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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苦命鸳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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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外头跟着看热闹的人,轿夫将轿子一径抬入内宅,一个妇人背着她进洞房,妇人好意劝慰了几句便匆匆下楼,隔着盖头隐隐听到两个丫鬟的交谈,估计两个都吓坏了,推来推去迟迟不敢上前。后来一个丫鬟过来战战兢兢解了她嘴中的布,喂了她几口热汤。
秀玉稍稍缓过神,略略动一动捆得跟粽子似的手和脚,挂钟滴答滴答单调得走着,无声无息的麻木的疼痛席卷她的全身,她疲倦已极,终于阖上双目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脸颊
一阵冰凉,悉悉唆唆直滴到心坎里。不是两眼早已无泪可流,秀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仿佛身体的力量全被抽走,漫天漫地倦怠的黑压压挡住了她的视线,渐渐秀玉明白丫鬟在热汤下了药,完了,什么都完了,她的身体被这老头玷污了,她死也不会忘记这样一份屈辱,什么都不存在了,迎接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痛与屈辱,秀玉心如刀绞,忍不住泪水簌簌落下。
屋子内静悄悄得,屋内的钟声一下一下敲打着她敏感的神经,肉身震得粉碎,灵魂一片一片剥落,坠入海底,再无力气挣脱,她把头枕在手臂上,越想越难过,她才16岁,大好年华,却被逼与一个花甲老者成亲,做人家妾室,褥单上的血渍如此的触目惊心,阳光穿透窗棂,乍看之下,宛如盛放的牡丹,她紧紧攥着十指,身体剧烈的颤抖着,抑制不住低声呜咽,曾经满心欢喜,以为幸福触手可得,以为幸福是件容易的事,以为人定胜天,在被禁的日子仍固执地坚持爱可以感天动地,不知暗暗洒了多少眼泪,生受了多少罪,也撼动不了身边任何一个人。他们都只瞪着她,每个人缩着脑壳在自己狭小的世界观望,她的爱情,她的幸福与他们毫不相干。
迷迷糊糊想起母亲来,穿着白蓝碎花布的佣人服,她的手指沾染着油烟味,一声不吭蹲在地上剥蒜,仿佛一切事不关己。她原是连正室的陪嫁丫鬟,连敖见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不免动了歪心思,奈何惧内,碰不得手。
故事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后来就有了她,母亲依然是连家下人,她是连家下人的孩子,从小受尽欺凌,本来她也没对自己的人生报有希望,她和母亲一样逆来顺受惯了,父亲又急于与她们娘俩撇清关系,时不时板起面孔训话,仿佛不这样不显示他的决绝,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互相倚赖过的母亲。多教人伤心,这个死结套牢了她整个的人生,母亲是她的死结。
她在连家做牛做马,兼带生孩子,那个男人也没念她半分好。她是糊涂了么?怎么舍得自己的女儿嫁个上了年纪的人做填房,她不让她死,又不放她走。她既做不了自身的主,还想着替她做主,她怎么能做得了她的主?
“你要替我想一想。”每每母亲说在话时,她便手足无措,怕母亲哭,一个劲得哄她不要哭。连家上上下下欺负她娘儿俩,娘儿俩敢怒不敢言,都说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她们的存在仿佛很荒谬,各种有色眼睛夹杂各种冷嘲热讽,肆无忌惮掷向二人。秀玉并不真怕那些人的恶言恶语,她是不想让人看扁了,做事格外卖力勤劳。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倒下去,母亲受过一次重创——面子和心灵的双重重创,使她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女人一愚蠢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上了男人的当还不够,硬要一头栽进火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付出到最后。
她拿他没办法,他也拿她没辙,觉得自己当初犯混,无缘无故招惹她这么一位贞洁烈女,失了人家的名节是小,弄大了人家的肚子就不能坐视不管,大概人天生都是喜欢多事,喜欢犯贱,可好,叫人捉了把柄,天天对着,里里外外看着,躲也躲不掉,大家都看着呢。
赶也赶不走,真倒霉,人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呢,看他预备怎么安置多出来的赔钱货?
他看到她们娘儿两个有点心虚,更多的是窝火,气自己不该偷吃窝边草,多出这等事端,剪不断理还乱。倘若当初是个男娃儿,收为己出,孩子母亲趁此机会随便打发是了。连太太跟他内心早有了自己的一副如意算盘。
秀玉红着脸,泪眼汪汪,母亲也当她是个赔钱货了么?她的出生从未引起任何一个人的喜悦,因此人人都不拿她当回事,不拿她的事当回事。她低声啜泣,竭力压制内心层层涌动的悲鸣,她天生是个悲哀的角色,跑不出命运的手掌。她的存在一半为了亲情,一半为了爱情,一半为了母亲,一半为了云泽,母亲自己跳进火坑不算,还把她给推进另一座火坑,母亲是她此生最亲的人,别人是吓不住她,惟有母亲的眼泪会让她束手无策。秀玉喉咙好似被碳烫了一下。
母亲是宿在她骨血的原罪,无论如何她是爱母亲的,可是这样的爱竟给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烦忧,是自己错了么?亦或是自己的爱犯了错?为什么连自己都糊涂了?秀云想到这些未免刺心。她琢磨不透母亲的心思,出嫁前夕,母亲依旧如此,哀哀的,声音如同患了重感冒:“你要替我想一想。”
多么讽刺的一句话。她是什么?她真的不懂了。
楼下的佣人奔来奔去忙碌,秀玉痴坐在那儿漫无边际的回想,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苍白飘渺,好清冷的一个世界啊!为什么连她小小的一点愿望都无法实现,只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啊。呵呵,偌大的一个世界竟然无她容身之所。自己毫无办法,惟有任人鱼肉,生不如死。
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一个无法抹去的影子,沉甸甸得,锋利如刀,一把沉在水里的弯刀。迟早要还的,全世界,她只欠他——章云泽。为了他,她可以上到山下火海,舍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恨只恨苍天无眼,情深缘浅,秀玉紧咬嘴唇,深呼吸了几口气,手指麻麻的,脸火烫火烫,一个女人失了贞操连自己也难以原谅,如何度幽幽之口?即使能瞒骗得了别人,也容不得自己欺骗自己的爱情一丝一毫,正因为深爱,这样的感觉才更加强烈难以把持,宁愿为爱他而死,也不想活在无望的挣扎。
然而可笑的是她第一次没有死成,母亲送的那支碧玉簪子插进喉管,流了点血,却无大碍。秀玉象石膏一样在床上歇了个把月,喉咙咕噜骨碌冒着甜得发腻的液体,仿佛喉咙口养着两尾鱼,在极为狭窄的空间扭来扭去,尾巴和鳍不时碰触她的肌肤,好象挠痒痒,挠得她直痒痒,咳又咳不出,那两尾鱼游累了就沉下休息,身体里空空的,她就象一只精致的玻璃缸,鱼走了,缸空空如也,再没有存在的价值,秀玉横下心但求速死,谁也不能干涉,她不要别人的可怜,也不想回家,她一步一步往上走,跨过阳台的栏杆,底下是和风一样柔和的世界,秀玉缓缓舒展双臂纵身扑入那团绵软的梦境,白色的梦幻的躯壳拖着肥大的袖子温柔的牵掣住死神之翼,时光很快会覆平她留给大地的这块阴影,一切不切实际的狂想到此终结。
秀玉走得很安静,她跌断了颈梗,见上帝去了。一切不切实际的狂想并未轻易终结,女人的狂想是为爱情奉献一切,包括生命;男人的狂想是决绝的复仇,疯狂的报复,爱情啊,也诱拐了章云泽那一颗拳拳赤子心,听说秀玉为抗婚跳楼死了不禁热泪盈眶,半晌无语,有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忍耐,从那时起他学会了跟自己战斗,一面是撒谎的他,一面是摧不毁,极强意志力的他,渐渐他能够无视自己一点一点的变坏。结婚后的章云泽和连嘉仪明争暗吵,大架小架接连不断,章云泽成天成夜跑外头嫖妓吃花酒,打定主意要冷落新娘子。两个的矛盾与日俱增,时常同床异梦不知所谓,连嘉仪恨章云泽不放她在眼里,章云泽恨连嘉仪无理取闹,她骂他“酒囊饭袋”,他骂她“无耻泼妇”,三番五次撩话,骂得凶了便动起手脚。到最后家里也看不过,老爷老太太放话不准章云泽再在外边胡搞乱搞,并嘱咐章云泽亲自去丈人家接回连嘉仪,车子迅疾得飞奔在马路上,连嘉仪紧紧身上毛茸茸的枣红袍子,丰肥袅娜的体态若隐若现,她睃了一眼章云泽,便不再看他,兀自拥着胳膊呆呆地在那里出神。
初冬的艳阳如同初生牛犊的唇舌,温暖细腻,来回舔着冰凉的肌肤,有一种细碎的炽烈绵绵不绝的自心头涌出。一滴,两滴。。。。。。时间永无止境,波澜不兴地走着。这寂寂的更漏无边无涯。仿佛有意折磨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来接她,全为父母,并非因她,他不爱她,从来没爱过她。她偏一偏头,假装若无其视,多少回眼泪汪汪,涕泪交零,也与事无补,纵使屈死枉死怨死,这个狠心的男人也不会为她掉半滴眼泪,心里又怎会惦记她?
章云泽把她请回家后,就跟供祖宗牌位似的,客气顺从,敬而远之,她也木木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章云泽索性搬铺盖自己一处睡,同时省去二人的尴尬。早晨照旧相携一块儿步出房门请安,看着小两口亲亲热热无比恩爱,做父母的别提有多欣慰,一心催着要小孙子。章家是旧式的大家族,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非常重要,尤其章云泽为章家九代单传,都巴巴儿的等着她下蛋。孰知等来等去也不见动静。连嘉仪一个人闷闷不乐得躲在房间,千头万绪,该从何理?越发恨毒了章云泽,毫无疑问他就是要她受尽世人嘲弄,如今的世道生私生子不会叫人瞧不起,反而一无所出会落下一世的笑柄。她这一世算是毁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她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阿妈进来叫吃饭。饭桌上就她与章老夫人,章老爷要晚饭方才回家,云泽说不准,平常都在外边和狐朋狗友厮混至半夜。她根本管不着,也懒得管。家里已对她颇多微辞,何苦再招致不快?她抿了口茶润润喉咙,章老夫人的笑格外生疏,连嘉仪不笨,不声不吭喝了苦涩难咽的补药,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局促不安的氛围。
章老夫人笑吟吟地将她审视一翻:“呆会儿吃完饭出去走走,散散步,对身体有好处。”
随即章老夫人又想到什么,说:“听说后天是你表妹竹筠生日,顺便买些礼物好生打点。”说完,叹了一口气,似是十分疲惫。连嘉仪垂着眼睛,握住筷子的手顿在半空,露出谨慎的微笑:“妈,难得您费心还想着我们家三妹妹——”
章老夫人嗳了一声,咯咯笑道:“瞧你说的,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家我家的。听了不让人笑掉大牙,快别这么说。”
连嘉仪点点头,深邃的眸子迷雾重重,深不见底。
结婚半年多以来,他何尝碰过她一下,当真自己还不如那些妓女?他娶她究竟为何?他从来不肯告诉她。可她能察觉得出来他恨她。一点也没错——他恨她恨之入骨。半夜里,嘉仪爬下床,蹑手蹑脚凑近章云泽铺盖,仔仔细细打量朦胧的灯照里昏睡着的脸。多希望这张脸看一看她,亲一亲她,和她说两句体己的俏皮话,这无情无义的冤家,到底前生亏欠了他什么要这样来作践她?记得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狠决,俏皮话一摞一摞信手拈来,说俏皮话是他的专长,又值年方十八九,纵情使性惯了,因而越发野性难驯,自高自大起来。他的脾气说来就来,也不问问是非原由,一触即发。他始终还太年轻,行事泾渭分明,烈烈轰轰,没有耐性,却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的处世标准。在他们眼里,他们就是上帝,给别人爱,教别人爱,惟独忘了自己也需要爱和信仰。母亲对他说过:人在尊贵中,而不醒悟,就如死亡的畜类一样;又说:愚昧人喜爱愚昧,亵慢人喜欢亵慢;还说:爱能遮掩一切过错。母亲出生在上海数一数二的商贾人家,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章云泽自幼受到母亲谆谆教导,影响甚深,母亲是个敦厚和气的女人,西洋女人的身段,项上妥帖的按装着一颗圣洁高傲的头颅,白色应该最适合她,细细的脖子如天鹅般舒展,她的美悠扬如一面旗帜,章云泽就在那面旗帜下茁壮成长,他继承了母亲惊人的容貌,更多的泛滥的爱心,这让母亲遗憾的同时倍感蒙羞,长期辛劳的看护栽培,始终不大见效。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独这一个命根子,如何舍得下重手。章云泽正经技长没学会,饶是老子的花天酒地倒点滴不漏的偷摸会了。
怎奈造化弄人,想不到自己素日乖巧伶俐的儿子会杀人,更想不到儿子会杀儿媳妇,饱受双重噩耗双重打击的章老夫人整个人恍恍惚惚,牵愁绊恨,病越发沉重,整日啼泣不已。一想到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登时五内俱焚,章老先生四处打点未果,人老了许多,大冷天的风里来雪里去,焉能不老?
即便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依旧挽不回儿子的一条性命。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丧子之痛,他已经五十了,上了年岁的人,再禁不得风霜。章云泽关进去不足十日就死了,称说是病死。从善乍闻此消息着实吓了一大跳,前天去牢中探视,未见有异样,不过脸色青些嘴唇白些,怎么一转眼人就没了,病也起得突然,保不准内里怀着鬼胎,从善心下猜着了七八分。牢里种种见闻,虚虚实实 ,真真假假,以讹传讹,如若不是自己身临其境,他也猜不透个中原由。统共两次屈指可数的机会,他却一再的辜负与他,他信任他,什么都跟他说,断然不与他撒谎应承,他如此真心待他,自己白担了知己的名,从善思绪起伏,懊悔得昼夜难寝。几次从梦中惊醒,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章云泽凄楚的哀告:“相信我,我没有杀她,是她自己不小心滑倒,被剪刀戕到——”
从善误以为是个幌子,是章云泽想要逃脱罪责的一个幌子,很显然是自己高估了自己的判断能力,他认识他太少,自己才是真正的伪君子,从善内心实在难以面对,近乎羞愤,他应该试着相信他,试着放下自己固有的成见聆听他的心声,与其说当初是自己看错他不如说是章云泽错看他了。当时如果相信他,不半信半疑,纵然情况未必好转,至少落得个心安。对于章云泽他只能同情,从前对章云泽那一点点的怜悯鄙视换成了对自己,对自己他丝毫也不同情。那样的情绪一股脑儿的涌出,压根儿无法控制,如瓢泼大雨,兜了他一脸一身,找不着方向。他害怕听到人提云泽,他想逃避,除开自己的家,哪儿都不去。反正世道也乱哄哄的,在家里呆着比较省心,因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