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风满楼（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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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仅有一道又一道疾风扫过，连同崔太医家门外贴的告示都吹得无影无踪。
人都躲回了家里，要么就去了街口，而不敢在太医府门口乱晃。那座风雅的府上现在根本不似往日的安宁，非要说的话只能叫死寂。
崔太医才当了太医两年，以前只能叫崔神医。就算是做了专门给皇帝嫔妃看病的太医，他似乎还是以前的他，没有半点架子。莫说平民，来求诊的似乎更多是行走在江湖的大小人物。崔神医最拿手的就是医治刀剑伤和给人拔毒，多少年来在侠客们之间名声响亮，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被宫里看上了，把他提拔成个御医。
前一日皇帝的一个爱妃难产，宫里最有经验的稳婆也没办法。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都摇晃着脑袋出来。本来，这就不是男人擅长的事情，况且到了这关头开药有什么用？
最后众太医把从来少言寡语的崔太医推了上去。他没推辞，脸色却难看得像具死尸一般。进了那妃子的房间忙了半个时辰，却见帮忙的宫女哭着跑出来。母子两个都没能保住。
皇帝的江山是在沙场上打下来的，此时也一如往常地没有什么怜悯之心。
满门抄斩。
崔太医仍是什么也没说。领旨谢恩，然后被卫士架着带下去。
天气渐渐热了。处处蝉鸣，只有懂得闹中取静的人才能消受。
紫冥在王府花园里侍弄着花草，裙角扫过绿得耀眼的青草，窸窸窣窣地轻响。其中有宫里赐下来的珍奇品种，也有些是全靠自己长出来的。
当然也有那么一片，是她最挂心的。如果有不明就里的人经过，看着一个秀美的女子带着恬静的笑意时不时给一些少见的植物修剪着枝杈，一定觉得这画面十分美好，只是不知道那些都是毒药罢了。当初让溯冰吃过苦头的一小株现在已经一人多高，量那个将军也没有雅兴再去乱碰。
“紫冥姐！”这时却有个小丫鬟小跑着冲进来，“大人……大人又来了！”
“大人”就是那个喜欢在说话时玩扇子的男人，府里除了珞炎和紫冥，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好一致地称呼他为“大人”。
真是的，这边被人盯得像囚犯一般，突然又冒出个麻烦的客人。
她端茶进屋的时候，“我棋艺远不如你，白子就给我吧。”那个男人少见地把他的宝贝扇子放在一边，竟然是一脸热切地正准备和王府的年轻主人对弈。
“随意。”珞炎见对方落下第一着，拈了一枚黑子过去，“我还得问你，这种时候跑过来干什么，你不是跟我说要去杜兰飒？”
“那是自然。罗戈王子……啊，已经是王了，真是块硬骨头。到最后也没给我个答复。”
紫冥看着这两人下得不紧不慢，似乎不光是在棋盘上你来我往这么简单，之间穿插的谈话也是一贯的，微妙的言语攻防。
“……下完这盘就离开，我这王府周围也不得安生。”
“呵，我这都当了五年逃犯，你还不信我看人的眼光？谁的眼睛老往别人身上瞟，我心里都明白。”男人看珞炎手顿了顿，似乎有些得意，“听说你安在炼城会的人被拘起来了？”
“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何必问我？”
“你怕了？”
“怕倒是未必，如果炼城会这次就是要取我的性命，他们只管来，我自有对策等着。”珞炎又落下一枚黑子，“你可当心，我这边就要赢了。”
“是么？呵。”男人从嗓子里闷笑了一声。这时他手上突然有了动作，抓过摆在棋盘一边的折扇，不知道按了什么机关，从扇柄尾端弹出一把锋刃又窄又薄的匕首来，直取对面的白衣少年。两人只隔了一面棋盘的远近，看似珞炎是想躲也躲不过去的。
他动作足够快，被偷袭的人却没有惊诧躲闪。半路里突然什么暗色的东西一晃，他藏在扇子中的匕首已经被拨到一边。
“刚好前两天换了铁木的茶盘，不然奴婢还真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招架才好呢。”
男人重又整整衣服端坐回去，眼睛并没有在紫冥有些讥诮的脸上停留，只是一直含笑望着那王爷，直到珞炎终于嗤笑一声：“何故？”
“炼城会是不敢动你的，他们会主也不是只重利益的庸人，不值得为了钱财和器重的二当家闹僵。他们也能想出你身边一定有高手护着。方才我只是小试一下，紫冥姑娘已经对我动了手，若真有那一天，只怕她就是用脖子也会替你挡下来。”
“那你想说他们要杀谁？你？”
“说不定就是我呢。”那人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取了一枚白子摆上棋盘，“哈，我赢了。”说罢就往外走，嘴上却没停下。
“量他们也没那个本事把我这个人直接找出来，我只好上王爷家门前亮亮相，也让门外盯梢的诸位高兴高兴。”
珞炎一时竟愣住了，一直到那人走得无影无踪，才回过神来。“紫冥，派两个可靠的人盯着他。”
“是。”
紫冥出去之后，少年又呆呆望了那棋盘半晌。“……原来如此……刚才拿匕首刺过来的时候，顺手换了几个棋子啊……”
他终于又像平常一样悠悠地笑出来。
“真是苦了苍崖，竟然跟了你这种人那么多年。总是做一些出其不意的事情，叫人如何是好呢，三皇兄？”
已经过了申时，门外病人终于散得差不多了。苍崖放下笔，突然觉出身上疲倦得很。他又随手翻了几页书，不知什么时候就拄着脸合上了双目。
黑暗迅速包裹上来，那一片暗色调中，渐渐浮现了少女的轮廓，他看不清面孔，只觉得很熟悉。“是红沫吗？还是……”她微微偏着身体，说是背影又隐约能看见些侧脸，让他好奇地想要靠近一探究竟。
他在虚空中费力地挪动着脚步，似乎就要可以碰到她了。蓦地，少女咽喉间喷射出鲜血，瘦小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倔强挣扎的力量，像个美丽的玩偶一般委顿于地。
苍崖猛地睁开眼。视线中仍是自己的书房，屋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吵吵闹闹的家伙不在，静得有些不适应。而刚刚假寐中瞥见的片段画面却熟悉得叫他恐惧。
“小姐还没回来？”
“是。”被他唤来的家仆低头恭谨地答道。
“叫人去王府附近把她寻回来，寻不到就进去找紫冥姑娘，她应该有法子。”
家仆得令出去。他跌坐回椅子上，知道自己正瞪圆了眼睛，却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
一直到十年后，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初的每一个画面。
当时他十六岁。他前面的是大哥，后面是妹妹。男子和女眷一个没少，全被捆绑成一列，准备掉脑袋。法场周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有掉眼泪的，却不敢明着哭出来，只是默默地扯起袖子擦眼。但更多的只是在凑热闹。
那一天风沙大得很，他站在一列等死的人中间，不知道是该哭一场还是就这么漠然地站着。他眯起眼睛看着站在最前面的爹的背影，那个从来都少言寡语的男人跟所有人一样反绑着两只手，却挺直了腰杆。而紧贴在自己背后的妹妹一直低低地哭个不停。
她才十三岁，不应该把命莫名其妙地送在法场。
全都是为了一个根本就无缘得见的女人，只因为她是妃子，只因为爹没能让气数已尽的她活转过来。呵呵。那个皇上果然和传闻中听到的一样，只是个没什么水平的莽夫罢了。可惜自己也就到此为止了，不然还真想看看这个暴君的儿子会成为个什么德行的好皇帝。
午时到，监斩官已经在台子对面就座。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提了大刀在台上站定，旁边早有卫兵过去，把崔太医架起来，拖到台上，摁在刽子手脚边跪好。
台下一阵骚动，又霎时间静得骇人。哭的人止住了哭声，惊恐地瞪着两只眼。而看热闹的人更是伸长了脖子，只等着手起刀落，然后便是一颗人头滚在一边。
“别看。”他用身体死死挡住妹妹的视线。她是小女儿，父母这十多年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何时看过这种情景？只可惜生平头一遭，就轮在了自己家的头上。
背后那女孩哭得更大声，他们身边的卫士斜了一眼，却没说什么，还轻轻叹了口气。
刀光一闪，父亲的身体歪倒在地上。
呵呵，就算有人同情他们又能如何？除非这时候有哪个自己就不怕掉脑袋的人来劫了他们，不然只好让崔氏满门变作冤鬼。
片刻之后，他已经被架在台上，跪在一摊亲人的血水中间，被强按着低头，眼睛瞥见满眼的殷红正从自己膝头渗透上来。大哥方才的表情还留在他脑海里，那个子承父业终于有些名气的医者狼狈地回了回头，看看身后的二弟，却怎么也瞄不见那个躲藏起来的小妹，只好无奈地咧咧嘴。
能怎么样，除了无奈能怎么样？
那个被剥离了二哥背后的女孩现在在下面哭得很凶，似乎恨不得上来和他一起死，只是不想成为被留在后面的一个，完完全全地看过了全程。
他感觉得到刽子手的动作，余光里瞥见那满肚子的肥肉在上移，显然是已经举起了手中大刀。
“哥！哥……”马上就要轮上的女孩哀哀地哭着，整个法场只听得见她的声音。
深巷中持剑的男人收回手，那个衣裙鲜艳的少女已经倒在了墙脚。血不停地从她颈上的伤口涌出，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巷子上方渐渐染上暮色的天空，微微张着红唇，似乎要说什么，却始终只是寂静。
方才两人真是厮打了好一阵。男人甩甩剑上滴落的暗红液体，心里也不禁感叹了一下，暗自想着今后再遇见带着兵器的小丫头，万万不能轻敌。稍一疏忽，现在躺倒在地的就是他。
方才这小姑娘一剑过来，险些就把他面皮割开，幸好躲得及时，只划破了他易容的面具。这可得赶快处置一下，不然就这副模样走出去，还不把人吓死。他小心地把破了的面具从脸上撕下来，这时他已经不再是和胡狼一模一样的相貌了，而是露出了本来面目。那是一张生得过分正常的面孔，除了肤色苍白之外，五官没有任何特色，谁也不会去特意记住他。
“……原来你还是胡狼那小子的熟人？呵呵，是我疏忽了。”
少女一动不动，固执地盯死着天空，似乎这样不停地看着，就会有人从天而降，把她大概已经冷掉的身体带走。
原本在外面卖着糖人的小老头突然钻进巷子里来，先是看见地上的红沫，吓了一大跳，然后才转向卸下了伪装的上司，报告说：“刚刚那个男的从王府里出来了，另外的兄弟已经跟上，我来知会您一声。”
小老头嘴里的酸臭气味径直喷在他脸上。苍白的男人似乎有洁癖，不动声色地稍微转过身体，沉吟了一下。正待再开口，一回头却不见了手下的影子，却被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
那个卖糖人的已经咕咚一声倒地，咽喉被干净利落地割断。立在他身后的正是满身是血的少女，本来应该和地上的人一般情形，此时却像没事人一样，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嘻嘻，我看见你的长相了。”她说，笑得灿烂。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风满楼（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