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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浴血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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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敛并未因这场家宴闹剧而心情烦闷,他本就与父亲没有什么感情,对于家庭所施加的枷锁愈发想要挣脱。很奇怪,当厉舟说了他是自己的后路后,他便觉得前路也不再晦暗,无论要往何处走、将要面对什么,都不再畏缩。
依仗着别人,好似自己也强大了起来,他并不想这样。唯有自身强大,才能拥有无所畏惧的底气。自出生伊始,至入土化尘,永远不会离弃他的,只有他本人而已。
二十年来,最让他痛苦的,是他无法去做自己,始终只是个傀儡和摆设。
醴陵山是个好去处,厉舟也很好,可是留在这里,无所作为没有长进,他就只是一只漂亮金笼里的鸟。他想做金笼本身,他不想当鸟。
两只笼子,层层嵌套,到底谁能罩在最外面,答案可想而知,何清敛妄图将这一切颠倒。他在彻夜不眠地修仙过后,总是如此想。
厉舟看着他起步,修为渐涨,并未多说什么,最多不过提几句此地魔气如此充裕,修魔要省事得多,舍近求远,也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
比起厉舟,林察可能更难对付,何清敛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然获悉体内有灵根一事,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修炼,于是对他疏远了许多,他却时常给何清敛去信,偶尔还会来山底与他见上一面,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因他之前给何清敛解过围,何清敛对他存着几分对长辈的敬意,故而一来二去,也一直保持着往来。何清敛想过问他到底有什么企图,却屡屡作罢,心想:难得糊涂。
直到某一日,何清敛在皑皑白雪之中挖出了他。林察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意识不清地给何清敛去讯,说出的话听都听不清楚。何清敛好不容易把人找到,将他扶到肩上,心中挣扎了一番。归一门骗他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分明是因为某种原因忌惮着他、提防着他。林察也怀疑他,有事不跟他说清楚,也不追问,更说明两人没有什么情谊可言。
为什么受伤快死了,还要来他这里呢?醴陵山是林察该来的地方吗?
“为什么选择给我传讯?”何清敛轻声问他,林察的脑袋垂了下去,没有说出何清敛想要的答案,他的手却依然放在了对方的腹前,为其输入灵气。
这个人厉舟当然不会救,也不能让厉舟救。体内灵气几乎耗尽,他生起一堆火,将林察被雪水浸湿的衣服烤干。林察醒来后,未说明受伤的原因,只说:“我与太阴宗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何清敛问:“归一门和太阴宗同是仙门,为何会结仇?”
林察不答。
“我救不了你,你的伤太重了,我为你找匹快马,你得尽快回到归一门。”
“归一门的长老都已故去,我是门派中修为最高的弟子,回去恐怕也回天乏术。”
“那我……”
“我来醴陵山,是来寻一种药的,”林察始终没有去看他,眼神落在覆着厚厚雪层的石头上,手有些打颤,他似乎在犹豫,却又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些话说给何清敛听,“这药定能救我一命。”
何清敛追问:“什么药?”
他说:“拒霜花。”
何清敛有些疑惑地回首望去,蹙着眉,缓缓摇头:“山上现在没有任何花,草木都已经枯了。”
林察说:“拒霜树永远都不会干枯的,血池在一旁滋养着它。”
血池?牧秋明不就是厉舟从血池中带出来的吗?想到牧秋明,他又忆起了牧秋明说她向自己求一双眼睛的事情。在他的金像前作出的祷告,为何会出现在厉舟的血池里?
何清敛后知后觉地生出了疑惑与不解。
良久,他才向林察伸出手,揽住腰,将其一把扛在了肩上。在山下的医馆,他叮嘱大夫:“给他用最好的药。”
大夫说:“最多不过延缓几日,早点为他准备后事吧。”
何清敛说:“好。”
已算是仁至义尽,何清敛不明白胸中的巨石为何迟迟不愿落下。拒霜花、血池、牧秋明、林察……这些萦绕心中,无法排遣,他拿出修仙的书,下意识地就在看疗伤的章节,默默运功,反应过来后他轻叹一声,合上了书页。
他将牧秋明的事情与厉舟细细说来,厉舟看着他似笑非笑,只说:“不可能,血池里的欲念,只流向魔族首领。人在走投无路时,求天告地皆有可能,你怎么断定她只向你求过眼睛?”
“要试试吗?”何清敛说,“再在血池里找一个人,问清楚。”
厉舟说:“跟我来。”
血池是魔域中的禁地,魔族的每任统领,都必须在血池中沐浴后再坐上王座,从此成为恶欲的流向,别说何清敛是半人半魔,就算他是纯粹的魔族,血池都不会与他有任何联系。
厉舟朝空中随意地伸出手,呈推门之态,便真的有重门被推开的轰隆声响彻大殿,地面剧颤,灰尘乱扬,一线白光照出,门的形态渐渐显露,凭空撕开了魔域的一角,揭开另一个世界。
何清敛的手腕被厉舟抓住,往前迈步,白光被切割成无数的碎片,向外飘散,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与低矮灌木像只巨兽,将来人吞入腹中,这里好像夏日的傍晚,植物密集而富有生机,却有些暗,看不见日光。走着走着,脚下渐渐没有了坚硬的地面,路越来越烂,泥越来越软。“是流土。”厉舟抱住何清敛的腰,让他的脚略微抬起悬空,自己稳稳当当地走在上面,泥土就从他的鞋上流过,发出黏腻的声音。
何清敛按住他腰上的手,说:“我可以腾空。”
“你想在魔域腾空?”厉舟笑了笑,又温柔地说,“那还得再练练,我等你。”
魔气铺天盖地,何清敛渐渐觉得有些不舒服,不再覆住厉舟的手,手臂枕在对方肩上借着力,他觉得自己腹部胀满,这里的空气猛然间变得好闻起来,往他腹中聚集。
“想长出魔丹吗?”厉舟问他。
何清敛摇了摇头。
“屏气,”厉舟教他,“否则等一会儿怕就要到魔丹一重境了。”
何清敛望向四周,见已过流土之地便双脚落地,眼神停在不远处的血池石沿上,往旁一看,看到了一棵与周遭的树全然不同的高木。
为什么这么容易?为什么他想来厉舟就带他来?这个大魔头就不怕他想探寻的不止是血池和自己的联系,还惦记着拒霜吗?
何清敛看向厉舟,见他走到血池边,将手伸了下去,黑红的血将指根染色,又连成线,缓缓淌下。他说:“何清敛,过来。”
厉舟将手指弯向掌心,点涂在上,又缓缓张开五指,前方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像。
“我想……想求个儿子,我想儿子快想疯了,我们刘家可不能绝后啊。”一个中年男子跪在地上,双手贴地,口中念念有词。
谁会向魔族首领求子啊?太荒唐了。厉舟把影像挥开,手刚想再度伸入池中,却突然在水面上顿住。那段影像在消散之际,男子抬起头,他看到画面的边角露出了一点金色。
厉舟的脸骤然垮下,盯着血池,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何清敛自然也看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像是金像底座一般的东西,疑惑地出声。
厉舟说:“原来您在他们心中,还是送子观音。”
“一派胡言,我可不行。”何清敛有些气恼。
“我也做不到。”厉舟回道。
“再找一个看看,”何清敛上前,血池倒映出他的脸,他有些急切地说,“找一个能够实现的愿望,把人带出来仔细问问。”
“何清敛,你可以当菩萨,但这里可不是菩萨庙。”厉舟将手收回,声音和表情都无比冷漠。岂料何清敛直接按住他的手,将五指压了下去,抬起脸时还冲他笑。
他反过来把何清敛的手攥住,在血水中过招,何清敛挣脱开来,扬臂将他的手也抬了起来,溅出一滩血水在池外。何清敛显然有些疑惑,并不是存心想跟他打斗,忍不住问道:“你在干什么?”
“你究竟是谁?”厉舟不答反问,手指微微颤动。
何清敛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反常,无法作答。那滩被溅出来的血在这时逐渐蒸发,带起一缕白烟,传出一阵声音:“让我和我女儿的心脏变成剧毒吧,我不能让她的心被挖出来生食,我想要终结掉这场永远没有尽头的痛苦,想让她看看外面的太阳。”
这下连厉舟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活了这么多年,听说过吃内丹吃灵根吃灵髓,喝血食肉吞眼珠,还没听说过哪里的妖魔鬼怪要生食人心的,这东西好吃吗?
他问:“谁要吃心?是妖?”
“是人,”那边陡然听到一个声音,慌乱之中声音哽咽起来,说道,“救救我女儿。”
“带她们出来。”何清敛又握住厉舟的手,他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血池中带出人,他还以为需要厉舟去拉。
厉舟盯着他的手指,有些生气地看着,气又肉眼可见地慢慢消掉,他说:“我管你是谁呢,反正现在是我的了。”
何清敛不明所以。
厉舟转过头,对着血池说:“我给你和你女儿,我的心脏。”
雾气蒸腾消散,一名女子伏在了地上。何清敛想要蹲下去扶,手却被厉舟牢牢地拉住,血水在他们指尖干涸。
她的手臂撑地,垂着头,艰难地爬了起来,看见厉舟和何清敛后,往后退了退,差点倒入血池之中,她用僵硬的腿勉强稳住身体,歪着头,试探着跟他们交谈。
说了半天,何清敛一句都没听懂。
他抬头去望厉舟,却见厉舟一言不发,未露出什么疑惑的表情,好像能听懂,一直在等着对方说完,于是心定了下来,想之后再问问清楚。
厉舟问她:“你娘呢?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对方顿住,眉间褶皱渐深,停了片刻又继续说着什么。等了半晌,厉舟开口:“如果你不会说话,就当好一个哑巴。”
何清敛惊讶道:“你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厉舟说:“我看她根本就不会说话。”
“估摸着不是我们这地方的口音,你听不懂罢了。”
“哪个地方的话,我都听得懂。”
何清敛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安抚不服输的厉舟几句,对面的人看着两人,又再度开口,语速越来越快,愈发急迫,她见无法沟通,开始打起了手势,做出了一个抱婴儿的动作。
何清敛说:“孩子?你的女儿?”
他突然间明白了。过来的这一个,不是向他们祈祷的那名女子的女儿,而是那女子本人。
他问厉舟:“你觉得她几岁?”
厉舟看着她,说:“十岁。”
何清敛缓缓摇头,在薄得几乎衣不蔽体的情况下,她看起来确实身形瘦弱而矮小,却肯定不止十岁。他有些不忍,说道:“给她找件衣服穿吧,之前就看到有一间屋子里有女孩子的衣服,不如……”
厉舟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暂时找一件让她穿上,怎么不行?”
厉舟似乎十分抵触将那间屋子的衣物拿给他人穿,冷冷丢下一句:“她不配。”
何清敛心中有些难受,从他身旁走开,想带那名女子离开,岂料她见一直无法沟通,索性转身,向另一方走去,焦急地寻觅着什么。
他说:“我妹妹的不行,穿我的。”
这还是何清敛第一次听到厉舟谈及那些空旷屋子的主人与他的关系,他明明只是个前尘尽忘,活得稀里糊涂的大魔头,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想起了一些东西。
何清敛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厉舟把自己身上的厚披风解开,朝她丢了过去——结果衣物太重,直接将人砸在了地上。
厉舟也没料到这人比一件衣服还轻,抬抬手指,掀起一点。那人费力地爬了起来,腿有些使不上劲,却依旧向外跑去。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在她挥刀捅心的下一刻,睁开眼的第一秒,她想的依然是找到她的女儿。
“随她去吧。”厉舟拍了拍手,毫无感情波澜地往外走。
“问清楚,要知道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何清敛盯着远处的人,追了上去,他不能让牧秋明的事情重演。
厉舟站在拒霜树下,将手抚上树干,手上的血迹消失,他的发尾与衣摆微微后扬,似乎与拒霜树在静默中交流,过了一会儿,他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问道:“我与他由你相连着,我感受得到他的心境,他却不能感受到我,那他究竟是谁呢?”
“嗯,他想救人,”厉舟轻声说,“请让整个魔域为他开路。”
厉舟回到大殿时,何清敛已经拉住了她,两个人放弃了语言,用手做着动作,聊了半天,何清敛的脸上仍旧一片迷惘。
厉舟见那女子身上已经披着何清敛的外衣,坐下来,温了一壶酒。何清敛回到在他身旁坐下时,他问:“她叫什么?”
“陈七。”
“真的?”
何清敛摇头,说:“不确定,至少听起来类似。”
“别皱眉了,好好安顿她,”厉舟饮下一杯酒,酒杯还未放下,就瞥见陈七又在往外走,他看了一眼门,所有的门都自行关闭,他说,“鞋都没有,还到处跑。”
洗得变形的粗麻布又垮又烂地遮着身体,小腿和脚掌都露在外面,头发柔而凌乱地披在肩上,连根发带都没有,遥遥看去,她确实像是只有十岁。
后来,何清敛烧热水给她洗脚,她像受到惊吓一般将何清敛的手推开,他撤手之时,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那是一块嵌进脚底板的石头,他把石头撬出,血淌下来,整盆水都变成了红色。
何清敛不顾她的阻拦,将她的脚握住,用灵力疗愈伤口,她渐渐止住挣扎,局促地坐在那里,后来在一旁找到一块干净的帕子,塞进何清敛的手中,轻轻擦了擦。
何清敛抬着水盆出了房间,将水倒掉后垂下头情绪翻涌,良久都未挪动一步,手突然被人拉起来,放入了一双绣着白色兰花的鞋子,厉舟把他的手指合拢,按了按。
何清敛问:“这是你妹妹的鞋子?”
厉舟说:“凳子变的。”
何清敛抚着柔软的鞋面,没有再说话,心中了然。
厉舟看着他那副不相信的样子,有些负气,皱眉背着手就往回走,而后何清敛的手上,就多了把凳子。
“厉舟,厉舟……变回来啊,”何清敛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大魔头,把鞋子变回来。”
“你连双鞋子都不会变啊?”厉舟回头,叫他,“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