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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是三人同行的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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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三人同行的三】
凌晨时分,历经三个多小时的抢救,有天活了下来。
穿着无菌服进特护病房看他的时候,我只听得见自己乱糟糟的心跳和心脏监护仪滴滴的机械声响。起初我不敢靠近,远远的端详他的脸,发现他整个人瘦下去很多很多,以前圆润的锁骨竟然显得有些突兀,两个肩膀几乎是陷在床单和被子里,脸颊毫无血色,似乎要和整间病房的色调白到一起去。
我咬紧牙关,压抑住喉咙里仿佛马上要爆发出的呜咽。
天啊,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缓缓迈出步子,走到床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隔着无菌服和手套,我仍然能感到那只手的纤瘦和凉意,几乎要透过我的掌心一样。
“有天,谢谢你没有丢下我……谢谢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呼吸机从容的运转着,有天眉头微皱,沉沉的睡着,一副不愿意醒来的模样。大概睁开眼,面对的就是我给他的苦痛。我知道他丝毫不想。
“咚咚”。
短促的两声敲击。
我回过头,看见有天的母亲站在隔离窗外。无菌服掩盖了我的狼狈。
反身替有天掖好被角,我缓步出门。终于还是不得不去面对她。我知道,无论她要问我哪一个问题,我都无言以对。
医院的长椅一向冰凉,我知道伯母身体一向不好,路过监护站的时候就顺便向护士要了坐垫。
她对我颔首表示感激。然而坐下了,我们却相对沉默着,似乎再也找不出一个话题是双方都愿意提起的。
“允浩,你也一晚没合眼了。回去吧。这几天我来照顾有天就行了。”
许久,身边的妇人低缓的语调传进我的耳朵。
我大惊。怎么可以不让我见有天?我一定要看到他醒来……
“我撑得住。况且,有天出事也有我的责任……”我低头说。
在通知伯母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她事情的全部,只是说有天忽然病发,并说明,是我的过失。
有天和我之间的事,至今没有向我们的家庭挑明。有天小时候和母亲弟弟相依为命,所以极恋家,说什么也不愿在不合适的时机让这个秘密暴露。而我,也时时觉得言语匮乏。
“不。我没说不允许你来看他……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才四十岁出头的妇人微微闭了闭眼,神色像是及其疲倦。我知道她所有的力气几乎都在等待手术结果的过程中用尽。而我,同她一样。
“那……?”
“只是让你回去休息一下,”她淡淡的笑了一下,“你现在的样子狼狈的很……不怕吓着有天?”
我一愣,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的确是有点扎手了。其实有天走后,我一贯很少打理自己,而那间屋子,更是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好一样,有一种逐渐腐烂破败下去的意味。离开了他,我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什么也不是。但,即使明白这一点,我却用最错误的方式填补自身的空白,到头来,害人害己。
我至今不敢想象,如果有天就这么离开我,如果他再不醒来……
“那……那我先回家整理一下,再过来。”我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朝对方欠了欠身,有点尴尬的想马上离开。
“允浩,”我迈出两步,听到有天的母亲在背后叫我,“我是过来人了,有些事,还是看得出来的。”我猛地回过头注视着她,几乎惊慌失措。
她笑笑,脸庞跟有天有七分相像:“伯母只希望你好好对待有天。你大概不知道,这一年他在国外非常辛苦,每天睡得不多,又不常和家里联络……”她顿了顿,看看我,“刚下飞机那会儿有天打电话给我,又道歉又撒娇,说是前几个月给你打了太多电话,房东干脆掐掉了电话线……知道吗,学校的老师一直劝他再多留几年到毕业,前途光明未来广阔,可他说什么也不肯,一年里学完了三年的专业课程……”
后来她再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唯一一直记得的,是最后那一句:
“我曾致电他的导师表示感谢,那位老人惋惜的说,有天太倔强,他挽留了许久,他仍是不肯留下,只是说,有很重要的人等着他回家去。”
那天中午,我几乎失魂落魄的一路狂奔回家,直到进了家门十几分钟才缓过神来,车钥匙在手里抓着,全是汗水。
有天他爱我……他那么爱我……
这样过了两天。我每天都抽空回家,飞快的奔进浴室淋浴剃须,恨不得能先多生出几只手用来清理自己,多生出几只脚来奔跑,一步迈到他跟前,更恨不得多出一辈子时间来和他相爱。
可我完全没把握,会不会被原谅。设身处地,若我是有天,大概也不会原谅郑允浩。
浴室的大理石台上,有天的牙刷静静地斜靠在口杯里,长柄是跳跃的柠檬黄色,配以柔软蓝白相间的毛刷,和我的那只色调正好相反。它们就在靠左的角落里相对着依偎在一起,一副永远不变的样子。
我在镜台前出神。
手机嗡嗡响。接起来还没说“你好”,就只听见对方说:快来,有天醒了。
我甚至没问对方是谁,只顾着一把甩下准备擦干头发的毛巾往外跑。水珠溅了满地,一滴滴眼泪一样。
到病房前的时候有天的母亲正和主治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往我这边看时,被我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的眼角——竟然也潮湿了。慌忙用袖口擦去,才抬脚进去。
病房里依旧单调,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奇妙的是,加上了一个睁着漂亮双眼的有天,这白色就好看了许多。他似乎没注意到我打开门进来,只是靠着枕头坐着,眼睛看着窗外——在那儿,一条漂亮的金毛巡回猎犬在阳光下奔跑着去接主人扔出去的飞盘和小皮球,耀眼的毛发在空中滑出一道道光亮的弧线。
金黄的光洒在他的身上,一幅优美的油画一般。
“有天……”
我声音发颤,且因为连日的缺水而嘶哑低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怕,他根本就想忘了我。
他慢慢回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问我:
“允浩,若我就此离开,再不回来……”
“你胡扯!”我忽然间不可抑止的暴怒,奔到他眼前将他揉进怀里,“你若敢死,我就娶妻生子,从此和和美美,再也不想念你半分!”
说完我自己也愣住。难道,我对自己、对我们的感情如此自信,以至于会认为这样的话会是一种威胁?何况,我也已经做的和这没有什么差别了……
可是有天确实怔住,只是静静地坐着,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和他对望着,终于可以坦诚,心里不再有任何隐瞒。
忽然,他嘴角轻轻弯了起来,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允浩,我真的去地狱走了一遭。可是你太吵,把死神都弄得好烦,说什么也要赶我回来,还对我说,‘你原谅郑允浩吧,他是一时大意犯了错。你看他这么吵,除了你,也没有谁敢要他……’”
他的声音轻轻软软,没有一丝埋怨、苛责和忿恨。我整颗心都充斥着厚重的情感,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掉在他的肩膀上:
“虽然说抱歉没有用,但是我还是想说……有天,抱歉,真的抱歉……请你给我最后的机会,相信我爱你……”
他窝在我怀里,很安静的听我说完。
“允浩,人一辈子总会有几次情不自禁……我只愿,自己不是你一时的情不自禁……知道吗,根本不是什么死神网开一面,是我,太想念你,想跟你回家……”
他越说声音越低,我低头看他,原来已经在我怀里睡着,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惹人怜爱的小样子。
大概全世界的人都明白,若是一个不值得被原谅的人真的被原谅,那么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加倍的对一个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