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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莲花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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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澜城南边的定康门外,总是一派车水马龙的模样。每天自从卫士近天明时打开那扇雄壮的大门,直到宵禁时分,进进出出的车子和行人,从来就不会减少。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每一天寅时末,门吏都会准时在已经很热闹的人群中看见那辆小小的马车。马车的木头已经很陈旧,走起来不停地发出怪响,仿佛随时都可能突然散架躺在路中心;拉车的是匹灰色的老马,只是低头没甚精神地迈着蹄子;赶车的人也没有丝毫新奇之处,青灰色的半旧斗篷胡乱地裹在身上,斗笠压得很低,和每天进出的无数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看不出区别来。而这样的一辆马车,车厢上却垂着华美的软缎帘子,泛着柔和光泽的纹理间盘绕着金银丝线绣成的花藤、雀鸟,与车子的其他部分极不相称。一眼看过去,好像是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头不小心露出了脚上一双只有姑娘家才穿的绣花鞋。
于是,每天看守着定康门的这些人看到这辆不伦不类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过来,就禁不住数落一句:
“这到底是什么啊?”
心下却忍不住揣测着,那漂亮帘子后面,一定是藏着一位娇俏的佳人呢。
马车穿过了城门,沿着大道,向城中的繁华驶去。赶车人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和脖子,抖了抖缰绳,那老马却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斗笠下一蓬乱发中,无奈与自嘲滑过狭长的双目,转眼又无影无踪。他身后锦绣的帘子无声地撩开一道缝隙,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伸出来,极其轻柔地抚着他宽阔的脊背,手指的每一个动作都纤巧得仿佛羽毛,带着唯独情人才会有的脉脉深情,抚慰着他的疲惫。
他的干枯的嘴唇微微翘起,索性放了缰绳,任老马沿着街路缓行,自己一个侧身,握住了佳人的纤手。他的皮肤是被劳苦磨出的那种黝黑,更显得掌中素手雪一般苍白,那莹润的指尖贴在他脸上,也是雪一般凉。他的唇角片刻后终于放下变回原来的样子,转回身驾车,脸上不易察觉地漫过一丝悲哀。雪白的纤手收回帘后,消失在一对绣出的鹦哥后面。
“喂,把手松开!两个男人在这里拉拉扯扯地像什么样子?”
“可是……可是!珞炎,我……”
“你什么你?快放开我!”
“我……我……我真的很怕蛇啊啊啊啊啊!!!!!!”
紫冥视若无睹,方才的事情似乎已经发生过不知道几次。她家王爷允许她在王府后院里辟出一片,移栽一些带毒的植物用作研究。偏偏有一个时不时串门手又欠的将军总是因为几朵花而中招。这次划破了他手指的毒草才栽下两天,根本就没有解药这个东西,只好拿一条毒性相克的小蛇来临时充数。结果是天生怕蛇的将军大人以死相逼,紫冥拿他没辙,只好由岚亲王亲自上阵。
于是就上演了如此一个似乎很奇妙的场景。
“有什么要紧,被小绿咬一口而已,又不会疼死!”
“小绿?你叫它小绿?……求你了王爷,你还不如打晕我得了!”
咚的一声,溯冰倒地不起,露出身后举着茶盘的紫冥。
珞炎捏着小绿在晕倒的人红肿不堪的手指上“喀嚓”咬了一口,“好了。”
“多谢王爷。”每次到了这种时候,紫冥只有仰仗王爷的威慑力。她答应一声,从地上扶起溯冰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竟一点也不嫌重,轻盈地半扛着走了。珞炎看着她从被折腾得狼籍一片的书房中出去,转身扬手把小绿从敞开的窗口丢进院子里。
“珞——啊!这是什么!”窗外传来一声惨叫,珞炎吃了一惊,才要过去查看,窗口已经爬进一个娇小的红衣少女,丝毫不文雅地跨坐在窗框上,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珞炎收回已经迈出去的脚步,无力地倒在椅子上,“红沫,我最后再说一次,再来我家要走大门,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紫冥误杀。那个女人的袖箭比她的脑子都快。”
红沫委屈地扁扁嘴,却转瞬又明朗起来,跳进房间一把捉住少年的手摇晃:“城里来了一个演傀儡戏的人,去看吧,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不到半个时辰,小王爷发觉自己已经被拖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红沫紧紧牵着珞炎,仿佛怕他跑掉。两人在伸长了脖子的人中间挤来挤去,寻找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而人缝里传来隐隐乐声,表演已经开始了。
围起来的空地中心,登场了两个身穿彩衣的美丽人偶。这表演并不像其他艺人那般,用丝线或是细棍控制着傀儡。那个身披青灰色斗篷的男子只是远远地像棵松树一般站在场后,在午后微醺的暖风中挥起长袖,隐藏在其中的手指仿佛使出了什么神奇的魔法,场中心的人偶得了指令,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
周围的看客中发出阵阵喝彩。
男人身旁端坐着一个淡粉色纱衣的年轻女子,带着薄雾般的面纱,只露出眼睛。她的双目幽远而沉静,白皙的手中擎着一面小锣,随着傀儡师的节奏不时轻敲,场上两个小巧绚丽的身影便在这轻柔的音律中翩翩舞动,童子样貌的精致面庞几乎焕发出生命的光彩。最前排几个孩子张大了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个小人偶,口水都要滴出来了。而再年长一些的少年们却不由自主地总向粉衣女子那边瞟,明显心不在焉。
“喂,你干什么!”只顾着往前挤的红沫被一声大吼惊住,低头一看,身前一个原本蹲着看表演的小男孩已被自己的冲劲撞倒在地上,用全是灰土的小手揉着眼睛,委屈得就要掉下眼泪。恶狠狠地怒吼着的是一个比她略小一点的少年。两个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眉眼间颇有些相似。
“嗯……对不起啦……”碍着珞炎在身边,红沫不情不愿地嗫嚅着道歉。
正抹着脸的那个听了,反而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旁边的他哥哥一脸的“你看吧你说怎么赔吧”的表情。
红沫这边也腾地起了一股无名火,面子立时丢在一旁:“本小姐打出了娘胎还没被别人要挟过,你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想扳倒我?”“你一个丫头不在屋里绣花还出来乱跑乱撞,碰了我们弟兄两个该当叫你倒霉,装什么老资格?”
“走吧。”珞炎在一边倍感无力。他一路上倒是注意着不要太显眼,结果成就喜人,那小少年压根没把他当做一个可能的战斗力来看。
“就不走!今天让他知道知道本小姐的厉害!”说着已经把绯红的罗袖挽到了肩膀上,露着雪白的肌肤,叉腰站在人群中很是耀眼。
“好家伙,今天小爷我奉陪了!”
周围的人都是一脸鄙视地给两个准备掐架的小孩子让出了地方。“好吧,你们慢慢打。”珞炎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春末午后的慵懒暖风中,似乎所有的景致人物都可以不知不觉地被凝固在一幅绮丽的画卷里,不受时光摆布,不会变老变丑,永远保持着今日的鲜活雀跃,永远这么生动地微笑下去。那一袭月白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人着意转过来注视他。然而,有那么一双眼睛可是注视了少年贵族很久很久,贪婪得连眨眼的时间都舍不得。
“……真想要他做我的孩子呢……多么漂亮的好孩子……”
什么。
像被冷箭刺中一般,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上来。珞炎猛地转身,身后却只是一群一群看表演或是看打架的人,冥冥中觉察的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似乎并不在其中。男女老少的,一眼望过去花花绿绿,这和平安乐的景致若能留下来也不错。
是神经过敏吗?他收起因为惊诧而稍微失态的脸色,自嘲地弯了一下嘴角。家里闹腾完了,出来接着闹腾,真想找个安静地方坐下来喝杯清茶呢。
“……好吧……我会让他成为你的孩子……”
这到底是什么。
珞炎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这次更清楚了。那个带着笑意和宽慰的低沉声音,似乎融化在空气中,密不透风地向自己压过来,分散成无数个承诺的低语,在他身侧的各个方向:“……好的……”“……好的……”“……好的……”……
他已经站在人群之外,周围一丈之内皆是虚空,可是他能感觉到自己面前,似是有一只悬浮着的巨手正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那个没有意义的手势仿佛掺杂了迷药,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过去。
白衣的少年茫然地向前迈了一步。
他知道这一步不该走,偏偏脚下不听使唤,这情景恰似傀儡戏一般。
“……过来……”
又迈了一步。
“王爷。”一个熟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同时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继续坠入那个莫名的陷阱。
珞炎猛醒回头,身后拦着他的是一个瘦削的俊逸男子,素雅的长衫仍是一尘不染。“……苍崖?”
“这怕是什么人设下的幻术,此地不宜久留。我去叫回红沫,一道送王爷回府。”
正说着,红衣的少女已经如一团翻卷而来的火焰,飞快地跑过来,俏丽的脸上全是得意。远远一看,刚刚和她打架的那个少年正趴在尘土中捶地大哭,他弟弟在一旁哭得更凶。
珞炎无语地摇摇头,拂袖而去。
“呀~不要不等我嘛~~你刚刚到哪里去了~~”
“够了红沫,别闹了。”男子的手指轻轻敲在少女额上,带着嗔意和毫不遮掩的怜爱。
溯冰在王府一直昏睡到第二天早上。
“早啊将军,昨晚你没回去,不知澄月不见了舅姥爷会哭成什么样子。”珞炎正和苍崖对坐商议什么,见他昏头胀脑地出来,不禁转身调侃一番。
“别挖苦我了,就算现在我飞马赶回去,那小丫头免不了又扯着我大闹一场……倒是紫冥啊,你怎么总是下手那么狠……怕是哪天我出个三长两短的,你家王爷不就没有可以耍弄的对象了?”
“紫冥失礼了。”女子深深道个万福,却低头暗暗忍笑。堂堂将军在自家府第里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珞炎嘀咕。
苍崖对溯冰略施一礼,又接上刚才说到一半的话:“按王爷的描述,昨日施术的那人,用的不像是平日听得的那些教派的手法。只恐怕是什么家族的秘传之术。”
珞炎点头,又道:“那些教派只把地盘、权势当做目标。我当时恍惚听见的两句话,似乎也并不像他们的作风。”
“另有一事,虽然不知和此事有没有关联。今天属下来的时候,在街上听见人说,临着濯月桥有一户人家,昨晚两个儿子一起失踪了。我听旁人意思,似乎就是昨天和红沫争执的那对兄弟。回家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一大早他们父母发现门从里面打开,孩子已经不见了。”
珞炎把手中茶杯放回小案上,青瓷与乌木撞击出闷响。一旁的溯冰顿了一下,走过来敛襟坐在案侧,脸上的困倦已经一扫而光。
“第八起事件。”
大概自一个月前开始,不时就有孩子莫名失踪,最大的十六七岁,小的三四岁的也有。有外乡来的人说,别的城里也出过这事,过个把月就停止,接着便是相邻近的另一座城开始有孩童失踪。这次终于流窜到帝都来了。那些家人不分日夜地到官府吵闹,有钱些的更是满城贴了悬赏告示。可惜就算闹到这种地步,孩子仍是蒸发一般,连点线索都没留下地不见了。
“依我看还是因为官家出身的子弟一个没少,捕快们不太上心,不然以他们平日的手段,都城早就被翻过来查个透彻。”溯冰有些愤懑地说,“那个捕头刘成,我对他说过几次了,他却总是当面应承,到后来还不是只装装样子。哪天他自己的宝贝女儿丢了,就该知道着急了。”
“话不能这么讲。”珞炎悠悠然地说着,貌似无意的用指尖轻轻敲在剔透的空茶杯上,碧绿的小物巧吟一声。
紫冥连忙上来给几位重新倒上茶,眼角里望见那白衣的少年用右手拄在脸颊边,眼睛似乎不自觉地眯了一下。这是多年前即有的习惯,如此语气和表情,代表他现在心里正在想什么事情,却没有说出来。从很久之前开始,她要求自己注意王爷的每一丝举止神情,从他最细微的变化中明白他的心思。
可是那位本该是最值得倚重的将军做不到像她这样。他仍是如他昔日年少时般直来直去,没什么心机。他一直都尽其所能想要把珞炎护在身后,可却始终说话办事莽莽撞撞,反而让珞炎郁闷。而旁人只能看着他,一次一次,错过了那个少年的世界。
溯冰还想说什么,紫冥走到他身侧倒茶,足尖轻轻踢在椅子腿上。溯冰马上闭了嘴。
还好他识趣。不然真无可救药。
“将军不可大意,回家把澄月看好。”珞炎说。
“……听命。”青年线条分明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半天才憋出四个字,起身告辞。
吃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