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风满楼（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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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懂，为什么只有他能苟且地活命。
以至于当那个从法场上把他救下来的恩人问到他的名字，他不肯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梗着脖子反问过去：
“为什么只救我一个？就算你来迟了，为什么不把我妹妹一起带走？”
恩人无奈地撇了撇嘴：“崔公子，我又不是皇帝，皇帝的钦犯要救下一个，都已经是把我自己的脑袋押上去了！”
这个道理少年当然懂，可是他就是不想承认自己知道这一点，宁愿跟对方这般强词夺理地闹下去。
然而恩人又说：“我救崔公子，当然是想让你为我所用。你需记住，成大事的人，不可以把自己的悲伤和愤怒表现给别人看。”他笑笑，“其实我现在很生气，你明白吗？”
那时的法场。少年只等头上悬着的大刀落下来。
“刀下留人！”突然有一个声音这么喊着。刽子手停了动作，转头看过去，却见监斩官已经从舒适的座位上站起身来，竟然在对着快步走过来的人行礼。
跪在血泊中的少年悄悄地抬起头，看见新赶到法场的人似乎在和监斩官讨价还价，听不见说些什么。监斩官对那人点头哈腰，却并不肯完全受摆布，直到最后终于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便有两个卫士跑过来，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把少年拎起来，一直拖到那个年轻的华服男子面前。
“您说来就来，还非得保他家的人，让我怎么和上面交代啊！小的还想留着命呢！”
“这你不用管，我自会处理好。”
突然冒出来的恩人并不去看那个少年，只是云淡风轻地把监斩官的抱怨一一挡回去，手上一把折扇轻轻地摇着。
监斩官几乎是气急败坏了。旁边一个卫士试探着问：“大人，怎么办？”
“怎么办？继续！”
少年还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此时听得监斩官一声吼，愣了愣，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挣扎着转身。
正看见鲜血从少女的脖颈上喷射出来。那个孩子连一声“哥”都没来得及再叫。
原来，只救得了一个。
她才十三岁啊……
后来的事情，苍崖现在回想起来，几乎分辨不清究竟是梦还是事实。少年时的他似乎带着绳子勉力站起身来，一头向监斩官撞过去，把那人撞了个跟头。他自己也倒在地上，然后就是被卫士一阵踢打。
直到那个方才救了他的人再次开口：“住手。”他侧身躺在地上，眼前是自己被踹了胸口呕出来的血，模糊起来的视野中瞄见锦绣的衣角移动到面前，又悠哉地移开。然后便再次有人像拎一条狗似的提起他的衣领。
少年，名唤崔令荏，崔太医的次子，耻辱地闭上了眼睛。
美丽的尸体娃娃。
肤色苍白的男人只想得到这个形容，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他从来没想过被割断了咽喉的人还能这般笑着和自己对视。自己那一剑明明就应该直接要了那丫头的小命，为什么现在她还站得起来？
红沫此时的笑容简直就是兴奋。她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吓人，心里只想着赶快把对方的真面目告诉珞炎，好赶快收拾了这群人，把真正的胡狼哥找回来。
她一直都是这样，从来只考虑眼前的事。不想未来，想再多也不由她说的算；也不想过去，她没有过去。
流菲剑原本被她自己溅上了不少鲜血，现在竟然像日久褪色一般，慢慢地沿着细巧的刃消减，逐渐消失无形。剑尖已经牢牢指上了男人的咽喉，似乎是拿定了主意要把刚才狠狠的一剑原样还回去。
男人定了定神，那边红衣少女已经足下用力攻过来。两柄长剑再次咬噬在一处，渐渐照不进日光的幽深巷子里骤然又热闹得很，看不清二人身形，只在潮湿的砖墙上投下你来我往的模糊影子。
男人矫健地转身，躲过红沫横扫过去的一剑，似乎在那间隙中冷冷从嗓子里挤出一声笑。他的左手得个空挡突然直伸过来，不知是何用意，看上去却似乎要按在少女脸上。那只手也苍白，指头细长，像冷血动物的爪。
红沫仿佛惊了一瞬，脚下缓了缓。男人正待再要逼近她，突然感应到什么一般猛地后退，手也收了回去。与此同时，正上方一片阴影扫过，随即落下一个轻盈的身形，正插在对峙的二人中间。
“……紫冥姐？”红沫眨眨眼睛，反应了一下才犹犹豫豫叫出口。似乎是从刚才吃了亏之后，见到最熟识的人也要先仔细分辨一下了。
紫冥没应她，只是盯紧了对面的男人，不敢疏忽。
背后突然伸过一只手，一把抓住红沫。她没回头，又是眨眨眼，“珞炎？”那种和别人比起来似乎微凉的体温，只可能是他。
“我没猜错吧？”
“别胡闹，快跟我来！”背后的少年被她这种完全不紧张的心性弄得哭笑不得，扯过那个还在自顾自猜人，身上却血淋淋得恐怖的少女，往巷子另一端跑过去。
另一边，紫冥已经和对方交上了手。
那个救他一命的年轻男子当时大概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没比崔令荏大上很多，心机却明显不是一个层次的。起码人家知道怎么隐藏锋芒，而他还不懂得。
后来恩人再问起他的名字，崔令荏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对方。只是那人一直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号。少年很奇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自己的命是他给的，做牛做马都愿意，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不过终究也是不好问。他一定是个地位很高的人物，吃穿用度很不一般，看上去怎么也是贵胄之后。崔令荏平时称他为“大人”，暗下就管他叫“玩扇子的”。说真的，那人的扇子真是玩到出神入化了，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一时兴起，必定拿起他那把折扇在手指中间灵巧地转上几圈。
崔令荏从小就读了不少医书，大人显然也是有意继续培养他这个，隐藏了他的身份找名医来教他。又让府上侍卫总管授给他剑术，少年心思灵敏，进步得飞快。
这样过了五年，那个在法场留下性命的人二十一岁，既是医者，又是侠客。他已经不是当初只知道愤恨的少年，他记得有人说过，要把自己的悲伤和愤怒藏起来。
“王爷带小姐回来了！”家仆几乎是破门而入。苍崖并没责怪他莽撞，自己也已经是猛地扔下根本看不进去的书本，抬脚就往外跑。
果然那个丫头是弄了满身的血。
他看得触目惊心。十六岁那年已经在法场上见过，而今再不想看了。
后来的事情太匆忙。当年的崔令荏无暇把每件事记得清清楚楚，现在的苍崖也一样。
当初害了他全家的皇帝突然驾崩。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发现自己那位大人似乎和国君莫名的死亡脱不了干系。之后便是他早就预想到的，免不了的皇位之争。这回大人的身份在他这是瞒不住了，原来就是三皇子。
三皇子看起来并没有抢夺皇位的意愿，不知道在帮助他的哪个兄弟，只是不明不白地混在里面，也不愿把个中缘由将给崔令荏听。
终于尘埃落定时，六皇子玄晟把那个人人都想去坐一坐的龙椅抢到了手。然后便是其他皇子的谋反，谋反之后是逮捕、羁押，闹得最欢的几个被那新登基的皇帝白绫赐死。
呵，新皇帝比起他父皇似乎要文雅得多了。不过残杀终究是残杀，即便不见血。
三皇子府上的人在新皇帝动手之前便逃了个干净，和他们的主人一般圆滑世故。三皇子给了他一匹好马，又把自己的佩剑送了他。
“令荏，走得远一点，过几年再回中原来。到时我会想办法找到你的。”
他拿着那柄名叫“琢夜”的长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明就里地跟了你五年，得了你不少好处，突然就说要开始当亡命之徒了？
“以后我也不是皇子了，叫我名字吧。我叫……呵呵，算了。”那柄折扇又在修长的指间悠然地转了一圈。
好吧，算了，还是“大人”叫得顺口。
崔令荏听他的安排，走出了中原。骑着马走了很多地方，都那么陌生，不知道什么样子才算是可以安静地度过数年。他又开始迷惑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任由别人摆布成了一个逃犯。这外面的日子，东西不敢随便吃，睡觉不敢睡实，无论如何都是不好过。
后来，他到了一个苗人的村寨。
丫鬟给红沫换下了血衣，她现在正安静地睡着。
真是的。虽然知道没有什么人可以伤了她性命，也不能再任由她这么莽莽撞撞地被外人看见了身上的玄机。
没错，没有人可以用寻常的刀剑杀死她。
因为生命这个东西，她早就没有了。
她是红沫，也是染儿。
当初就是她递过来一块咬过的糯米糕，险些要了冷大哥的命。
他忍痛熬过了一晚，似乎好了些。不过来照看过他的客栈老板和小二脸色明显都不对，虽然没说什么，却让他越发确定了猜想，那是蛊没错。
不过两个女孩该是无辜的。
他离开，却没走远，只去了邻近的另一个寨子，回忆着以前在书上看过的内容，弄些药材先自己吊着命。关于蛊的传说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讲的，除非下蛊的女子愿意放过中蛊的人，不然什么灵丹妙药也没救。
不过他信那两个孩子不会害他，只要她们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始末弄个明白，一定能留得他的性命。但是他暂时不能再在原先的地方停留，他知道苗人对蛊这种东西又惧又恨，他若是呆着不走，一定会被拿出来说事，到时不光是自己活受罪，也保护不了她们。
他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在街上听见人议论时，已经足足迟了两日。那个从之前的寨子过来做生意的人似乎把事情知道得颇清楚，在小酒店里像说书一般讲了许久，绘声绘色。旁边的人听他说到那云婶把自己的女儿做成了蛊，都是一片惊叹，没留意正认真听着的另一个人，生生捏碎了一个杯子。
他现今已经想不出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却只是鬼使神差地算好了日子，等在河水下游，把两个女孩的棺材捞了上来。
做什么？他对着棺木发呆许久。
记得有本古书上写，最厉害的蛊不怕火烧水淹，除非用上厉害的法术，不然它就一直活着。
要赌一赌么？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风满楼（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