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水中影(二) ...
-
今年的气温回升得很快,四月的气温比往年都要高。
战争的步伐尤如气温升高般的加快了。
从三月开始,今川义元开始加紧军备,准备迅速向京都进发,他已下令领地中的属官们,将去年冬天积累的粮草运到尾张、三河一带。
如果今川能够顺利进京,那么他属下众将就立刻变成富有的大名。在这样功名利禄的引诱下,今川手下的武将们又怎能不拼死一搏。
尾张,清洲城。
信长的生活跟往常一样,每日在外策马归城后,又会向兵器库走去。兵器库对面是射击场,每日策马的日课完成后,还有射箭五十次的练习。当值时,若歌便同他的侍从一起到射击场。
绚丽的阳光下,信长的盘发闪闪发光,长长的背影显得十分坚毅。他边走边轻哼:
生死本由天定,何须孜孜问红尘?
且携东山忍子草,名留青史与谁闻……
信长来到靶场,脱去上衣,从侍从手中接过藤弓。若歌站在离他两步远的一侧,双手端着盛着茶水和湿毛巾的漆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似乎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取箭后引而不发,歪头思索,好不容易射了一箭,又陷入沉思。
人生中的大危机正在向他步步紧逼,这些危机都由东面而来。一是今川的上京,之后便是其他藩国的进攻,第二个危机在克服第一个才会发生。
信长表面看着豁达,背后却隐藏着常人无法了解的烦恼与忧虑。这段日子可谓风起云涌,若他能阻止今川进京,那今后的人生将放射夺目的光彩。若是不能,那从此只能在黑暗中渡过。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热血、谋虑、困惑、焦虑,所有复杂的情绪一并向他涌来,他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承受这样大的压力,困难可想而知。她站在一旁正想着不久后要经历的风风雨雨,五十发箭已射完,信长将弓匆匆交给身边的侍从,喝口茶,拭把汗,边哼着小曲边在侍从的陪伴下离开。看着他一身轻简的样子,若歌心里反愈发不安。
到四月,形势对信长更不利。若歌偶然听良之讲,今川已与武田、北条两家结成同盟,准备一同上京争霸。信长得知这一消息寝食难安,从早到晚始终不离开前厅,不停与家臣商议,人变得更加暴躁。
随着他情绪的变化,几天来,无论是谁当值,阿昌都会千叮咛万嘱咐,这些话若歌都快背下来了,听得有一耳没一耳。
生莲这些日子大都选用青绿或淡蓝的茶具,若歌也学着她的样子照做,一连几日,她都是在前厅还空无一人时便把茶盏放在方几上,跪坐在一边,静静的等他来到前厅。以往都是满座家臣等着姗姗来迟的他,可近来竟换成他等他们。每次他进前厅,坐定,若歌都会做一个“请用茶”的手势,他扫一眼茶盏,过后望着她,心中固然焦虑重重,而眼中沉着与斗志,静与霸气交织在一起。
两人从没有交谈,只是相互沉静的对视着。这让她不由得想起在荒子城一次到他房间时的情景。虽是沉默,可不知怎的,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变得近了许多。直到家臣全部到齐,她才行一礼,缓缓退去。
进入雨季,天气变得湿润起来,空气潮潮的,不时伴有泥土的气息。
整个天守阁的气氛更加平静,凝重。
所有武将都忙得焦头烂额,良之见到若歌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便随佐佐成政一行人急匆匆的走了。藤吉郎也不在马厩,马厩换了一个若歌叫不上名的主管,看来那个“良臣”也不知被派去哪里。面对太过强大的敌军,每个人都是措手不及。
厨房也忙得不可开交。伙食的质量越来越好,但信长的食欲可一天不抵一天,好几次都是膳食怎么呈上去又原封不动的撤下来。看他的样子越来越憔悴,若歌除每日做好份内的事,也不怎么帮他。
又是一个雨天。
雨从昨夜便开始下,到第二天都没有要停的迹象。
若歌照例提早把茶呈上方几,静坐在一旁等信长来前厅。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家臣们也一个接一个的来到前厅,但他却到午时都未露面。家臣们有的主张留,有的建议退,在一片议论后,前厅中所剩的人也寥寥无几,最后只剩若歌和良之两个人。
茶一次又一次的倒,又一次一次的续,由几次变为十几次,二十几次。良之始终在下面静坐沉思,不发一言。若歌觉得总是这样也无济于事,便对他道:“要不咱们也先撤下吧!”
他不语,也没有动,坐在下面望着她。距她太远,若歌看不清他的表情。见他不动,她简单打理下方几,从上首走下来,到他面前:“那我先撤了。你若想守在这儿,等主公大人回来再派人到茶房通知我,我一直候着。”正要转身离开,只听他低声缓缓道:“我晓得主公大人在哪里,这就去寻他。”听后一愣,紧着上前一步,急声道:“我也要去!在天守阁正门口等我,我立刻到!”还未等良之惊诧完毕,她就以飞一般的速度退出前厅。
向生莲交代几句,得到阿昌的手令,若歌打一把伞到正门前,恰好见良之头戴竹笠,身穿蓑衣,牵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来到大门。见她这身打扮,他无奈的摇摇头,随即解下自己身上的竹笠和蓑衣,替她收了伞,赶着把那些“全新的装备”穿戴在她身上。若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发现自己已坐在马背上,他也随后翻身上马,伸手挽着缰绳。只听一声“驾”,马已经飞奔起来。
若歌好久未坐过这么快的马,只觉得好比腾云驾雾,颠得很是厉害。马蹄声“得得”,踩得地面上的水四溅,浸湿她的鞋,传来透心的凉。
穿过一条一条的街,好像已出清洲城,又好像还在城中打转。心里很害怕,拼命往后缩,靠在他怀里,雨随着风刮在脸上,生生地疼。她只得扭着头,脸抵在他肩上。
一路疾驰,若歌觉得自己全身已木到不行。也不知多久,马速渐渐慢下来,终于停了。他率先翻身下马,然后把她抱下马。
若歌望了望眼前的景色,猜不出是哪里。只觉得茂密的树林后是雾茫茫的一片,直觉告诉她那是片湖。她回头,正想说什么,见全身湿漉漉的良之拴好马向她走来,心猛得一颤,急忙摘下头上的竹笠,把蓑衣披在他身上。她心揪得更紧,只觉得他身上冷冰冰的。他未说什么,面色平静的把伞递给她,指了指树林后面的方向,她心领神会的点头,撑着伞,缓缓的向那片湖走去。
雨中,湖面上腾起一阵阵白雾。
撑着伞,在雨中寻找着,一个人霍的映入她的眼帘。他静静的站在那湖边,任由雨滴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全身上下早已湿透,却浑然不觉,眼睛注视前方,目中却空无一物。她站在距他很远的地方,望着他许多,想叫他,又怕破坏这静谧的气氛,最终轻轻的向他身边走去。
雨很大,盖过她的脚步声,注视着他,缓缓的走,一点一点的靠近。直到他忽然感到雨不再如之前那样肆无忌惮的拍打自己身体,才猛的回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她,不由得一愣,过后才发现竟在她的伞下。
看到她一脸关切,心中却是恨,也不知恨什么。本能的拒绝,却被她拦住:“您怎么在这里?”
听到她的问话,嘴边闪过一丝冷冷的笑:“你独个找不到这里,利家不在,那多管闲事的就只有良之了。”
她紧着接话:“是我让他带我来的……”
他摇下头,堵住她后面的话,表明所有事情他早心知肚明。
两人望着水中的雾,不知站了多久。这次不是劝利家,若是对他到是有话好说,可对信长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他不开口,她也不提回去的事,只静静陪他站着。
雨越下越大。
不知沉默多久,他指了指水面,缓缓道:“柳若歌,你在水中看以过你自己的影子吗?”
她“啊”了一声,没有回话。
“也不知怎的,我总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其他人的反而时不时出现在我眼中。每此到这里,该记住、该忘记的事都会涌向我脑海中,被悲喜爱恨之织后,自己反倒能平静下许多。”他有意顿了顿,望着她:“我身为嫡子,不能和父母亲长时间生活,很小就被父亲送到城外磨练。那个竹之内,还教过我几年。”
若歌点头,轻轻一笑。回忆那天他与竹之内的对话,信长对他这位称为师傅的人可是一点敬语也没用。
见她不语,他接着道:“父亲不时会来看我,母亲却只有新年或生日时才到,而且总是把弟弟信行带在身边,说是来看我,也不知父亲前后说了多少话才带她跑这一趟。”眼中掠过丝悲伤,却如闪电般迅速的消失在雨雾中。“母亲打心底的讨厌我,永远宠着信行。唯一的一次与母亲近距离接触仍令我失望。那天就在这湖边,我和母亲并排走着,却谁也不说话。一阵闷雷过后,天阴了下来,还未说什么,只听母亲道‘我没有带伞,早些回吧!’真不晓得我当时怎么想,竟问了句‘您若是带了,会为信行撑还是为我撑?’”他大笑起来,笑中充满露骨的讽刺,“多么荒唐的问题!明知可笑还是想问,明知她回答:‘为我’是毫无遮拦的谎言,可我竟有种让她来骗我的冲动。”他顿了顿,凝视着她,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吩咐侍女备车。我从未想到,她连骗都懒得骗我了!”
雨打在伞上,发出“吧吧”的声响。握住伞柄的手更紧,一时说不出话。“在她眼中,永远只有信行一个儿子。我心中清如明镜,却不忍相信。只到她扇动信行谋反,甚至企图杀掉我时,我才真正承认,从她生下我之后,我一生中便没有母亲这一概念了。”说完,他上前一步,离她又近了些:“那次在湖边母亲不回话,我倒是回了一句。”心中很痛,脸上没有一丝忧伤,“我盯着她,一字一句的道:‘即使没有伞,在暴雨中我一定能潇洒的走,豪迈的笑。’ ”望着远方,目光深不见底。“如今暴雨又要来了,你说我还能走的潇洒,笑的豪迈吗?”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下来,而眼中的坚定却让人忽视此时他外表的不堪。方才那句不是问话,而是强有力的陈述。走的潇洒,笑的豪迈,他又何尝不能呢?若歌笑,觉得毋须多言,只道了句:“伞您拿着,别太晚回去,小心着凉!”
接过那把伞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身子一颤,望着他,可没有争脱之意,任由他去。
大雨倾泻而下。
伞下,他握着她的手,不发一语。
他的手很冰凉,指甲已有些发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第二天生莲当值回处所,说今日前殿一切正常,这令若歌放下心来。接下来生莲说什么,便掩盖在若歌的咳嗽和喷嚏声中了。
阿昌对她是哭笑不得,全身淋湿的没事,一路披蓑衣的反而得了伤寒,虽不是太重,可三天不能当值。几天来生莲都拿她打趣道,前殿风雨过去,却损了阿昌的兵,折了处所的将。
若歌瞪生莲一眼,无力还嘴,蒙着被子继续睡觉。
她暗自庆幸藤吉郎不在,要不自己又得多个“笑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