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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砚心龙(四)(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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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剑相向的二人大概都没想到,当日将军府里的对决会一直延伸到御花园里来。
溯冰官拜骠骑将军,武力自然不输任何人,此时似乎遇到了一个好对手。
那异族青年的一招一式与他自小交手的完全不是一个套路,每每从一个出其不意的方向攻来,直指他要害。
溯冰略一收攻势,让出半步,趁罗戈扑了个空的时机定了定神,回手又把冰焰刀苍蓝的刃口直送到对方面前。
照这么一想,估摸自己的招式对于这年轻的藩王来说也是陌生。
两人斗了有上百回合,周围的侍卫奉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厮打。罗戈渐渐露出不支的端倪。溯冰尚存气力,却丝毫不敢懈怠,紧紧盯着对方一举一动。又过几招,只见那浅棕皮肤的青年虚晃了一剑,脚下连退几步,伸手往自己颈间摸去。
溯冰挡下他这一剑,空隙中瞄见了对方动作,心里明白他大概要做什么,下意识地也刹住脚步,不再逼近。
罗戈一把扯下了脖子上杂在民族饰物之间的一个小袋,就着两人之间瞬间让出来的一段距离丢出去,带着一脸的倦意与疯狂,仗剑狠狠劈下。
霎时间一团青绿色烟雾包裹了二人身畔一丈方圆的地方,还在以惊人的速度继续扩散。
前一夜,溯冰把遗落在回廊上的几枚暗器飞马送至岚王府,交给对毒物有些知识的紫冥鉴别。
紫冥看了半晌又不敢贸然断定,只说:“这上确实含毒,却不像是中原能见到的品类,恐怕是从疆域以外流入的。不知毒性究竟如何,将军还是多加小心。”
溯冰告辞之后,那年轻王爷踱过来问:“怎样?”
“看来这就是那孩子所说的毒,不会错了。”紫冥原本还俯在桌边研究着,听珞炎这一问,抬起脸来,倒是给了他一个确定答案。她沉吟一下,眉间有些担忧。
“王爷明日果真要去吗?奴婢无法同行,若他们设计加害,岂不是……”
“大可放心。若是她兄长一意孤行,自有将军对付他。我只不过,”少年微笑,“突然想要帮她这一个小忙。”
御书房外的厅堂,老者和少女被拘在一边,各自被两个侍卫押着跪在地上。
老人脸上全是惊惶,皱纹里爬行着浑浊的汗液。他似乎并不知道罗戈打算在皇帝面前动手的计划,只是又迷茫又绝望地抻着脖子不住往外面看。
而那个一直出奇安静的少女却不去注意外面的激战,当华服少年貌似恰巧地走过来,立在她面前几步远处,她马上目不转睛地盯了过去,像要把他看穿一样。
“开始了。”注视着外面交战的少年突然低低地开口,不知说给谁听。
“王爷说话可算话?”
跪坐在地的少女突然这么问。老者和几个侍卫摸不着头脑。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他们两人之前曾有什么约定一样。
珞炎回头望进她倔强的眸子。那张异域风华的俏丽脸颊和罗戈长得颇有几分神似,此时这种倨傲的对视也和杜兰飒年轻的王者如出一辙。
他淡淡地一笑,“当然,公主殿下。”
“多谢。”少女的脸上也瞬间展开一个灿烂的笑意,完全不像是一个阶下囚该有的。
那边二人正斗到酣处,没有机会看别的地方。溯冰被幽绿的毒烟呛得简直不能呼吸,偏偏罗戈不放过他。他虽也是强弩之末,却并不急于从幽绿的牢笼中脱出,只是大笑着毫无章法地仗剑连连刺向溯冰,显然已经不在乎什么生死。
溯冰只觉得仿佛有一只巨手正捏着自己的脖子,他每迈一步,都险险要仰面跌倒,只有眼前那似乎被鬼神支配的雪亮的剑频频刺来,让他还有生存着的实感。
昨日紫冥倒有过提醒,可一旦真的动起了手,谁能顾得上防备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毒?
“将军大人真是不中用。”
萤火看着溯冰越发困窘的处境,慵懒地换个姿势,在粗大的枝干上仰躺下来。此时她仿佛在对空气说着话,“去帮帮他吧,不然可要出大事了。”
仿佛得了指令,潭水中突然扬起巨浪,一条晶莹剔透的龙在其中立起了上半身。这本不应存在于此的生灵张开巨口,从早上一直阴沉到此时的天空终于像没了遮拦,尽兴地降起一场骤雨。水面被击打得沸腾一般激荡。
岸边的青绿烟气被又急又密的雨滴击打出一道道清明,渐渐有消散的迹象,溯冰终于冲出毒雾的牢狱,却马上又回手接了重重劈下的一剑。罗戈紧跟在他身后跳出来,似乎更愿意两人一并在妖异的浓绿中继续厮打下去。
两个人的脸色都如窒息般的狰狞,各自抓着武器,相距几步之遥相持着,四只眼睛全无神采,却都紧紧锁在对方身上,单看谁先不支倒地。
罗戈的脸首先变了神色。那淡金长发的少女被利剑架在脖子上押出来。
不住坠落的雨滴沿着剑刃滑下,径直流进少女的领口中。单调的嘈杂中,持剑的白衣少年先开了口:“看样子你二人都中毒不浅。不如索性行个方便,分点解药给我们如何?”
宫墙外的街巷上,到处是因为这场急雨匆匆躲避的行人。朱红高墙上贴的几大张告示,在雨水中都好像枯叶一般卷曲破碎,渐渐被冲散在地上,随着泥水流走。
守门的卫士抱怨着天气,不觉间也松懈了。谁也没注意到不远一家茶庄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微微倾斜着油纸伞,挡住随风倾斜洒过来的雨丝。
纸伞下面的面孔被遮住了,腰带上别着一柄折扇,那穗子不时摇摆,倒是悠闲得很。
罗戈精神恍惚着,然而仿佛惊醒般听懂了这句话。他面如死灰地看了珞炎半晌,神色从起初的木然,渐渐掺杂了一些奇异的东西。他颤抖着手缓缓从身上摸出一个纸包丢在溯冰脚下,然后把剑插在地上,向少年这边僵硬地走来。
玄晟走出门外,站在密集的雨中,此时皱皱眉,向身边卫士一摆手。
珞炎见那高大青年过来,量他对自己不会有什么好情绪,才想要退开,罗戈却抢在侍卫们围上来之前,猛然赶上一步,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卡在他脖颈上。
已经脱身的少女惊呼了一声,侍卫也纷纷停住脚。溯冰拖着刀想要冲上去,全身力气却像被抽干了一样,狼狈不堪地被自己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罗戈尽管中毒,却显然带着火气下了狠手。珞炎挣了两下,便不再白费力气,转而艰难地摆出一个差不多算是笑意的表情。
罗戈一惊,他掌心中触碰到的皮肤骤然冰凉得不像活物,一袭白衣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无比凝重,透着只有咫尺之内的他才感觉得到的阴冷的压迫感。
仿佛有一只冰霜凝成的巨兽正对着他的脸贪婪吐息,而眼前分明只有那个被扼住咽喉的苍白少年,正对着自己笑得风华绝代。
珞炎笑意更深了些,从他手指缝里挤出些声音:“……一报还一报,没听说过?”
罗戈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因为那少年动了动已经泛紫的嘴唇,用口型说着“不要讲出去”。
他沉默,然后松了手,珞炎踉跄了一下避开。
“我终究是败了。任皇上处罚。”不待玄晟回答,他已经衰弱地扯了扯嘴角,瞥一眼被侍卫挡在后面的白衣,做出一个不知是喜是悲的表情,张开四肢倒在地上。
十天后。
“那条龙到底是怎么回事?”溯冰软软地躺在榻上。他吸进了不少毒雾,连着多日半死不活地在将军府里闭关。
“估摸是萤火那个女人施了什么妖术,把砚池中的龙唤了出来。这事情只有她与皇兄二人操作,我也不知内情。”珞炎在一边摆出一个悠闲自在的坐姿,似乎也不是探病的架势,“现在白龙养在水潭里,貌似是变成皇兄的宠物了。”
“你跟那个西域的公主又商量了什么勾当?”溯冰因为只有自己被完全蒙蔽,很是气结。
“说来话长。”那天二人在王府水亭里品茶对弈,珞炎发觉有人在檐上窥伺,留了张字条给紫冥。结果紫冥把那个得了罗戈指令潜入的少女逮个正着。
“罗戈本想拼个鱼死网破,可他妹妹不愿枉死。她把罗戈的计划都说给我听,换得我在皇上面前保他们几人。万一罗戈临时出了什么杀招,我便配合她演一出戏来逼他收手。这么一来,你也拿得到解药了。”
你们两个戏演得倒是热闹,说来说去还不是把我推上去犯险了。
溯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珞炎瞄见他表情不善,暗中笑笑。又道:“最值得庆贺的果然还是……将军,你的脸终于不是绿色的了,恭喜恭喜~”
“王爷,我知道我霉运缠身,能不能请你不要再嘲笑我……”溯冰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
“澄月去给你舅姥爷拿一块甜瓜来吃好不好?”
“好~~~舅姥爷要等着澄月回来哦~~~”
“你……”
“我怎么?”珞炎无辜的笑容很是晃眼。
此时从屋外走进一个身材瘦削颀长的男子,穿一件石青色的长衫,温文尔雅,又在和气中透出一丝不容触犯的锐气来。他看见溯冰一副气结的样子僵直地伸着手,指着珞炎说不出话,马上皱起了形状优美的眉峰。
“将军,您尚未痊愈,请不要频繁激动,不然我这个医生很难做的。”
“哥你不必管他,将军又不是小孩子,自会拿捏分寸。对不对嘛,珞炎~~~”旁边又挤上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女,绯色锦缎把柔柔的长发束起个马尾巴。
她话没说完,便亲昵地去挽珞炎的胳膊。珞炎往旁边一闪,少女扑个空,咚地一声倒在床尾,溯冰痛哼一声。
窗前斜倚着一个身穿青碧色深衣的俊美青年,脸颊上微微红晕,玉冠歪在一旁。他见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红沫你好丢脸啊!王爷不爱理你还看不出么?”
“怎么了?不爱理我难道爱理你?酒鬼!”
“随你怎么说,本公子怎能和无知丫头一般见识!”
“请问诸位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宅邸的主人问,然而他的声音到底还是被淹没了。
这边吵得热闹,那边紫冥帮着陈姨端了糕点茶水进屋,见状展开笑靥嗔道:“大家不是给将军探病的么?为何好端端就争起来了?来来,都来吃东西。”
红衣少女抢上来:“紫冥姐,是碧觞他诋毁我~快骂他快骂他~”
那青年也不甘示弱:“王爷明明就是嫌你烦了,你这个傻瓜!”
“你说谁是傻瓜?”
“当然是你喽。”
珞炎懒懒地打个哈欠,起身踱出门外,避开了里面愈演愈烈的吵闹。紫冥见状会意,静静跟了出来。
“这两日有没有消息?”
“方才信鸽回来了,看样子一切还顺利。”紫冥道,“大人此行,果真是下了决心的。”
“他认定的人才,不得到绝不会收手。”珞炎又是一个呵欠,“这一点我不得不服他。”
“什么人?”淡棕肤色的青年猛地跳起来。
贸然进了屋子的男子见罗戈对自己拔剑,吓了一跳,马上又换了一副更加和气的脸色,用折扇轻轻敲在额角上,“失礼了,冲撞了殿下,还望恕罪。”
罗戈收起剑,仍是警觉地盯着对方:“何事?”
“宫里的事情我还略知一二。听说皇上赦免了殿下,还新给了封地?”
“是。原来的城已经被沙漠毁了,皇上命我迁移城中剩下的人,召回原有民众,重建杜兰飒。”罗戈说着,脸上却没什么愉悦或是侥幸的神色。
“殿下似乎并不领情呢。”
“你又是哪里来的?”罗戈看着面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冷冷地笑,“有句话我不怕你传出去。”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们那个皇帝,是个伪君子。”
“呵呵,我没法反驳你。”男人大笑,“我是为另一位大人办事,与殿下本无利害关系。”那人悠哉地打开折扇轻摇,“当然,如果殿下有意助我等一臂之力,我那大人会很高兴。”
罗戈审视着对方,那张脸仿佛一个微笑的面具,弯着眼睛和嘴角,却不完全是温暖的善意。修长的手中一柄折扇,绘着看不出品类的猛禽,虽不是寻常鹰隼,却气势非常。
“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