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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莲花刃(二) ...


  •   “紫冥,方才来的是谁?”正与自己对弈的少年偏了偏头,看向门口进来的人。
      “是苍崖,他前次说要给您换新的咳嗽药方子,刚刚连配好的药都一起送来了。”
      “我早就不咳嗽了。怎么不请他进来坐?”
      “说是又有孩子失踪,孩子的娘哭晕过去,送到他的医馆了。”
      “医生真辛苦。”玉石的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要不把那个家伙抓住,我连苍崖都对不住了。”
      “王爷这是哪来的话?”女子轻笑,“对了,将军那边似乎又查出些门道,叫他那黑鹰送过来了。说是每一个孩子都在失踪前不久看过新来城中的傀儡戏。”
      拿棋子的手顿了一顿。“有意思。”

      春末的风最是袅娜,美人素手般,从脸上拂过去,人便醉了。接近日落时将热未热的天气,似乎连雀鸟闪动翅膀的声响都可以催人入眠。
      “咦,好奇怪的马车。先生的表演这么好,早该换一辆更漂亮的马车了。”
      “小姐说得是。”青灰色斗篷的男人笼着衣袖站在一边,斗笠下的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娇美的女子仍是带着面纱,伴在男人身侧,轻拢着粉红的宽袖,幽深的美目似乎注视着那个在马车周围东瞧西看的红衣少女,又似乎穿过了她,看着更远的地方。
      “敢问小姐芳名?”
      “嘻嘻,我叫红沫,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小姐啦~对了对了,那些小娃娃到底为什么都会动的啊?”
      “这是秘密呢。小姐若是知道了,我还靠什么吃饭?”
      男人慵懒地抬抬手臂,隐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知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冲天辫的小人偶从锦绣的帘子后面“扑通”地跳出来,四肢着地落在少女脚下。红沫吓了一跳,低头看去,那个小东西却笨拙地蠕动了一下爬起来,摇头晃脑地站直身体,仰起脖子看向相对它来说十分高大的红沫。
      那张脸庞如此生动美丽,笑得如此开心,但它始终是用油彩绘出来的,绘在没有生命的冷冰冰的木头上面。
      “好可爱~”红沫惊喜地叫出声,蹲下身张大了眼睛看着那个长得水灵灵的小家伙一摇一摆地走路,好像一个才学会迈步的幼童。
      “喜欢吗?”
      “喜欢喜欢~~”红沫点头如捣蒜,目光紧随着那个理直气壮地迈着歪斜步子的美丽人偶,想伸手摸又怕碰倒了它,只好蹲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咧嘴傻笑。
      僻静无人的巷子中闯过一阵少见的劲风,瞬间带起无数沙尘。红沫眯了眯眼睛,绾起秀发的绯红缎带如火焰般嚣张地飞扬。笼着衣袖的男子抬起头,隔着弥漫的沙尘看看檐角之上薄暮的天空,嘴唇上浮起一丝仿佛回家般疲倦又舒坦的笑容,聆听着另一个声音的回答。
      “喜欢吗?”
      “……喜欢啊……漂亮的女孩子……以后会长成美人的……”
      原本就仿若幻听的只言片语,裹挟在疾风中,如经年的丝帛般被扯得粉碎。

      “神医你当真不去?”
      “你们去了一帮人,我再跟上岂不添乱?”
      青碧衣裳的青年撇了撇嘴。“我还一直当你把红沫那丫头宠成了亲妹妹,怎么这会儿一点也不急?”
      正写着药方的手停了下来。医者悠悠地抬起头,温文地一笑。“你刚说什么?”
      “没……没有……我走了。”青年惶恐地抬脚就往外冲,迈出门槛又退回半步,“记着,你新酿了药酒要分我一壶!”说罢没了踪影。
      “……还喝?”

      倚在砖墙上的男人闲散地抬起一只脚,在另一边的小腿上蹭了蹭,眯起狭长的眼睛看向忘乎所以的红衣少女,胡茬下的嘴里喃喃地嘟囔着。
      “采莲,去吧。”
      一双秋水盈盈的美目未见得有所波动。她只是微微偏过面容,向男人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然后动作娴静地在胸前拢起双手。
      咔嚓。
      一个轻微的奇怪声响过后,那仿若睡莲颜色的罗袖之下闪现一道不相称的寒光,在丝织品的朦胧缝隙中流曳着不安分的锐气。与此同时,在红沫眼前卖力演出的小小人偶突然僵直地停住,那双满含稚气的大眼睛随着动作的骤然停滞显得呆板无神,只是瞪圆了直直盯着红衣少女俏丽的面庞。而少女已不似片刻前的雀跃,仿佛突然被什么摄住心神,清澈的瞳孔中浮起浓雾。她站起身,痴痴地注视着眼前空荡荡的一面红砖墙,仿佛,面前的一片虚空中,有一位妙绝的傀儡师正施展着他的魔法。

      “小祖宗啊~我真的是有事要办啊~找陈姨陪你好不好?”
      “不要不要~~~人家就要舅姥爷陪~~~”
      “你就放过我吧……我下次一定把珞炎哥哥找来玩,一定!”
      “真的?”
      将军府地位排名第一者,年方六岁,此时扯过了将军大人的衣襟用力擤了擤鼻涕。

      男人摘下斗笠,就着那因为破旧而粗糙不堪的边缘,挠了挠一头乱发,又扇了几下风,没有焦距的懒散眼神半眯着望向前面。他浑浊的瞳孔中,映出采莲骤然拔步冲出的身姿。
      又一股风穿堂而过。粉红的纱衣随着女子令人意外的轻捷动作翻卷而起,宛若盛开的莲花。然而那朵亭亭的莲,此时正携着利刃,向前方一袭绯红的娇小背影刺去。
      “……美丽的少女啊……”
      古旧的砖墙晒不到阳光,凹凸不平的表面渗出潮湿的霉味,晦暗的颜色衬得少女的红衣那么耀眼。那双总是机灵古怪的眼睛此时失了生气,半睁半闭地好像已经沉入了酣眠,哪管背后淡粉纱衣的身影正出奇矫健地拿利刃刺过来。那阵穿堂风还未待平息,在狭窄的巷道中呜呜作响。
      倚在墙边的男子闭了眼睛。
      尘归尘,土归土。风声落下时,那颗年轻的心脏也该是停下来了吧。

      “到时间了。”月白的衣袂扫过棋盘,“出发。”

      绝艳的一朵莲花,花心中含着利刃。被当做猎物的红衣少女浑然不觉。
      风声要落了。
      蓦然间空气中杂入了一道猛禽的尖啸,飞扬的沙尘里一只黑鸟轻捷的切开气流,滑翔而下,利爪准确地抓住红沫那条随风吹拂起来的束发红缎,就势一扯,少女吃痛地惊叫一声,猛地从梦境中醒过来,惊觉地转头,看向距离自己已不过三尺的采莲。
      掩在采莲袖下的利刃没有停下动作,当胸刺向红沫。这瞬间,不知从哪里伸出一柄长剑,电光般挑开她手中匕首,挽个剑花护在红沫身前。
      红沫清醒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摸摸自己的脸,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确定没少掉什么部件,才记得转过头看看刚才是谁救了自己。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满脸气结的俊美男子。
      “哦,是你啊。”
      “什么叫‘哦’,感觉你很失望似的。”碧觞郁闷。
      溯冰从屋顶跳下,落在两人身旁,黑鹰影狄抓着红沫的发绳落在他手臂上。“你们等一下再吵,正事要紧……”不过没人理他。
      “你有不满吗?”
      “是啊,我很不满你的态度啊,你个笨丫头!”
      “你们两个把嘴闭上。”一个声音轻轻响起,二人鸦雀无声。白衣的少年坐在檐边,一副头痛的表情,又把手里的细长物件丢下来。“接着。”
      红沫跳起接住自己的佩剑,扬手拔出来。剑名为流菲,细巧的剑刃上若有若无地流淌着丝缕的绯红,吞口雕成花枝蔓生的模样,倒是颇为适合这样一个总是喧嚣如夏花的少女武者。
      “原来我与采莲二人已经被诸位鉴赏好久了?惭愧惭愧。”墙边的男人把斗笠扣回脑袋上,遮住半张脸,“在下吕何,既然我们做的事情都被看见了,也就没什么好解释的了。如若诸位意图捉拿我二人,我们也只好奉陪。”他的声音虽不至于苍老,却喑哑低沉得仿佛从沙漠深处传来。采莲已经敛起利刃,悄然退回吕何身侧,如出水芙蓉般亭亭,完全看不出方才那番逼人气势。
      “想必都城内多起失踪事件是先生所为,看刚才架势恐怕孩子们凶多吉少了。他们在哪里?”溯冰似乎没料到对方这么客气,结巴了一下才不自觉有礼地回问过去。
      “若想问出他们下落,还请官爷们先擒住我二人再说吧!”吕何露在斗笠阴影之外的嘴角牵动着胡茬笑着,冷不防挥起右边袖子,宽大的青灰布料之中游蟒般钻出一条长鞭,像长了眼睛似的笔直向站在中间的红沫面门上咬噬过去。溯冰抢着一个箭步迈出,冰焰在空中划出耀目的辉光,拦下直窜过来的鞭梢。皮革的长蛇在刀身上绕了几绕,吕何一收手,又倏然缩了回去。溯冰瞬时再出手,与吕何刀兵相见。
      再度出鞭之时,采莲也拔步敏捷地冲上,不待旁人出声,碧觞已持剑迎战,一边嘴里惋惜着:“其实我真的很不想和一位美女厮打……”全然不顾身后红沫暴走着大叫:“那你滚下来我上!”

      “你看,”珞炎坐在青黑的瓦片上,手上无意地摆弄着一片刚刚被溯冰失脚踩坏的碎瓦,向着下面小战场中的一个人扬了扬下巴,“她都不会眨眼的。”
      “还真不假。”紫冥颔首赞同。
      那下面和碧觞斗得正酣的采莲,裙裾飞扬,身姿可谓美轮美奂,出招却毫不手软。面纱之上一双深潭般的秋水没有任何波澜,当然,亦如檐上两位看客所言,连眨都不眨。插不上手的红沫看着碧觞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似真似假地与纱衣女子交手,心里气得要死,只能干跺脚。

      另一边,吕何过了几十招,方寸渐乱,心里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怎会接得了这扬名京城的武将出力一击,于是在空隙中张口喊了一声采莲。溯冰这中间只使了五成功力,能擒住犯人即可,没想过要夺人性命。此时听吕何叫那女子名字,猜到他大概要设法逃走,却听得背后呼呼风声,侧脸的瞬间瞥见一朵怒放的莲花正离自己背后空门越来越近。
      溯冰急急转过身对付采莲,拖起刀背迎向女子手中刺来的利刃。采莲却不管对手正用一种保证伤不到她的招式跟她厮打,招式间竟渐生地流出一种近乎疯狂的阴狠。金属撞击声声刺耳,雪光流转。溯冰惊讶着她片刻间变得密不透风的攻势,不得不认真起来,冰焰刀在掌心弹跳一下翻了个身,遍生冰蓝的刃口对准了那双完全静止的黑瞳,仿佛一头终于获准露出獠牙利爪的猛兽,对着猎物流出涎水。
      二人之外,碧觞还遗憾着自己被美女遗弃掉,同时也不禁有些痴了地看着双方激烈缠斗。冷不防什么东西砸到他脑袋上,低头是一片碎瓦,再抬头又对上了珞炎冰冷瞪着他的目光。
      他回头看见从溯冰那里脱了身的吕何已经摸去了马车边上,眼前一道红影闪过,他条件反射地追上去。吕何见碧觞、红沫追来,却毫不慌乱,抬了抬下巴,遮盖在斗笠下面的眼睛微露出来貌似嘲讽地弯了弯。二人未及反应,吕何已伸手掀起那华美帘子的一角,悠悠然地道:
      “你们不是想看看孩子们的去向?”
      说着手腕一抖,一声裂帛,整个帘子被他扯下来。站在车前防备着他的两个年轻人各自仗剑,看着那一片锦绣在眼前翻飞过去。随即目瞪口呆。
      男孩,女孩,苍白,红润,布衣,华服,各有风姿的美貌傀儡密密麻麻地挤满狭小的车厢。精致的头颅古怪而无力地歪着,鲜艳的嘴唇仿佛要滴出鲜血。
      他们瞪着笔墨描画出来的无辜稚气的大眼,因为拥挤而层层叠叠的各色衣料下面,似乎渗出了某种冰冷而机械的摩擦声。那是一副副木雕的骨骼在暗暗舒展的声响,木制的脖颈、手腕和膝盖,在仅有的空间中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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