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人家》CC柯柯

4、第 4 章

　　八十年前的南河沿村，不像现在，家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楼。那时候人们住的都是低矮的茅草房，下雨的时候屋顶不停地漏雨，刮大风的时候，茅草房就像弱不禁风的小树苗一样，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那时候，人们都很穷，只有地主家能吃上白面，大部分穷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平时就吃点玉米、红薯、窝窝头之类，有时候连这些也吃不上，就挖点野菜充饥，吃不饱，候甚至没东西吃的日子是经常的，贫苦人家的孩子，过年过节的时候，能吃顿饺子那真的要谢天谢地了。
　　这里之所以叫南河沿村，是因为村子后面有一条河，这条河好啊，干旱的时候，用河里的水浇灌庄稼抗旱，洪涝的时候，雨水顺流到河里，不会淹没房子和庄稼。天晴时，妇女们三五成群的，到河边洗衣服，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得欢快，那个时候的人，大部分还是很善良的，就算说谁家不好，也只图过过嘴瘾，并没有恶意。
　　这条河的水很深，没有大人在，一般是不敢让小孩单独在河边玩的，听说很早以前就曾经淹死过一个孩子。但是我娘——巧凤，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夏天她敢一个人在河里洗澡。
　　我娘，巧凤，从小丧父，当时的医疗条件，胃出血还是一个能致命的病，她父亲有一段时间头晕、发冷，吐血后又发高烧，到最后便血，人被折磨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找了好几个大夫，花光了家里仅有的几十块钱也没看好，不久后，人就没了。一家人在哭声震天中，用草席裹巴裹巴把他埋到了地里。穷人，生死只能让人难过一阵子，死了，就一了百了啦，可饥饿的痛苦比死亡更让人煎熬。他们能做的，只有擦干眼泪，想法弄点吃的，不管怎么说，生活还是要继续，活着的人总得设法活下去吧。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巧凤六七岁时，就能帮母亲做一些针线活，布鞋、袜子之类的，拿出去卖。她心灵手巧，做的很好，挣点钱勉强维持生计。幸亏当时她的哥哥有八九岁了，给别人学着编花席，编席得是秋天收高粱之后，农闲的时候干的活，等高粱秸秆干了，用石狮子把他们压扁，再洒上水，然后用刀子把秸秆里的芯去掉，坐在小板凳上或者蹲着，就开始了编席，这种活儿很伤手的，一不小心就会把手划伤，她哥哥的手经常伤痕累累，幸亏后来，巧凤想着法儿给哥哥做了双布手套，哥哥的手才好多了。以前的人很穷，只有结婚的时候才舍得买花席，办喜事的人家会要求编席人，用红色的秸秆来编，编出一个大红的喜字，显得喜庆。当然有白事也会用上席，这个没啥要求，平整即可，那时候人死了基本上都买不起棺材，用席子一裹，再用架子车拉到地里，挖个坑埋了就算下葬了。
　　巧凤在缺吃少穿中捱到了十几岁，那个年代的人普遍结婚比较早，十四五岁就谈婚论嫁了，巧凤聪明能干，长相俊俏。她娘想给她找个家庭条件稍微好些的，后来一个媒婆说有个地主家的儿子，人特别的好，就是因为太挑了，非要找个模样品性都出众的闺女，所以就耽误了，二十一岁了还没结婚，不过家境殷实，有上百亩地，媒婆说这十里八村的，就数巧凤长得好，又心灵手巧的，就想给他们两人牵个线，这家是个富户，巧凤嫁过去肯定是衣食无忧。
　　巧凤娘有点顾虑，怕穷人家的闺女嫁到地主家受气，无奈媒婆嘴上像抹了蜜，说得天花乱坠一般，说人家不挑穷富，只要闺女符合他心意即可，还说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耐劳，他们特别喜欢。地主的儿子也过来见过他们一面，眉清目秀，举止大方，尤其是带了不少吃食给他们，看着像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巧凤娘，一个女人家也没啥见识，翻来覆去地想了两天，也觉得挺合适，可又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在忐忑不安中就定下了这门亲事，不久就把闺女嫁了过去，可谁知道过了门儿没几天，才知道这男人竟是个结过婚，死了老婆的主儿，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儿子。其实这男人已经二十六七了，因为没干过农活，长得好，又加上保养得当，所以显得格外年轻，说他年轻几岁也有人信。
　　十六岁的大姑娘，嫁了个死老婆的，还大她十几岁的男人，一进门还要当后娘，巧凤得知这一切后，哭得死去活来，不打算跟这男人过了，多少人怎么劝也劝不住，于是她就收拾了东西，其实也没啥东西，就几样陪嫁的衣服，三四件银首饰，拎着包袱，回娘家了。她娘也早就知道这事了，但是啥也没说，因为说多了也白搭，生米已煮成熟饭，说什么也晚了。
　　几天后等巧凤心情平复了一些，巧凤娘给巧凤讲了一个故事：一户人家，家里男人死了，女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女人就用泥做了几个窝头，然后生火，把泥窝窝头放在锅里蒸，给孩子说，一会冒热气了，窝头就熟了，就能吃了，这女人说完，转头到里屋上吊死了。
　　巧凤听完这个故事，感觉有点难过，有点压抑，她低下头没作声，对于穷人，吃饱饭是第一重要的，别的都是奢望。半天她突然问道：“那两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没有后来，我也不知道了，也许是饿死了，也许是被人收养了。所以孩子，尤其是穷人家的孩子，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既然都这样了，婚也结了，房也圆了，这都是命，认命吧。再说你不跟他，你再找能找个什么样的，你现在回来就是二婚了，再找个不如他的，还不是一样要受穷，在他家，你起码还能吃上饭。”
　　巧凤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是啊，木已成舟，再无回天之力了，只能这样将错就错了。巧凤自此以后，不再在她娘面前哭闹，只是笑容少了许多。再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与其在娘家饿着，还不如回去，人世间没有什么比活活饿死，再更悲哀的事情了。过了几天，巧凤的男人来接她，她很平静地跟着回去了。
　　这男人虽然年龄比较大，但心眼并不坏，对巧凤也是温柔体贴，他向巧凤解释了这并不是他本意，他并不想这样，媒婆是知道他家情况的，因为他爹许了媒婆很多好处，如果谁给他说成了媳妇，就给谁一百斤白面，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一百斤白面再加点杂合面，够一家人吃小半年的了。于是媒婆就昧着良心把黑的说成白的，没把他死了老婆，还带个孩子的事儿和巧凤娘说。这男人对她还是不错的，吃穿用度自然是不用愁，后来在他家的接济下，巧凤的哥哥也娶上了媳妇儿，还生了两个儿子。
　　巧凤最开始一段，虽然心里不大舒服，像吃了个苍蝇似的，无奈也得面对现实，后来她也慢慢接受现实了，几年后生了两个女儿。大概一九三八年左右，巧凤男人前老婆生的儿子致远，当时有十六七岁吧，以前农村的地主或者稍微有点钱的人，都送孩子到城里上学。致远放学回来，家里派仆人去接他，接岔道了，那时候没手机，联系也不方便，就这样怎么也不找到了。听过路的人说，看到他被国民党抓壮丁给抓走了，一家人哭天抹泪，上下托人找关系，使了不少钱，也没找到儿子的下落。后来巧凤倒是也生了一个儿子，可孩子胎里不足，刚生下没几天就病死了，以前农村医疗条件差，孩子夭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有户人家生了八九个孩子，到最后只有两个长大成人了，这都不稀奇。可接连的打击，让巧凤的男人很绝望，概叹自己命中无子，不过概叹归概叹，他对巧凤和两个女儿还是特别好，没儿子，就把女儿当儿子养，女儿有出息了一样可以顶天立地。
　　因为父亲的重视，佳敏和姐姐成敏，小时候也请了私塾老师，和男孩一样读书识字的。虽然当时的社会很封建，家家户户都是想要儿子传宗接代的，当时生不出儿子都是怪女人的。可佳敏的父亲，本来在婚姻这些事上就对不起巧凤，有愧疚之心的，所以更不能因为她没有生儿子就难为她，如果是那样，那自己还是人吗？
　　再后来村子里过八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人人称道。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巧凤的哥因为被人举报是土匪的后代，还和土匪勾结，称兄道弟，被八路开枪打死了。巧凤隐约地记得，她小时候，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有几个会时不时地，给她家送点钱或者吃的，都是哥哥应酬，她和母亲从来没管过。听说这些人都是土匪，他们也没理过了，只是她爹怎么认识的这些人，就不得而知了。她哥哥死了半月左右，她那受苦了一生的娘，也在伤心绝望中去世了，只剩下她嫂子带着两个儿子过活。
　　哥哥和娘这边刚死没多久，她自己家也因为是地主，成为别人批斗的典型。地啊，钱啊，值钱的东西都分给穷人家了，巧凤的男人也被抓起来了，关在村头的小黑屋里。巧凤的大女儿成敏，当时有十六七岁了，每天给她爹送饭，有一天在送饭的路上，失足落水淹死了，中午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下午回来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也是在这天夜里，巧凤的男人也被活活折磨死了。一天出了两条人命，有些人还是有所顾忌的，也是在这一天，残害他们的人都消停一点了。也许只有鲜红的血才能让人惊醒，只有面目全非的尸体，才能让有些人的良心，有那么地一点点不安。巧凤和他们那几个本家兄弟，把她男人和女儿的遗体放到木板上，准备安葬，她已经心如死灰，痛苦得没有知觉了，犹如灵魂出窍，身体她像也不属于她自己了，她没有力气哭出声音，悲痛得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刻她哀莫大于心死，眼泪止不住地，默默地流成了河。她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死不瞑目的男人，和早上还笑嫣如花的女儿，她蜷曲在两个人的中间，两只手分别抓住她男人的手和女儿的手，然后嚎啕大哭，几次昏厥过去。佳敏跪在妈妈身后也哭得死去活来。
　　成敏因为还未成年，第二天晚上就被人草草给埋了，棺材什么的自然没有，就用席子，还有她以前的旧衣服包着，随便挖个坑，就埋了，远远地看去，只有一个小土堆，孤零零地矗在那里。
　　巧凤的男人是在第三天出殡的，就葬在成敏的旁边，巧凤一边流泪一边说：希望天堂里没有恶人，没有伤害，希望你们爷儿俩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痛苦，父慈女孝，当爹的能好好地保护女儿。
　　佳敏拉着她娘颤抖的手，走到成敏的坟前，她娘终于哭出了声：“孩子啊，你和你爹真要了娘的命，你让娘怎么活？”说完又泣不成声。
　　他家没有男丁，佳敏爹出殡的时候，十二三岁的佳敏挑幡、摔盆，完全当儿子使唤。把她爹埋到了地里，巧凤又痛不欲生地难过了好些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知道你们父女俩是冤枉的，你们在地下好好的，等我安排好佳敏，就来陪你们。”
　　巧凤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好在佳敏懂事，做了个鸡蛋面汤，小心翼翼地端到她娘跟前，红着眼睛说：“娘，您为了我，就喝一口吧，如果您不吃不喝，女儿怎么活得下去？”
　　巧凤哭了很多天，眼泪都哭干了，嘴唇干得流血，声音嘶哑，是啊，无论发生了多大的事，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得为我的女儿活着，她接过来面汤喝完了，叫佳敏过来坐在她身边，摸着女儿的头说：“孩子你知道吗，你姐姐不是失足落水死的，是有人非礼她，她一直跑啊跑，跑到了河边，她一只脚伸进水里，和那些追赶她的人说，如果再追，她就跳下去，那些恶人，哪里肯放过她，就上前去抓她，觉得她不敢往河里跳，谁知道她一闭眼，真的跳下去了。那天刚下过大雨，水很深，等会水的人过来，救出来她时，她已经断气儿了，你爹知道后像疯了一样，拼命反抗，那些坏人，就打他打得比平时更狠，你爹忍着浑身的伤痛，挣脱绳子跑了，还没跑出关押他的院子，就被人发现了，那些看管他的人，抓住他又是一顿毒打。你爹他从小就性子急，脾气大，又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怎么能承受住这些，一时间气血攻心，当场就气绝身亡了。”巧凤把佳敏紧紧地搂在怀里，继续说：“孩子，别怕，我本不该给你说，这么残忍的真相，可是孩子，我怕我撑不过去，熬不了几天，如果我也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佳敏在她娘怀里吓得惊慌失措、瑟瑟发抖，抱着她娘不肯松手，当时佳敏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她握着她娘的手哆哆嗦嗦着说：“娘，你一定要活着，以后咱们娘俩相依为命，女儿不能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