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永宁》慕容九

3、兰绪

　　第三章兰绪

　　进来的是申兰绪。我猜到今晚会有人来找我，却没猜到是申兰绪。真要排排序的话，最有可能来的也该是那热情好客一时不说话会闷死的裴容；其次该是齐水镜，齐水镜挂着王府长史的官衔，宁王不在，王府长史最大，来看望新来之人自是应该；再来，我希望慕容初来，我觉得那身世飘零安静乖觉的孩子很讨人喜欢。第四位，可能是徐亿，别看他面上一副生人勿近冷漠疏离的样子，其实这种人最有可能是那种内心热情如火一旦深交便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类型——不妨直说，我相当看好徐亿，希望有朝一日能跟这位出身权贵世族、文武双全的石爷成为朋友；最后一位，才该是这位申兰绪，看起来温柔平和却似乎不那么简单的申兰绪。

　　我开了房门，看见一身水蓝长衫的申兰绪带着笑看着我。一眼看不透的申兰绪，总是弯着唇角。从我在王府里看见他的第一眼，一直到现在。说实话，我真的很想伸手给他一巴掌，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生活事件多么严肃多么痛苦的事情你他妈没事老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真诚这么发自肺腑这么勾人心魄是非常不对的你知道么？！

　　申兰绪面带微笑站在门前，朝我微微点头。我本该回个或真诚或灿烂的微笑，可是面部表情突然不受控制，努力了几次我决定放弃，敷衍地咧了咧嘴角，我退后几步把他让了进来。申兰绪在几前坐好，便又看着面带微笑看着我，一直看到我心里发毛忍无可忍之时，申兰绪才开口轻轻说了几个字：住得可还习惯？按我以前街头小霸王的做派，听了这样虚假的话，我一定忍不住破口大骂，可想到自己现如今的处境，我又轻微地咧了咧唇角表示一切还好，虽然我来这宁王府还不到两个时辰。见我不说话，申兰绪又说：晚饭用那么少，可有吃饱？我第三次咧咧唇角。申兰绪依旧好脾气地笑着，又问我：怎么从益州过来的？这个问题问得阴险：一、我不能再以咧嘴糊弄过去，二、这个问题是我心口上的疤指尖里的刺，是我极力想回避但也知道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的。

　　妈的，亏我第一眼看见时还觉得满心的亲切，我瞪着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心底暗暗发誓：就冲你今天在我未愈伤口上撒盐的卑劣行为，我保证，我会记住你一辈子，或许还有下辈子！

　　深吸了两口气，我调整了下坐姿，而后以一种和我坐姿十分搭调的慵懒而风情的语调缓缓吐出一句话：我就是那个为了拯救家人而用于牺牲奉献自己的有为青年难道你不知道？

　　“呃……”申兰绪的笑容蓦地僵住，而后便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原来那和煦怡人的春风般的微笑突然间变成了烈日炎炎下倏忽而来的热风。申兰绪之所以笑，是因为我误解了他的意思，其实他是想问我是坐车还是骑马走路来豫州的。待他说明情况之后，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尽量装着自己刚刚什么也没说，坐正身子沉声告诉他我是先坐着马车后乘轿子来的。申兰绪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可会骑马？这个问题让我沉思了片刻，最后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虽比不上北方鲜卑国那样能骑善射，但大兴男儿对骑马也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自永讳六年开始，每年都举行踏马会。各州郡筛选骑马高手到京里参加比赛，最终获得名次者如果可以博得皇帝的赏识，可以直接入朝为官，如果博得王宫贵族的赏识，也可以去做个护卫马师什么的，对出身平民的男子来说，踏马会也是一个出人头地、平步青云的机会。踏马会的第一名，通常称为“踏马郎”。宁王高景纯的贴身护卫雁北顾就是永讳十六年的踏马郎。雁北顾在永讳十六年的踏马会上一战成名，从此连六岁孩童都知道，大兴十六年出了一个骑术出神入化的雁护卫。

　　总之见我点头申兰绪一笑，那笑容在逐渐黑下来的屋里晃得我有些眼花。申兰绪邀请我第二天一同去骑马。申兰绪说宁王府里有好多品种优良高大健壮的马，踏马郊外一直是宁王和燕护卫最爱的活动。宁王爱马举国皆知，而宁王的燕护卫，我也早有耳闻。

　　辅兴元年的春天非常热闹，新帝登基大典后的第三天刚好又是一年一度的踏马会。当时师兄正带着我在舒都游乐。新帝的七弟宁王高景纯在那届踏马会上得了第一名。当时皇帝心情大好，高官厚禄宁王肯定是不稀罕了，皇帝就问宁王想要什么，无论要什么他都给。时年十七岁的宁王说他想要一个人。皇帝一愣，随即大笑，说七弟你看上谁家的丫头了，朕给你赐婚。宁王摇头，说我要的是个男人。皇帝又一愣。宁王说：我缺个马师，我想要去年的踏马郎雁北顾。雁北顾当时正在皇宫里做御前侍卫，品衔不高，却能时时见到皇帝，也算有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宁王提这要求的时候，二十岁的雁北顾就站在皇帝的身侧执勤，穿着银色铠甲，手按着腰刀，目光并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而是盯着天尽头的一片彩霞。辅兴帝微微侧了侧头，像是想听听雁北顾的意见，可是就身份而言，当时的雁北顾是没有任何资格说话的，所以，很多人以为当时皇帝转头其实是在询问太后的意见——雁北顾是站在皇帝的右后侧，太后坐在皇帝的右侧。那一瞬间我跟随着师兄的目光紧盯着雁北顾的脸，雁北顾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皇帝脸上却有一瞬间的犹豫，然后皇帝点头答应了。辅兴元年四月初九，雁北顾成了宁王的贴身护卫——这是雁北顾众多身份里最低微却最让人记忆犹新的一个。
　　永讳朝第一才子、未及而立便匆匆离世的崔家大公子崔济生前最后一首诗是为踏马会而做，其中有“踏马少年郎，北燕频顾头”一句。辅兴帝重武轻文，一向喜武厌诗，却始终对这两句念念不忘。

　　多年后，很多人还都记得永讳十六年的踏马郎雁北顾，又有很多人都说，如果当年宁王没有把雁北顾要走，那雁北顾一定可以凭借皇帝的赏识成为大兴数一数二的武将，说不定也是以踏马郎身份成为大兴将军的第一人，但也有人说如果雁北顾一直留在皇帝身边说不定又是一个云翩——很久之后的事实证明，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

　　永讳十六年的踏马会我没去，师兄去了。师兄说没有任何诗句可以准确描述雁北顾骑马的翩然姿态，无论是快马扬尘的迅猛，还是斜马倚柳的潇洒。师兄说得比较绝的一句话说：看了雁北顾骑马，你会觉得其他人骑的都是驴。师兄对雁北顾一直很欣赏，这一点我的感受很强烈，但原因绝不仅仅是雁北顾那确实惊世无双的骑术。

　　我呆在金华山的两年时间里师兄带我下了两次山，辅兴元年的那次踏马会便是其中之一。那是我第二次见高景纯，第一次见雁北顾。

　　送走了申兰绪，我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于是叫雪棋帮我去厨房弄几个菜来。雪棋不一会儿功夫便端了四菜一汤回来。我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王府里的菜肴居然比不上我家里的菜，这让我纳闷不已，这些年跟在食不厌精的季瑕身边，我的嘴巴也越来越叼了。看着眼前色泽鲜嫩、味道却完全不对的菜突然觉得有点恶心，放下筷子，我抬眼看着雪棋，雪棋也看着我。我在思索如何开口让这刚认识不到三个时辰的孩子帮我去传说中的豫州第一楼翠微楼打包几个菜回来。脑子里转了好几套说辞也没一个满意的，我只能继续瞪着雪棋，皱紧了眉头，一只手还轻轻搭在肚子上。我希望他能从我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委屈的眉心以及搭在肚子上的手中看出我的想法。许久过后，我依旧坚持着那委屈而不低贱、可怜而不可悲的姿态。我之所以耐下性子坚持这么久，是因为我对这个清秀机灵的孩子是很有信心的，既然你们管家姐姐懂得读心术，那你也应该会吧？

　　瞪得眼泪快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替雪棋感到悲哀，雪棋啊雪棋，人有一技之长，才好存活于世，你为什么不去跟秦意学学读心术呢？
　　“公子……”
　　雪棋突然一声唤，我禁不住热泪盈眶。眨眨眼，把眼泪眨回去，我满含期盼地看着雪棋。在我温柔眼神的鼓励下，雪棋终于把话继续了下去。
　　“公子，西施姑娘不舒服的时候捂的是胸口，不是肚子。西子捧心这个成语您总该知道吧？你不是很会读书么？”

　　我在宁王府的第一晚是带着对翠微楼的向往、对雪棋恨铁不成钢和对肚子的歉疚入睡的。我本来以为带着如此复杂而多变的感情很难睡着，谁知一夜无梦，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的时候，已过了早饭的时辰，雪棋大概丝毫不记得昨晚他对我做了什么，没事人一样伺候我穿衣洗漱，又去把早饭端来。我有心问问其他人对我来这里第一天就睡懒觉的行为有什么反应，却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拿起筷子，填饱肚子要紧。

　　“秦总管说，公子旅途劳顿，自是要多休息些时候。晔月小公子问了一句：您会不会一直睡到下午把午饭也误了。其他人都没说什么。您不用担心。”
　　雪棋站在我身侧对着我的背影说了这么一句话。从背影里你是无法看出我内心的震惊的。我几乎已经震惊到想立刻逃离宁王府的地步。虽然我曾经在昨晚的某个时刻确确实实地无比期盼雪棋会读心术，但这一旦成真之后，我只觉得无比的恐怖。别问我为什么害怕，试想一下，一群懂读心术的整天在你身边呆着，你不觉得恐怖么？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怕。所以，把劣势变成优势、把逆境转换为顺境便是我目前最需要做的事情。具体而言，简单来说，我要收买雪棋，让他为我所用。我自小霸道惯了懒散惯了，对于收买人心、对别人表示关心爱护这类事情我实在是没啥经验。所以在诚挚地邀请雪棋坐下来跟我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我看到雪棋眼里的一丝惊慌。
　　“公子，我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您直接说就是，我会改！要是被秦总管和齐大人知道我跟您坐在一起吃早饭我就完了！”雪棋突然间又变成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孩子。看来雪棋的读心术只修炼到初级阶段，属于极不稳定的状态，时有时无。但这孩子根基不错，加以时日，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代读心术大师……

　　“季兄，早啊。”我对雪棋未来的美好展望被嘴角弯弯的申兰绪打断，我知道他是来找我陪他去郊外踏马。吃饱饭才有力气和马打交道，待他坐下，我客气了几句，便低头接着吃我的饭。吃饭皇帝大，就算坐在我面前的是高景纯，我也可以吃得悠闲自在，更何况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同级的前辈？

　　“你，冷？”申兰绪突然问道。见我不解的眼神，申兰绪指了指筷子，小声说道，“你的手在抖。”

　　我脸上一阵尴尬。申兰绪，看你的言行举止，你也是有教养的人，难道不知道有些事情即使看破了也不能说出来？
　　“想来是因为旅途劳顿一时无法完全休息过来，那咱们今日便不出府了，王府后院的踏马场也很大。”申兰绪弯着唇角说道，那样子，看起来居然还很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