从没熄过的暖炉就燃到了底——记性好得出奇的何清敛第一次未给炉子续碳。厉舟见他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便叩窗,俯身问他:“想冻死我?”
何清敛闻声支起窗户,手臂放在窗沿上,冲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是啊。”
厉舟将手指搭在窗前,笑了笑,化为一阵风,侵入屋内。何清敛转身就瞧见他睡进了自己的被窝,不靠墙也不朝外,恰好是何清敛睡过的、尚有余温的正中。何清敛快步走到床边,问他:“你怎么睡我这儿啊?”
厉舟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状似无辜地说:“菩萨不是应该普度众生吗?”
“再叫我菩萨或者送子观音,我送你去见阎王。”
“也好,好久没跟他叙旧了,改天我们一起去。”
“无耻!”
“下流!”厉舟说,“我先替你骂了。”
何清敛没好气地抓住被子的边角,做足了要掀开的架势,却不小心碰到了厉舟伸出来想按住被子的手指,冷得将手收了回去。他脸上的薄怒渐渐消褪,又探下去,握住厉舟的手腕、一路向上,按住手臂。
“我给你烧炉子。”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即抽出手,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厉舟的肩颈。
厉舟轻声说:“我就说……我的菩萨不可能唯独不度我吧?”
何清敛好似没有听到这句话——或者是装作没有听见,毕竟他之前关门从未发出过这么大的响动,更不会合上门后在门前驻足片刻才走开。
怎么会这么冷?何清敛觉得自己碰到的简直就像一具尸首。他第一次发觉,即便暖炉烧得他身上起了薄汗,厉舟仍旧浑身冰冷。厉舟的血是冷的,身体也无法长久维持温热,也许魔族生来就如此,无需担忧。但他睡在床边的矮榻上后,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探一探厉舟的体温。
“你夜间都是如此多动吗?”厉舟被他的动作弄醒,有些无奈。
“你还冷吗?”何清敛问。
“不冷。”厉舟翻身,脸枕在床边,向下看着何清敛,他伸出手,食指轻轻在对方眼下抚了抚,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害得你睡不着。”
他坐了起来,一手拉住何清敛的手臂,一手扶着对方的背,把人搂上来。他则双脚落地,披上了外衣。
何清敛问:“其实烧炭对你而言是无用的,对吧?”
“有用啊,”厉舟说,“我会很开心。”
“真的吗?”何清敛说话的声音并不响,却像珠玉落地,在厉舟的脑中滚跳后破碎。
他们的掌心印有互契,故而厉舟说任何谎话都会被对方察觉,是或不是,只要说出口,就比誓言还要真实。厉舟未开口,只是半跪下来,轻轻地梳着何清敛的头发,冰冷的手指嵌进发丝,抚住何清敛的后脑勺。
厉舟做好了被踹的准备,另一只手悬在那里,又慢慢地落下,按在了何清敛的腰上。他在不甚明晰的月亮光影中静静地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拉起滑下肩头的外衣,将手伸进袖中,走出了房间。
何清敛将头埋下,缓缓地将手放在了腰上。
翌日,为了补足晚上缺失的睡眠,厉舟许久都未起来。何清敛进过他房间一趟,拿来一条毛毯为其盖上,感觉他身上已经温热,才放下心来,随即回房看书,练习幻物化形之术,经过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尝试,竟真的把那双绣着兰花的鞋子变了回来。他嘴角含笑,托着鞋就去了安顿陈七的房间,叩了几次门,都没听到回应,恐有变故,他说了一声“失礼了”,就急忙推开了门。
人不见了。
风雪仍在山上席卷,深得可以掩人的雪地留有许多痕迹,足迹连着人扑倒在地的坑洞,连着挣扎着爬起的凹陷,又连上一步又一步下行的脚印。何清敛用上轻功踏雪,都追得很是费力,在山底的平地,何清敛终于找到了静立着的陈七。
他以为她已经冻僵了,无法拔动双脚才会一直站在那里,走近后才发觉她正在眺望远方,远处仍是白茫茫一片,街市在视线尽头只露出一点顶着白雪的建筑飞檐。她那么努力地下了山,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了。
何清敛向她走近一步,她就退一步,红通通的脚从雪里拔出、又深陷进去。何清敛把鞋向她递过去,她盯着看了很久才接下,一手抱在身侧,没有穿。
何清敛又向她伸出了手,就停在她手掌前方,她眼帘垂下,思索了很久,才搭上了他的指尖。手被一把攥住,何清敛带着她往山上走,没走两步她便栽倒在雪中,昂起头的时候脸上都沾上了白霜,她把鞋子护在手臂下,借着何清敛扶她的那股力,又站了起来,将比她膝盖还高的雪踩在脚下。
远处的树木被雪压断,与雨雪同坠,何清敛看见后便张开五指、一收,那截枝干急速地向两人冲来,被他一脚踩住。他把陈七牵上去,自己也站在后方,尝试用御剑的方式去御枝。灵气在此会被压制,枝干始终未曾飞起来,只是在雪上滑行,速度并不快,陈七却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何清敛的手。
哪怕语言不通,她好像也知道何清敛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回到宫殿,他治好她脚上的冻伤,为她把鞋穿上。已是天光大亮,他赶紧进了厨房,见她跟了过来,专门给她放了个板凳,让她坐在一旁烤火。她将头低下去,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何清敛是如何生火烧柴的,在何清敛炒菜时,她坐了过去,添上了几根木枝。
用过饭后,何清敛挽起袖子刚洗了一个碗,盆中就伸进了另一双手,她像何清敛一样用手转动着碗,洗净又沥干。连何清敛都没察觉到,她原本对此一窍不通,完全是现学的。
自下过一趟山后,她不再乱跑,沉默地跟在何清敛的身后,何清敛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当何清敛无事可做,坐在案前想起林察的生死时,她也将头靠在窗边,望着没有边际的灰色云层,一声不吭。
虽然她再未开口,但也不算死气沉沉,她对于周遭存着些好奇心,看见笔墨纸砚都觉得稀奇,书籍也仿佛从未见过,即便看不懂,她好像也从翻阅中寻得了一点乐趣,翻页带动起来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她翻过一本又一本,直到看到了一些教武术招式的小人图,慢了下来,看得极其认真,天暗下来都未发觉。
何清敛将灯点燃,房间里骤然亮了起来,她用袖子挡了挡眼睛,又回过头,去瞧灯台中跳跃的火苗。
“入夜了,厉舟还没起来吗?”何清敛将案桌上的书信翻过来盖住,起身问道,“晚饭也没做,你饿吗?”
他没听到任何回答,但陈七听到声音就向他走了过来。
这次进厨房,陈七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灶台前,用石燧生火。何清敛有些心不在焉地洗着菜叶,想到底该找什么借口再进一次魔域。
“怎么一天了都不叫我?”厉舟靠在厨房门上,声音有些嘶哑。
“怕你还没睡够,”何清敛问他,“声音怎么变了,你受了风寒?”
“睡多了,头疼。”厉舟摇头,双手抱在胸前,盯着陈七。
陈七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专心添柴烧火,她虽看起来驾轻就熟,但实际上不太会在柴下留通风的空隙,火好几次都险些灭掉。
“她怎么变哑巴了?”昨天不是还讲个不停吗?厉舟有些疑惑。
何清敛说:“不是你说的,让她不会说话就当好一个哑巴?”
“她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突然变哑巴了当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何清敛忍不住笑了起来,把菜倒入锅中,火腾地一下在锅中燃起,他抬起锅翻炒几下,火灭掉,露出陈七亮晶晶的眼睛,她看着何清敛做饭,目光追逐着溅起的油点,往旁落。
这姑娘好像什么都没见过,何清敛终于发现了。
“她很聪明的,一点就通。”何清敛在饭桌上对厉舟夸赞她。
厉舟给何清敛夹了一筷子笋尖到碗里,陈七看见后也夹起摆在她面前的肉丝给何清敛送过去。厉舟看着她,说:“我看她不是聪明,只是会照着葫芦画瓢,模仿着他人做事罢了。”
话音刚落,陈七又夹了一筷子肉到厉舟碗里。
厉舟愣住,后轻轻地笑了笑,看向何清敛,说:“这个小孩儿确实还算懂事。”
何清敛强调:“她已为人母,不是小孩儿了。”
厉舟说:“就算她不止十岁,充其量也就十几岁,哪有这么小就婚嫁的?”
“女子十五岁就可行笄礼,成年许嫁,她算起来也差不多。”
“十五岁?”厉舟皱眉,说道,“你们人类真是变态。”
“我现年也才二十。”何清敛看着他,说道。
“二十岁确实小了些,等你五六十岁的时候还差不多,但是那个时候你已经……”
“我已经快死了。”
何清敛快言快语,厉舟垂眸轻笑,漫不经心地倒着茶,说:“我不让你死,阎王爷到了门口也带不走你。”
“我确实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何清敛始终没有忘记金线虫吞噬内脏的感觉,他记得如此清楚,也夹带着对厉舟无法道全的感激。说是一定会报恩,可最近自己对厉舟的态度却越发随意了起来,甚至为了林察,还暗中打着拒霜花的主意。
糊涂,他暗骂道。
“又这么不开心,”厉舟看着他的脸色,问,“昨晚吓到你了?”
何清敛摇头,说:“不是的。”
“以后不会这样了,”何清敛确实太小了,年龄还不及他岁数的零头,厉舟说,“我不该碰你。”
联想到昨夜,何清敛的腰上突然有些酥麻,他按了一下,又低头动筷,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闷。
陈七早已吃完,她把筷子放在桌上,安静地等着其他人用餐结束。
厉舟另起话头,问何清敛:“她哭得这么厉害,又听不懂人话,你怎么把她哄好的?”
“她没哭过啊。”何清敛有些疑惑,抬头看向陈七,惊觉她的眼睛周围确实有些肿胀,他有些明白了,“她不会在人前哭。”
“真是惹了个大麻烦。”厉舟看向她,摇了摇头。
“她不是本地人,又无法沟通,确实棘手。”何清敛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厉舟向他身旁挪了挪,附耳轻声说,“我想她既然已经脱险,便不再需要我的心脏,想将其收回来,可是……她的胸腔里只有一颗心脏,就是我的。”
“你是说她本身没长心脏?”
“你还记得她说她所在的地方有人吃心吗?她的心恐怕已经被挖掉了。”
“我记得她当时许愿她和她女儿的心脏变成剧毒……”
“我的心就是剧毒。”
何清敛完完全全地惊住了,一时间忘记了其他所有的烦心事,问厉舟:“那你的心脏收不回来了?”
“我可以杀掉她取回心吗?”厉舟在征求他的同意。
“天呐。”何清敛将手按在他的胸口,感觉手掌下确实一片平静,更用力地按了下去。
厉舟笑得头颅后仰,他握住何清敛的手腕,说:“用神识探探。”
何清敛已经探到了心脏搏动之声,收回了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恼怒,说道:“你的心不是还在吗?”
“但这对于我而言是一种削弱,她女儿没了影踪,她体内的我若也收不回来,那对功力的折损就太大了,”厉舟说,“她必须死。”
“……”
“从头到尾,她求的都不是救她自己,而是救她的女儿,不是吗?”
“嗯。”何清敛点头。
“我会想办法找到她的女儿,让她们见上一面,到那时,我就从她身上取回我的心。”
何清敛问:“我以为你会立刻剖心……是因为你和她以及她的女儿分用心脏,所以才会顾及她的感受吗?”
“是因为我们两个由生命之树相连,我会与你共尝一生的痛苦与欢愉,”他用食指指腹抵住何清敛的指尖,说,“共感自手指开始,遍布全身,如同血网。”
因为魔族锐减,仅剩他们两个,这样的联系会是前所未有地紧密,再没有其他魔族能够稀释掉这种共感的程度。厉舟已经想明白了,何清敛之所以感受不到他,是因为没有魔丹,而进入魔域之后,魔丹已不可避免地在对方体内产生。
“你终有一天会感受到我。”厉舟自信地说。
他自以为能够控制未来的走向,故而对于眼前的困境视若无睹,那就是何清敛的心境已经在影响他的行为。
何清敛问:“你说的生命之树是?”
厉舟答:“拒霜。”
何清敛屏气,思前想后,不知道应不应该把林察生命垂危的事情告诉他。厉舟问:“我等会儿会去血池找她女儿,你要跟我一起吗?我顺便带你看看拒霜。”
“你可以通过这棵树直接读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吗?”何清敛觉得这进魔域的机遇实在是来得太过巧合。
“不可以,”厉舟追问,“来吗?”
何清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