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永宁》慕容九

5、第 5 章

　　第五章 往事

　　当我每日在宁王府貌似名门贵公子一样过着悠闲情雅而又衣食无忧的生活时，时间开始变得缓慢。

　　午后搬张椅子坐在回廊看着庭院里的白玉兰，再低头看着横在胸前的手臂，总觉得自踏雪身上摔下来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可早晨的时候雪棋才告诉我，今天是三月二十五，也就是说我来王府不过七天，我摔下马不过六天。距宁王回来还有七天，距我手臂痊愈至少还有五十四天。
　　我忍不住一声长叹，然后，四周安静下来，我便又开始像个老者般回忆过往。

　　辅兴二年的夏天，我下了山，然后我们家又搬家了。这次搬到一个更大的地方——益州，益州跟豫州挨着。十五岁的我通过这件事情分析出两个结论：一、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二、家里的有人有野心了。有野心的不是我爹，白花花的银子永远没有他收藏的那两把琴好，有野心的也不是季珩，季珩生来无欲无求，宁静致远，有野心的更不可能是我，我这种整天只知吃喝玩乐、连生意都不懂得做的人哪能有什么野心呢？其实季珩失踪前，季家生意的已基本掌握在二十岁不到季瑕手里。所以，季珩突然消失后，我家的生意几乎没有收到任何影响反而越做越大，直到去年。为了跟益州的另一个富贾争抢与致仕返乡回益州老家颐养天年的三品大员徐大人家的布匹生意，季瑕使了些不干净的手段。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季瑕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可问题是那姓周的富贾上面有人，加上与季瑕交好的益州刺史云大人突然迁往外地，所以，季瑕栽了。

　　准确点说，是我们季家栽了，现在的季家，户主是季瑕，我和季陶心是户主的亲弟妹，还有好一群堂兄弟也算是季家正式成员——大哥失踪、爹爹仙逝之后，我们家反而庞大起来，我不知道季瑕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面貌各异但都热情活力的年轻男子，好在他们确实自小都姓季，名字看起来也确实跟我很像堂兄弟。我是花了近一年时间内才大概认得这些新成员中的主要人物，比如那个看起来稍显文弱但实际上武艺高强又精于骑术的季璋以及明明长得很有气势却总是一副跟班样子成日围在季璋身边的季琛，还有那个笑起来跟江郡老家的一位邻居家的傻儿子十分相似但实际上头脑相当聪明灵活的季瑞——季瑕说季瑞本姓罗，是三叔的义子。季瑕对这些人都很好，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们跟季瑕更像亲兄弟。其实只要给我吃给我穿给我钱让我买自己喜欢的玩意儿，我真不介意季瑕对待我是像亲弟弟还是像堂弟的。是的，我以为我是不在乎的。可是那日季瑕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他要把我送给宁王的时候我立马就懵了。我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季瑕又说舍弃我一个可以拯救整个季家，可以拯救他可以拯救我那灵巧可爱皮肤嫩的可以掐出水来的小妹陶心，可以拯救好几个堂兄堂弟，可以拯救家产祖宅，可以拯救季家前途的时候我才给出了点正常人该有的反应。我扯着季瑕价值十几两银子的春水长衫破口大骂。我说季瑕你亲手不如你没有人性我是亲弟弟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还说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虽然我从小号称“小霸王”，但比较而言，我做的坏事情比较多，骂人的话却不会多少。可是那天我似乎来了劲儿，我扯着季瑕的衣领骂个不停，直到季瑕眯了细长的眼，仰扬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愣在当场。静默了片刻，季瑕缓缓靠近我，伸手抚上我刚刚被打过的脸，而后下巴枕到我肩膀上，慢慢说了一句话。

　　季瑕说：如果我去了，这个家我能放心交给你么？或者，你想让陶心去？

　　后来想起，除去那持续了不久的破口大骂，我对这件事情其实没有太多的反抗。其实对季瑕来说，这件事情挺顺利的。我不得再次不承认的一件事情是，自很久前开始，我心里就隐隐相信，季瑕的每个决定都是正确的，连他妈的牺牲我拯救这个季家也是正确的。

　　那天晚上入夜之后，一向乖顺、自小被季瑕按照大家闺秀来培养的陶心突然来找我。我如以往般带着笑意看她。其实忽略其他所有人，单纯考虑一个陶心的话，我也愿意我是被送进王府的那个。陶心说下午我跟季瑕争吵的时候她其实也在，她躲在我的背后的屏风里。季瑕最后说的那句话她也听到了。我十四岁的小妹妹陶心上前拉住我的手，声音甜润：“三哥，你恨二哥吧，他这样做其实很自私。其实我们可以散了所有家财，回去江郡老家重新开始，或者以后只过普通人的日子。只是二哥不肯。”我抬头看着桌上一队纯银打造的螭纹耳杯眨了眨眼。陶心又道：“二哥下午哭了。他说那话的时候，我看见他落泪了。”

　　听了这话，我扭头伸手去扯肩上的布料。如果陶心说的是实话，那这就是季瑕这辈子唯一一次落泪。就在我身前，就落在我肩上，我居然毫无知觉，居然给错过了。头使劲往后扭着，身子扭成一个别扭的姿势，然而，肩上的那滴泪，不管它是否真的存在过，此时肯定杳无踪影。而实际上，我心里早已选择相信陶心的话，倒不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小妹妹从来不会说谎，而是因为我怎么都无法接受季瑕会想对待一件物品那件把我送给别人，我固执地认为他是迫不得已，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亦是无比痛苦，那滴泪就是最好的证明。活在这个世上，即使聪明凌厉如我家狐仙公子，也总会遇上他处理不好的事情，总要为此做些迫不得已的决定。从另一角度来说，这一次，我也算为这个家尽了一份力，想到这里，我嘴角不禁撤出一个嘲讽的笑。

　　陶心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摸进了季瑕的卧房。我站在床前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季瑕。我又想淡然宁静舍我们而去的仙人季珩，季瑕和他其实一点都不像。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我被吓了一跳，季瑕却十分冷静，似乎毫不意外我半夜出现，只是往里侧挪了挪身子。我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在季瑕身旁躺下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上一次我们同榻而眠是什么时候。我的童年过得太精彩，值得回忆的事情太多。

　　“永讳十一年，在舒都姨娘家。那年我九岁，你六岁。”季瑕清冷的声音低透出丝丝缠绵的回忆，我缓缓闭了眼，等着他继续回忆，可惜……“睡吧，明天我送你去豫州，见豫州刺史胡大人，三天后会有人接你去宁王府。”本来就含着清冷之意的声音，说道后来竟泛起阵阵冷意，“我以后会接你回来。”

　　季瑕的鼻息渐渐沉缓绵长。我在一旁睁着眼想思考一下去往王府给王爷做男宠这件事情。因为从下午到现在，我的重点一直放在“季瑕这个非人类要把他亲弟弟送给一个男人”这件事情上，而不是这件事情真正的重点上：宁王会怎样对我，我到时有会怎样。想了一小会儿，浑身泛起阵阵冷意，我突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个不该想的问题，思考永远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行动可以。双手慢慢圈住季瑕的脖子，我看着季瑕的脸。睡梦中的季瑕眉头轻蹙，带出几分孩子般的倔强和委屈。看了一会儿，我有些心软，说到底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这三年多来这个家都是季瑕在支撑，只负责吃喝玩乐的我实在不该兴起任何掐死自己衣食父母的念头。重新躺下，我趴到季瑕肩上低低笑出声来：论姿色我不及你，论气度我不及大哥，论才气我不及石三公子石显之，论家世我不及崔三公子崔湜，论骑术我跟当年的踏马郎雁北顾简直天上地下，论风情我跟当年的卫海若公子简直云泥之别。当世青年才俊、妙龄佳人众多，以宁王的权势要谁不行？所以，其实我不应该担心的。

　　是，来了宁王府，见了这许多人之后，我更加坚持，我其实是不用担心的。挪了挪身子，我在太阳底下闭了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得耳边有细碎的脚步声，可能是府里哪个侍女的，然后又是一个沉稳的步伐。
　　“季三公子？”
　　这声音，不是裴容，不是兰绪，不是晔月，不是齐水镜，难道是徐亿？来王府半个月，与徐亿接触最少，再加上徐亿本就话少，以致我完全记不起他的嗓音。但自从我受伤，府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男人都对我表示了适当的慰问，只除了徐亿。我受伤的第二天徐亿派人给我送来了几颗药丸和一株雪参。这礼够厚，可是我更愿意看人。徐亿一直没有来探望我，难不成是因为他已经出府了？出府去为了寻找治疗骨折的良药秘方？？正当我神游的当口，那人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季三公子？”
　　那声音很清冷，有点像季瑕，这次我确定了，我不认识这个人。所以我决定不睁眼。深吸了一口气，我在躺椅上动了动脑袋，假装睡得正香。那人似乎站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而我真的又睡着了。睡着的时候我又做了梦，不过这一次梦到的是我年少时坊间盛传的宁王事迹。多年前，七皇子宁王曾经是众多顽劣公子街头小霸王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