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行(坑)》离初

21、风满楼（三）

　　谁……来抓住我的手……
　　皮肤上似乎还停留着微凉的触感，那是片刻之前，白衣的少年拖着她离开时留下的。
　　他长得很好看，虽然说话不饶人，实际上却很温柔，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但我想要的，来带我走的人，真的是他吗？

　　红沫紧紧闭着眼睛，在被子下面开始蠕动，似乎做着什么不好的梦。
　　“……冷大哥！……”
　　天已经全部黑下来，少女的房里只在床边点着一盏灯。离床榻有一段距离的窗边，椅子上坐着一个素白的纤细身影，面孔隐在昏暗中。他看见在少女身边照料的医者突然颤了一下，忍俊不禁道：
　　“你抖什么？”
　　苍崖脸色有些苍白。“王爷见笑了。我每次听她睡梦中叫这个名字，总怕她突然想起来……”
　　“所以你宁愿让她一直在梦里活着？”珞炎起身踱近床榻，微微俯下身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少女。
　　“崔兄，你真是不坦率。”
　　“是么？呵呵。”

　　崔令荏已经开始动手，才反应过来在做些什么，于是结结实实地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在试着复活她们？我果真是疯了。
　　他一边苦笑着这么对自己说，一边却像着了魔一般想要继续下去。先不论能不能真的让她们活转过来，就算是活了能怎么样？连个人都不是？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最初的目的，解救自己，这个理由似乎显得太愚蠢。
　　或许，只是单纯地，放不下这两个精灵一般的女孩。
　　想要再看着她们在身边吵吵闹闹，就算再叫一万声“冷大哥”也行。
　　他想赌一赌，赌那个害自己险些见了阎王的蛊是最毒的一种，是水火不侵的一种。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把两具从火场中摸出来的尸首复原成活生生的她们。
　　一定是疯了。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过的简直不是他可以想象的日子。也许每日只是坚信着自己是百年难遇的神医，挖空心思地找寻可能的法子，另一边祈愿着不死的蛊能留得少女一缕魂魄，让自己心愿得以实现。以他这个人来说，自从归入那位大人的手下，一直到今日都是循规蹈矩。一生，只得那一场几近巅峰的疯狂。
　　后来，他似乎成功了，成功了一半。他带回了染儿，只有染儿。
　　染儿张开眼睛，看着自己。他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焦急和悲伤显露无遗，连忙换上一副笑脸，生怕吓到她。
　　然后她也笑了：“大哥哥，你是谁？”
　　他松了一口气，这样便最好。那个活转过来的孩子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心思像张白纸般无暇，快乐和痛苦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但她似乎天生就是直肠子，从不去想那些需要多动动脑筋的事情。只要身边有这个不认识的大哥哥在疼她宠她，就足够让她每天开心了。这倒是和她的“前世”一模一样。
　　少女的名字不可以再叫染儿。崔令荏一直担心她有朝一日把从前的事情想起来，那大概就是沉睡的蛊苏醒的标志，不光是两个人都要痛苦那么简单。
　　染儿。苒儿。
　　他的亲生妹妹，那个被肥胖的刽子手斩下头颅的女孩，叫做苒儿。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听见双生的少女报上名字，他不自觉地多看了其中那个妹妹一眼。
　　他继续在远离中原的各地行走，与从前不一样的是，身边多了女孩子的笑声。她才不管大哥哥总是只用“喂”来唤她，她只知道那个几乎没有笑模样的人会买好吃的和漂亮衣服给她，会带她登山、看海，会教她剑术，会在骑马的时候，让她坐在后面，揽着自己的腰。

　　这就足够了。
　　他同意我只叫他“哥”了。他还说要带我回到京城。
　　我好像还没去过京城吧……一定很繁华。
　　哥似乎不愿意谈起我忘记的事情，不过算了，不想让他生气。我自己慢慢想起来就好。
　　这就足够了。

　　玄晟登基之后三年，崔令荏带着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少女回了中原。
　　不知道那个大人到底有什么神通，真的像当初应承过的一样，在几日之内找上了他。大人还是没变，时时都是一脸悠哉，没人看得出其人心里想些什么。手上的折扇似乎换过一把，仍然是素白的扇面，上面却已经不是往日的风雅山水，而是画了一只看上去凶猛的禽鸟。
　　“这是什么？”
　　“难道我画得不像？此乃白枭。”男人哈哈地笑了起来，过了几年东躲西藏的生活，似乎并没让他这份过火的豁达有所收敛。崔令荏有些尴尬，那人笑完了，终于注意到了在后面探着脑袋的少女。
　　“这是弟妹？”
　　医者险些倒地。摇着扇子的人已经夸张地摆着手，“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他们被安置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庄园。周围住的人不多，看上去也不像见识很广的样子，倒是可以随意外出了，而不必时刻在意别人的眼光。几日后，崔令荏被带去见了庄园的正牌主人，少女不肯独个留下，也非要跟去。
　　路上。“是我十二弟。”心情似乎很好的大人突然冒出句话。
　　“那想必是一位很年轻的王爷了？”
　　“可不是么。”男人肯定地应了一句，言语之间竟然有一丝喜滋滋的意味，似乎很倚仗这个弟弟。
　　其实崔令荏完全不在意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那个喜欢玩扇子的家伙救过他，他恐怕一直到今日都要和整个皇族的人不共戴天。
　　他不太明白的是，既然这个所谓十二弟能在新的皇帝朝中当个亲王，想必政变之时该是和玄晟同一阵营的，不然应该和他三皇兄一般无二，逃亡个几年。可是为何，那王爷会冒险收留他们呢？
　　见了传说中的岚亲王，他只想反驳一句，这已经不是一个“年轻”可以形容的了。
　　分明就是个小孩子么。
　　那个白皙的小少年似乎性子很安静，和他三皇兄完全不同。月白的华服穿在尚且不及崔令荏胸口高的身子上，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妥，多半是因为他小小年纪便果真有几分王族的气质，让人不敢看低了他。
　　“这位是崔公子？”
　　“是，在下崔令荏。”
　　那个孩子笑了笑，“不必拘礼。三皇兄既然推荐你来，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感慨了一下这小王爷的不凡谈吐，然后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玩扇子的给卖了。
　　少女似乎很喜欢这个长得漂亮的王爷，没有礼数地上前盯着人家看来看去。那少年既没害羞也没生气，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令妹？”
　　呵呵，惜字如金呢。他点点头：“正是。”
　　后来的日子，那位大人继续三五不时地失踪，而他则在岚亲王珞炎的授意之下开起了一家医馆，平时当着一个普通的医生治病救人，捎带做着王府的眼线，收集更远一些的各路线人传来的消息。
　　从那时起，他是苍崖，她是红沫。

　　“紫冥姑娘来了。”家仆在门外低着头通报。
　　紫冥进屋来，微微皱着眉头，脸色有些苍白。
　　“你受伤了？”珞炎站起身。“哪里伤了，我给你处理一下。”苍崖也走过来。
　　“小伤，不碍事的。”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右手抚在左肩上，婉拒了医者，“王爷，快些回府吧。我刚击退了炼城会的人，只怕他们不久又会缠上来。”
　　“击退？”
　　“是。奴婢没能擒住他，被他逃了，王爷恕罪。”
　　“无妨。”少年又转向苍崖，“我先告辞了。这几天别让红沫再出去乱逛。我想炼城的人还会再想办法混进来，你碰见自己人也小心着些，当心他是别人易容的。”
　　“谢王爷提醒。”
　　苍崖送两人出了医馆，又转回去照看红沫。床边的烛火上笼着轻纱的灯罩，只能看见个轮廓的火苗在其中微微摇曳。少女已经安安静静地睡着，不再说什么“冷大哥”的梦话了。每一次她在梦中唤出那个熟悉的称谓，都让苍崖紧张得要死。尽管她醒来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这可笑的绰号已经成了医者的死穴。
　　他怕，怕那件事情再发生一回。
　　她曾经醒来过一次。不，或许应该说，她身体里那杀也杀不死的蛊醒过来一次。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如果那一切重来，也许他真的只能选择，亲手杀死红沫。

　　珞炎与紫冥二人回到王府，正遇上之前派去跟着三皇子的其中一人在书房外等着回话。那人一见他们，估计已经等了许久，迈前一步就要开口。
　　“慢着。”珞炎止住了他，“紫冥，去沏一壶茶来。”紫冥应了，沿着回廊走开。回廊上已经点了一串灯笼，夜风中摇晃个不停，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女子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妖异，还有几分陌生。
　　“说吧。”
　　“王爷进屋吧，风大。”手下小心翼翼地提醒。
　　“就在这讲，进去之后有没有人偷听就说不准了。”
　　手下不敢再多言，利落地把三皇子离开王府之后的事情讲了个大概。他们得了紫冥指令，跟在三皇子后面，意识到也有其他人在跟踪，便扮作地痞上去纠缠，暗下提醒他小心。
　　三皇子似乎早已心中有数，却仍是面色如常地回了珞炎借给他的庄园。两个手下不知道炼城会派来监视的人有多少，也不明白这大人为什么知道有人盯梢还把自己住所暴露出来，只好先跑回来一个通报。
　　“炼城会盯上的，果然是他么。”珞炎沉吟。刺杀的目标不是自己，他没有松一口气，却好像更认真了些。
　　“碧觞也没法子传出消息来，真不知这次炼城会的主顾交了个什么样的任务，这么不明不白。不过看起来……那个玩扇子的知道的内情应该比我多。今日特意到我这周围来表演，还引得炼城的人跟他回了那所庄园，应该是特意要让那群杀手只追着他一个，而不是同时怀疑我的人。呵，在给本王解围么？”他又笑了笑，转向那个手下，“辛苦你了，多带几个兄弟，还去庄园那盯着，小心别被人看出来。”
　　手下应了一声，行个礼准备离开。珞炎突然又叫住了他。
　　“王爷还有何吩咐？”
　　“你先去一趟医馆，叫医生安顿好红沫，上我这来一趟。”
　　“遵命。”
　　白衣的少年又在书房门口站了片刻，转身进了屋里。
　　“现在，就该等她回来了。”他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