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人家》CC柯柯

5、第 5 章

　　男人死了，又没儿子，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分光、抢光了，时间长了，何姓本家兄弟，也挤兑她们母女俩，说巧凤作风不正，勾引野汉子，活着实在无望，为了女儿她又不能寻死，真是生不如死。
　　当时巧凤刚三十出头，是个成熟诱人的年纪，人长得又好，嫁过来这些年，过的也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这么多年，他男人一直觉得当初隐瞒她，太对不起她，所以格外地疼爱她，那真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孩子，她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所以就显得格外地年轻，和那些在家里地里干粗活的，皮糙肉厚的农村女人，完全不一样，那些女人的脸，晒得黑红黑红的，手粗得像老树皮，只有她细皮嫩肉的；别的女人说起话来粗着嗓门，跟人不对付就拍着大腿骂街，只有巧凤说话轻声细语的，这才是个女人该有的样子。所以晚上，村里一些老光棍，或者不正经的男人，经常在她门前唱情歌。如果她愿意，她自然是不愁嫁的，只是当时很少有女人改嫁的，大家都觉得女人改嫁是伤风败俗的事，更何况她还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儿媳妇儿。
　　既然婆家没法生存，好在娘家侄子让她回娘家住。巧凤把所有家当收拾一下，其实除了几件旧衣服，啥也没有，她又成了一无所有的人。这天巧凤擦干眼泪对佳敏说：“咱们回你姥姥家吧！”带回娘家的还是她出嫁时，陪嫁她的那个放了二十年，已经褪了色的很破的包袱，包袱里少了几件首饰，身边多了一个女儿。
　　那时候已经解放了，好多人知道巧凤的哥哥是冤死的，所以有些好心的干部，还是有点良心的，她娘家又是贫农，就想给他们申请点补偿，可又不敢明地里给，说得太明白了，就等于承认佳敏的舅舅是被错杀的。其实能给他们些许照顾，对当时那些台面上的人来说，已经算不错了，别奢望他们能正面承认错误。
　　巧凤回到娘家后发誓坚决不再嫁人了，于是娘家这边的人都把她当成贞洁烈女，分给她了两亩多田地和两间破房子。她哥哥已经死了，嫂子和她一样的遭遇，肯定也不会操持她的婚事，再说当时男人可以再娶，女人绝不可以再嫁，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她准备带着女儿过一辈子。侄子们都还年幼，再说了她嫂子都没改嫁，她更不能动这个心思。
　　嫂子还有二个儿子，大儿子挺能干的，在村里当保管，一天晚上和朋友喝了点酒，半夜躺床上没气儿了。请大夫到家里来看时，早己没有脉息，过了好多年之后，有人说这是饮酒过量引起的心脏骤停。那时候人的生命都比较脆弱，死人是常有的事，经常因为一点小事，累死了、病死了、饿死了，家家户户都可能会遇到这样的事，只是他们家更甚。哭是哭不完的，擦干眼泪还要过下去不是。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活着的人怎么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
　　这件事之后，更坚定了巧凤和她嫂子相依为命的决心，嫂子和她年岁差不多，她只想和嫂子相伴，守寡到老，把两家的孩子抚养长大。
　　好在哥哥还有一个儿子二庆。后来找到一个手上有点残疾的女人结婚了，这女人因为右手行动不便，什么活也干不好，幸好会生孩子，人也不傻，能说会道的。这女人到他们家五年生了两男一女。有心好的看他们家着实可怜，都是老弱病残的，给他们申请了每月十块钱的补助。于是每个月初一，二庆的大儿子去乡里领补助，这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孩子领了钱吹着口哨，刚出了乡政府的门口，被一个醉酒的骑摩托车的人给撞了，撞他的人当场死亡，他还没被拉到医院也死了。这都是命，早知道每月不要那十块钱就好了，为了十块钱还搭上一条命。
　　好在二庆还有一儿一女，可是老婆残疾，家里穷运气还不好，多灾多难的，他二儿子根本找不到媳妇儿，于是就有人给他们出主意，换亲，就是把二庆的女儿，嫁给一个同样是找不到老婆的男人，然后把对方的姐姐或者妹妹嫁给他儿子。二庆女儿一听要她嫁给一个比她年纪大八九岁的，还长着满脸麻子的老光棍，死活不愿意。就和傻了一样到处瞎跑，有几回跑到隔壁村去听戏，结果被一个不务正业的男人盯上了，几句花言巧语，给她买些便宜的吃食，送她一些不值钱的小玩艺儿，又陪她逛了几天街，她就上当了，觉得父母对她不好，只有这男人对她好，便跟着这老男人跑了，找了几年也没找到。
　　佳敏也长大了，巧凤准备给她找个倒插门女婿，当时的选择很有限，很少有人愿意倒插门的，要么是无父无母，要么是兄弟多找不到老婆的，或者是离婚的。可是佳敏心气儿高，觉得自己长得好，又认字，虽然那个年代，读书认字的反而不如睁眼瞎的，可这依然挡不住佳敏的孤芳自赏。最后综合比较，佳敏找了个兄弟多的，还比她大了四五岁的男人，没几年生了一儿一女。那时候农村生孩子不去医院，都在家里找接生婆接生，佳敏的第一胎是个男孩，孩子头比较大，生起来也困难，接生婆一是经验不足，二是真的难产，她也没办法。大人痛得死去活来，生了一晚上，还没生下来，于是接生婆生拉硬拽，把孩子好不容易给拽出来了，孩子生的时候缺氧，不久就发现，孩子动作不太协调，脑袋不太灵光，逗他也不笑，感觉有点痴呆，当时不知道什么病，估计就是咱们现在说的脑瘫，一岁多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那时候交通不方便，送到市里医院时已经死了。好在后来佳敏又生了一个女孩是健康的，可是她这个不争气的男人还不安分，出去打工，不回来了，听说在外头又找了一个媳妇儿，还生了一对双胞胎，佳敏只得守着女儿过活，也没找过她男人，因为没有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她也没再嫁。
　　佳敏的女儿兰欣长大了，佳敏也想给兰欣找个倒插门女婿。她怕女儿再重复她这样被抛弃的命运，想给她找个靠得住的人。可自己家无钱无势，连个当家作主的男人也没有，找什么样的呢？在佳敏眼里，大龄男青年也靠不住，那么只得退而求其次，找了个离了婚没孩子的，假如这男人丢下兰欣再乱找，他都三婚了，在农村，三婚男人是没有市场的，所以婚后这男人倒也本分踏实，对佳敏很是恭敬孝顺，对兰欣也是言听计从。结婚二年多，生了一个女孩，兰欣老公本来是泥瓦匠，谁也没曾想到，他给别人盖房子时，脚下一滑从房顶上摔下来，房子本来不高，要是摔到胳膊腿顶多是骨折，可是他不偏不倚正好头朝下，摔到地上的砖头堆里，当时就头破血流没命了。他们都是自己承包的活儿，责任自负，那时候人也穷，他们家也没人会闹会扯皮，就这样认倒霉了，私了了，几个和他一起干活的，还有盖房的这家，一共赔了他们一千块多块钱了事。
　　女人就像花朵一样，没人疼没人爱，没有水土的滋润，就更容易凋零。兰欣男人摔死之后，她整天哀叹自己命不好，白天哭，晚上哭，本来身体就不好，气血两虚，遇上这事更是又气又急又伤心，就觉得自己怎么也活不下去了。心气郁结，病得越来越重，心结解不开，她就不吃不喝，想来想去怎么也没法子活，越想越难过，没几个月就把自己给气死了，兰欣病重的时候，其实佳敏也在想，身边的亲人都一个个地离她而去了，哪天要是兰欣也离开自己了，她该怎么活，可她还没来得及想好，兰欣就离她而去了。临死前兰欣笑着对佳敏说：“娘，别难过，也别怪我，生活太苦了，我受不了这个苦，我随田田爸到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这是兰欣几个月来，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她笑着与这个世界告别。佳敏是经过大事儿的人，自然不像兰欣那样想不开、钻牛角尖，俗话说福大命大，可她却是福小命大。她想起来小时候，父亲和姐姐同一天死了，她还能苟延残踹地活了下来，所以兰欣的离开她是有心理准备的，何况她还有个孙女田田，她更不能寻死觅活了，她要是死了，田田在这世上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孩子才两三岁，佳敏为了孙女也不得不活着。
　　从此以后佳敏就和儿田田相依为命，这一家人，心地善良，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可是上天为什么这么狠的心，让他们遭这么多的难。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热，以前潺潺流淌的小河也干涸得没有一滴水了，河里的水不知道什么都被蒸发干净了。人们吃水都成了问题，有的人家压水井打得不够深，就压不上来水，得去其他家找水喝。这天，天特别的热，一丝儿风也没有，巧凤和她嫂子到田地里乘凉，直觉得地上往天上冒着热气，她们两个突发奇想，河沟里会不会凉快一些，两个老太太就搬着小马扎，慢慢地从地面往河沟里挪，河沟里又坑坑洼洼的，他们走得很慢，怕一走快了，就连人连板凳给滚到沟里去。两个人累得满头大汗，终于走到河底，河底也是干的，一块一块的裂痕，不远处还有几条干死的鱼。两个人把马扎找一块平整的地放稳当了，开始闲聊起来，聊聊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过的。聊了一会儿，他们发现，河底也没凉快多少，就想往河岸上走，无奈年纪太大，路不平，又不好走，天气又热得冒烟，走到半河腰里就走不动了，他俩就想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吧，这一休息就睡着了，巧凤睡醒后，看她嫂子直挺挺在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觉得不好，就拼命地喊她嫂子起来，喊着喊着自己也倒下了，两个同命相连的老太太在同一天被热死了。
　　后来好多人说他们家祖坟风水不好，于是不停地有人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找个算命先生，或者巫师什么的来看看。南河沿村是个人口比较多的村庄，这里有四五个姓，村口有一个姓宋的老头，九十多岁了，无儿无女，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记性也还不错，听说他看风水很灵的，于是就被请过来给他们家看。老头在他们家绕了几圈之后，说他家祖宗怪儿孙不孝顺，不给供应香火，逢年过节也不给烧纸钱，很有怨气，所以才不让子孙好过。佳敏就解释说：“家里一件接一件的事，自顾不暇，怎么还顾得上其他，您今天要不说，我都快忘了我祖宗是谁了。”这老头建议他们给祖先立个石碑，或许能运气好些。如果这样能改变一家人的命运，何不试试。于是全家人连忙张罗着立碑，把儿孙的名字都刻在墓碑上，碑立好之后，大家就选了个好日子，放着鞭炮，吹着唢呐，举行个祭拜仪式。
　　雨后天晴。表哥表嫂带着唯一的儿子宗旺跪在前面，表嫂是个残疾人，当时宗旺跪在父母亲后面。佳敏带着小孙女跪在离他们不远的后面。表嫂总感觉架势不对，觉得墓碑底下有响动，好在是白天，大家也并不害怕，可是突然一阵狂风，她表嫂心里有一个念头，是不是墓碑要倒了。就在这一瞬间，眼下墓碑就要倒下来砸到宗旺，表嫂用拼死的力气把儿子给推开好远，墓碑倒了，表嫂死了，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就断气了。事情来得来突然了，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佳敏的表哥当时都给吓傻了，好长时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表嫂推了宗旺一把，估计死的就是宗旺，表嫂用自己的命救了儿子的命，而她推开孩子的，就是她残疾的右手，在面对死神的那一瞬间，母亲用一辈子没抬起过的右手，用尽平生的力气，把她的儿子推开了。
　　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躺在那成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一时让人没法接受。幸亏佳敏和田田跪的位置离他们稍微远上点，才得以活命，当时他们刚跪下的时候就有人说，人家祭拜祖先都是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你们家才这么稀稀拉拉几个人，你和孩子离他们远一点吧，这样还显得你家人多点，佳敏和田田就往后挪了挪位置，正是这一挪，他们才得以幸免。看着被砸到脑袋后，已经没有人样的表嫂，佳敏没有害怕，只有愤怒，她表哥更是不顾众人的劝阻，找来斧头锤子把墓碑砸个稀巴烂，边砸边骂：“你想让谁死就让谁死吧，我不怕死，也不信邪。”砸完墓碑他累了，就踅摸个麦秸垛靠在那睡着了，等家人找到他时，已经没气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也死了。
　　田田哭了，眼泪打湿了被子，佳敏没有阻拦孩子哭。
　　田田说：“奶奶，我们家太难了。”
　　“也许吧，这世界对你的伤害，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补偿你。所以孩子，咱们不怨天，不怨人，好好地活着，才对得起那些枉死的人。”
　　“奶奶，没想到你还这么厉害，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那当然，我何佳敏当年可是才貌双全，在咱们乡里数得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