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永宁》慕容九

4、堕马

　　第四章堕马

　　府宅内居然能有这么大的马场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这家主人有权有势有银子；二、这家主人或者主人重视的人喜欢骑马。马厩里并排站着十几匹马，颜色形态各异。我跟着申兰绪的脚步听着他的介绍。

　　“这匹是踏雪，是今年年初西域秋迟国送来的礼物，名驹大多性烈。这踏雪能日驰千里却性子温顺，也算是个异类。”我站在申兰绪的身后看着踏雪，那匹马浑身赤棕没有一点杂色，四蹄却是雪白。“跑多了路，这雪白的蹄子也会变成灰的吧？倒不如踏朱，浑身雪白，四蹄赤朱，不怕脏。”听我这样说，申兰绪嘴角弧度加深，“你所说踏朱，我倒是从未见过，以后有机会倒是要见见。你笑什么？”
　　“我随口胡说的，哪有什么踏朱，这踏雪已是珍品。”申兰绪这一认真我倒真的觉得他有几分可爱，心下也忽然觉得亲近几分，“这匹马，宁王骑过？”
　　“宁王喜欢性烈的马，这踏雪他只骑过一次，就没再碰过，倒是燕护卫喜欢踏雪，但宁王不愿他骑，所以这踏雪平日里就便宜了我这样些骑术一般的人了。”兰绪说这话的时候嘴交的弧度有一瞬间的变化，随即又恢复自然。六年前师兄曾说，大兴国境之内，所有人的骑术到了雁北顾面前，最多只能用“凑合”二字来形容。我看见申兰绪眼里的不甘，也能猜到既然能陪着宁王出去踏马，骑术自然了得，却不料碰上雁北顾这样的神将。唉，兰绪，你也用不着伤心，用不着不甘，马上你就会知道，自己的骑术其实已经相当了不得。

　　跨上踏雪之前，我伸出两手轻轻地抚摸着踏雪的鬃毛，贴在它耳边念念有词：踏雪，我是雁北顾的表弟我昨天刚来的虽然我们以前没见过但看我的长相气质你也该知道我是比我表哥还温柔可亲的人我希望你也可温柔可亲一些骑一圈我们就回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会跟要骑的马先交流下感情，但我不知道他们嘀嘀咕咕地都说了些什么。我今日的这些话听来可笑，但我还是希望它能起到作用。然而，事实证明，说谎的孩子是没有前途的，我欺骗了踏雪，申兰绪欺骗了我。我欺骗踏雪我是雁北顾的亲戚，申兰绪欺骗我踏雪很温柔。这就是因果轮回，恶有恶报。阿弥陀佛。

　　上马的时候我没掌握好平衡，身子歪了一下。一旁高大魁梧的马师扶了我一把，然后递给我马鞭，申兰绪转头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扬鞭而去。我看着呼啸而去的申兰绪和那匹名为“扬风”的黑色骏马，正准备抬手扬鞭，耳边忽听得一阵长啸，踏雪前蹄腾空把我甩了下来。

　　其实一开始我就应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怨天不怨地不怨踏雪更不怨申兰绪，只怪我自小便不太会骑马。我摔倒在地意识尚且清楚之前，看到申兰绪拉着缰绳转身以惊人的速度骑着玄镜蹿过来。申兰绪下马扶起我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他不笑的样子。申兰绪不笑的时候，是另一种样子，看着让人有点心疼。我很不习惯，想伸手把那嘴角挑起来才发现胳膊疼得厉害，似乎是断了。所以我只能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惊慌和关切、愧疚和自责。唉。兰绪，就凭这个表情这个眼神这抿紧的唇角这皱起的眉心，我决定，原谅你了。原谅你骗我说踏雪其实很温柔，这就像我相信雁北顾也绝不会介意我说我是他的表弟一样。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仁厚善良之人，而后铺天盖地一阵黑，仁厚之人昏了过去。

　　“疼？”
　　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齐水镜。齐水镜穿着一身黑色滚金边的长袍站在窗前居高临下看着我。大概是因为伤痛和位置的关系，我突然觉得今日的齐水镜非常有气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朝皇帝站在这里大概也不过就是这个气势——果然贵族子弟就是不一样。唉，不知昨日是他掩藏的好，还是我伤心过度无心观察太多。黑色的庄严气势有些迫人，我移了移目光看见齐水镜身后站着的兰绪。兰绪弯着唇角看我，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他朝齐水镜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意思是叫我回答齐水镜的问题。
　　“不疼。”我把眼神调回来看着齐水镜，答道。
　　“其他地方只是一些皮外伤，不碍事，只是手骨断了，得养上三个月。”齐水镜说道。
　　“好。”
　　“不可再碰到手臂，也不要随处乱跑。”
　　“好。”
　　“你休息吧。需要什么就跟你雪棋说，府里都会给你弄来。”
　　“好。”

　　耐着性子一连说了三个好，如此乖顺而听话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心里暗暗盘算，如果齐水镜还想教训小孩子一样再说一句话，我绝对会给他看看我当年街头小霸王的风范。可惜，齐水镜没给我发威的机会。齐水镜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走之前看了申兰绪一眼，申兰绪垂下了眼。

　　齐水镜离开后，我才发现原来晔月也在我房里。刚刚齐水镜站的位置刚好遮住了晔月的身子。见齐水镜出去了，晔月抬头看了申兰绪一眼，才有些拘谨地上前两步，挨到床前看着我。晔月没开口，但那满含关心的眼神让我觉得无比温暖。我们俩就这样对视了片刻。待我叫了一声“晔月”，他才连忙开口问“你要喝水么？”

　　晔月这个问题问得很及时，我连忙点点头，晔月从窗前转身去倒水，却不料一只茶杯自己飘了过来，还刚巧不巧地飘到我的正上方。我看着申兰绪，申兰绪把手里的杯子递给晔月，然后又小心地把我扶起来，让我倚着他。我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拿晔月手里的杯子，右臂一痛，低头看时，申兰绪的一只手掌已覆上我的手臂，晔月这才带点匆忙却又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捧到我嘴唇前。喝个水都要麻烦两个人，尤其是麻烦兰绪和晔月，我觉得十分地不自在。

　　“本来我们想再给你调个侍童过来，可是王爷走前只指定了一个雪棋，”挨得极近，那温柔平和的声音在我耳侧低低响起，“不过，我和晔月住得近，我们以后会常常来看看，你也不用担心。晔月，来。”最后一句申兰绪已经抬了头，那呼在耳边的气息突然远离，让我瞬间的怔忡。低头饮上杯里的水，耳边又听兰绪道：“踏雪也没事了，等王爷回来，这件事情我会向他说明，你不用担心。王府里的余大夫医术高明，你的手臂最多三个月便能恢复如常。这期间你要多练练左手，王爷回来后，有些事情即使你自己做不到，我也不方便能帮你。”兰绪这一番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兰绪给我的感觉，很像家人，我突然想到我家的狐仙公子。

　　我伤的只是右臂，左臂还是可以用的。于是我潇洒利落地自晔月手中接过被子，仰头一饮而尽。申兰绪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以后就叫我兰绪。今日的事，是我的错，我不知你不会骑马，以后希望能有机会补偿你。”

　　在申兰绪说到我不会骑马时，晔月脸上出现了惊诧的表情。到底是小孩子啊，还不懂得喜怒不行于色，我不会骑马很奇怪么？虽然大兴皇帝崇尚马术，但不会骑马的人可也不在少数，更何况我不是不会骑，我只是骑得不好而已。我瞪了晔月一眼，晔月装作乖顺地低下头去，嘴角处带着分明的笑。我心里一阵懊恼，又不好发作。

　　被一个孩子嘲笑其实并不恐怖，恐怖的是这个孩子完全有资格嘲笑你。

　　在屋里老老实实呆了两天我实在是憋得烦闷，第三天下午，经请示，齐水镜同意我在雪棋的全程陪同下出屋转转。转来转去，我就转到了当日的伤心地，踏马场。然后我就看到了骑着扬风策马奔驰的晔月。晔月穿着一身黑色窄袖的马服，头发高高束起，束发的带子也是黑色的。那一刻我是真真实实地不再怀疑晔月的真实身份。那一刻我又想到师兄的那句话。不知道师兄看见晔月骑马的姿态是怎样的评价，介于马和驴之间的，应该是骡子吧。于是，那日的场景可以用这样的一句话来形容：大兴辅兴七年三月初九，季三公子于益州宁王府马场上，于和煦春风间，于伤痛未愈时，有幸观看十四岁的慕容初身穿黑衣骑着一匹浑身乌黑的骡子绕场驰骋一周半。

　　如果我跟你说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你肯定不信，你觉得一个尚未脱离孩童稚气的少年和一个既无身份也不背景甚至连马都骑不好的男宠根本无法制造任何的历史性时刻。是啊，当时我也这样觉得。

　　当我毫不掩饰地留露出我对慕容初马上姿态的惊讶和艳羡时，慕容初也毫不掩饰他的表情。那一脸的桀骜不驯让我想起只出现在师兄嘴里的鲜卑国主慕容期——五年前重新开始的北方鲜卑诸国间的混战就是因为这个强势男人的突然死去——马上的慕容初的样子与十一年前十六岁的慕容期初登王位睥睨天下的表情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