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年冬》水清墨

9、chapter 09

　　宋知野在宋庄路口下车后，一抬头照例又在村口的小卖部里看到了爷爷。

　　爷爷的单车上，挂着一袋香蕉和半边鸡肉。
　　应该又是从镇上赶集回来。

　　家里不种菜也不种田，隔三差五，爷爷就会到镇上赶集买些菜。

　　宋知野放慢脚步，喊了声爷爷。

　　爷爷起身推车出来，接过她的书包，捆在车后座时，爷爷掰下一个香蕉给她，随后就骑车先走了。

　　宋知野接过香蕉，有些受宠若惊。
　　她目送爷爷走远，才剥开香蕉，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往家走。

　　日头悬在头顶，已不如前段时间那样暴烈，反而有种秋日融融的舒暖。
　　路边的田间已经光秃秃一片，只剩一个个稻草垛，安静矗立。

　　微风拂面而来，宋知野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缓，她甚至不知不觉哼起了歌。

　　走回家，宋知野去水井摇了两口井水来喝，才抱起放在爷爷单车后座的书包回房，拿出唐斯忘那本英语词典翻了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唐斯忘会借她英语词典，但这本词典的诱惑力实在很大，她在公车上犹豫了一瞬，就接过来了。

　　借完词典后，唐斯忘就转身坐到了后面的空座位上。
　　她道谢的话噎在嘴里，直至唐斯忘下车，都没有找到机会说出口。

　　反正看完还是要还的。
　　还的时候，再跟他道谢好了。

　　宋知野坐到桌子前，把英语老师给的那几份试卷抽出来摊平，开始埋头写卷子。

　　唐斯忘说得没错，这卷子难度确实不低，卷面好多英语单词都还没学到。
　　他给的词典，正好派上用场。

　　宋知野单手翻阅词典，眼神还留在试卷上，一个错手词典直接往一边倒，书页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正要再往回翻，瞥见这最后一页的左下角空白处写着三个英文字母，目光不由一顿。

　　“TSW。”她轻声念着，忽生似曾相识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一向记性很好的她在脑中仔细地回想一遍，仍旧毫无头绪，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这三个英文字母。

　　这时，宋知行“噔噔噔”跑回家，问正在厨房里做饭的爷爷：“爷爷，饭煮好了吗？我饿了。”

　　“好了。”厨房里隐隐传出爷爷的声音，混着锅铲翻炒的噌噌声，“去叫你姐吃饭。”

　　宋知行便扭头朝宋知野的房门口大喊：“宋知野，吃饭！”

　　宋知野被打断思绪，刚才一闪而过的灵光就再也抓不住了。
　　她颓然一叹，低声骂了句搅事精，收拾桌上的纸笔和卷子。

　　等她收好，宋知行已经捧着一碗饭站在她房间门口，再度趾高气扬地喊：“宋知野吃饭了！再不出来我就把你那一份菜也吃完，不给你留了。”

　　宋知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走出来和宋知行擦身而过时，故意拿手肘撞了一下这不尊长的混账弟弟。

　　宋知行被她肩膀撞得一歪，差点把碗摔了。
　　“宋知野你是不是瞎！”他气得直跺脚。

　　宋知野背着手，一副云淡风轻不和他计较的模样，衬得身后追责她龇牙咧嘴的宋知行就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最后还是爷爷看不过去，将筷子往桌子一拍，沉声喝止宋知行：“老实吃饭。”

　　宋知行好委屈地扁了下嘴，坐到桌上，斜眼看见宋知野进厨房打饭，就立刻伸筷子夹了几块她菜碗里的瘦肉进自己的碗里。

　　爷爷见状，主动将自己碗里的那几块瘦肉都分给了宋知行。

　　宋知野打完饭，走出厨房，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爸爸妈妈不在家以后，宋知野和弟弟跟着爷爷生活。
　　爷爷煮好的菜，刚开始是祖孙三人一起吃的。

　　但架不住爷爷总偏心弟弟，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额外多给弟弟一点。
　　宋知野有时候和弟弟争食，爷爷还会斥她：“你是姐姐，你就让给弟弟吃怎么了？”

　　时日一久，怨气压满心头，宋知野就不肯再让也不忍了，上初一那年的寒假时和爷爷大吵一回。动静大得隔壁的伯父和伯母都过来拉架。

　　宋知野当时站在院子里，哭得满脸是泪，声嘶力竭地吼：“宋知行做错了事，挨骂的是我，我做了好事，被夸的却是他。家里有吃的玩的，也都先让宋知行挑，他挑完才轮到我。你们都说宋知行还小，都叫我这个姐姐的让着弟弟。可我也只比他大一岁半，他年纪小，但我也还是个孩子。为什么不能公平地对待我？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你们不喜欢我，你们只喜欢弟弟，你们就是重男轻女！”

　　一番话把几个大人都震住了。

　　宋知野顾着哭，发泄满腔委屈，忘了当时爷爷和伯父对她说了什么，只记得伯母满脸心疼地替她擦眼泪，轻声细语地哄她：“我们小野受委屈了，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打那以后，爷爷不管是水果、零食还是煮好的菜，都会平均分成三份。
　　在明面上做到了公平。

　　但私底下，如眼前她看到的这一幕，爷爷还是会把他自己那一份拨给弟弟。

　　对此，宋知野不能或者说是无法再和宋知行争。

　　因为她已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至于爷爷的那一份，愿意拿出分给宋知行，她没有权利置喙。

　　而她也明白，爷爷不是不爱她。
　　只是爱她比爱宋知行少一点。

　　-
　　因为这一桩事，整个国庆长假，宋知野都有些郁郁寡欢，不是去跟着伯母下地放牛顺便背单词，就是窝在房间里埋头写卷子。

　　好不容易熬到假期结束，宋知野早早就回校，在宿舍洗了澡又洗完衣服，傅雪晗和顾思诺依旧还没回校，她便抱起书和唐斯忘的那本英语词典独自去教室上自习。

　　六点二十，离晚自习还有二十分钟。
　　因为放假，这个时候教室不似平常那般人多。
　　只坐了零星三四个人。

　　宋知野走进教室时，目光无意识地往第五组最后一张桌瞥了眼，随即定住。

　　唐斯忘竟也来教室了。

　　大抵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正低头看书的唐斯忘忽然抬起脸，朝她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宋知野莫名有种做贼的心虚感，立刻撤回眼，佯作从容淡定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十月初的黎川，刚入秋。
　　秋日傍晚，霞光漫天，有几缕透窗而入，映得教室斑驳霞红。

　　宋知野的座位正好临窗，霞色铺在她身上，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第三组居中的魏天浩同学不经意一瞥，“哇哦”出声，“宋知野，你被阳光照得好像一根架在烤炉上烤的火腿肠，油光透亮的。”

　　宋知野：“……”
　　这是什么破比喻。

　　魏天浩的同桌“哈”一声，“你这头猪，不管看见什么都能联想到吃。”

　　“人以食为民，一日三餐少吃一顿就饿得慌。”魏天浩说着站起身，“不行，我要去小卖部买根烤肠吃，不然我一直盯着宋知野流口水太变态了。”

　　他同桌：“……”
　　大概被魏天浩的话影响了，魏天浩的同桌看向宋知野，脑中不由自主就浮现一根烤得油光发亮的考肠。
　　吞了下口水，他默默起身，和魏天浩一块去小卖部买烤肠了。

　　班上其他两个女生互相对视一眼，也默默揣上饭卡，跟了出去。

　　本就人少得可怜的教室，一下走掉了四个人，顿时显得更空旷安静了。

　　唐斯忘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都能清晰可闻。

　　宋知野无心看书，盯着手里的那本英语词典，站起了身，她想趁着现在教室没人，把词典还给唐斯忘。

　　唐斯忘这厮因为长得太帅，太容易招蜂引蝶了。
　　一旦被人知道唐斯忘主动把英语词典借给她，一定会被大家起哄的。

　　宋知野不想听到自己被人说闲话，但又不想单独和唐斯忘说话。
　　高冷如唐斯忘万一不理她或者是态度很冷淡，那得多尴尬。

　　宋知野犹犹豫豫，内心满是挣扎。

　　没什么人的教室里实在是很安静，以至于连那一阵渐近停下又走来的脚步声，停顿了多少次都能数得清。

　　唐斯忘再度停下抄写英语单词，抬头侧眸看着已经走到第三组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纠结停下的宋知野，正要问她有什么事，哪知宋知野触及他的目光，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倏然一蹦，转头又回了座位。

　　就如同刚才她进教室时，欲盖弥彰地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翻开了英语课本。

　　“……”
　　唐斯忘摸了摸脸，头一回对自己的长相没了信心。
　　是他长得太凶了吗？
　　不然为什么每次宋知野见到他都会避而远之，从不像其他同学那样主动朝他打招呼。

　　到了晚自习时间，向东南赶在最后一秒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顶着班里同学戏谑的调侃：“哟，纪律委员你再慢一步，就要迟到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单手拧开一瓶冰水，猛灌了一大口。

　　“累死我了，就为了不迟到，老子跑出了无影脚，逃命都没这么快。”
　　向东南说着，又喝一口水。

　　唐斯忘握着笔，忽然问向东南：“我问你问题。”

　　向东南嘴里含着水，含糊不清：“唔？”

　　“我是不是长得挺凶？”

　　“噗——”
　　向东南一口水喷了出去。

　　“就你这样的，凶？”他眼睛瞪得向铜铃，“那我岂不是到了影响市容的程度？”
　　黎川方言中，凶是丑的意思。

　　唐斯忘很快反应过来，解释道：“我说凶不是丑，就是凶。字面上的那个意思。”

　　“行行行，你凶你凶你最凶。”向东南受不了这种大帅比说自己长相不如意的话题，这跟首富说我家很穷有什么区别，明摆着就是炫耀。
　　他很敷衍地说：“小孩见了你都被吓哭。”

　　哪知唐斯忘居然当真了，很认真地问了句：“我是不是该换一下发型？”
　　他头发有些长，已经遮过眉了。

　　男生头发长，气质就会显得阴郁。

　　向东南一看他来劲了，坐正身体，端详唐斯忘的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之心：“要不然你去剪个寸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寸头最能检验一个人身上的正道之光。剔完寸头，你去照照镜子，就能知道自己是帅比还是隔三差五吃国家饭的那种街溜子了。”

　　唐斯忘：“……”
　　就知道向东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他不该找这厮的。

　　坐在他前桌的女同学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顶着一身湿哒哒，转头幽怨地看着两人：“我说，你们有没有人在意一下我的感受？“

　　向东南从桌桶掏出一张上周大扫除时他擦玻璃用的抹布，递过去：“好兄弟，哥不是故意的，你自己擦擦。”

　　该女同学：“滚，谁跟你是好兄弟。”

　　“好妹妹。”向东南从善如流地改口，抬手撩了一下头发，露出一个自以为帅气的笑容，“哥真不是故意的。”

　　“滚！”女同学彻底被他油到了，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把头扭回去了。

　　-
　　这一天的晚自习结束，宋知野故意收东西很慢，对等她一起回宿舍的傅雪晗和顾思诺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一点题目没写完。”

　　傅雪晗好像心情不太好，一晚上都很沉默。听到宋知野的话，什么也没说，和顾思诺便先走了。

　　宋知野撕下一张小纸条，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夹进词典里。

　　等教室所有同学都走完，没有其他人，她才起身，拿着词典走到唐斯忘的座位，将词典放进他桌桶里。

　　次日。
　　唐斯忘上早自习时，就看见桌桶里的英语词典。

　　他抬眸朝宋知野那边看了眼，翻开词典。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谢谢你的词典。”

　　歪歪扭扭的字迹，稚气十足。
　　一看就没有系统地练过字。
　　和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字迹时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变化。

　　唐斯忘合上词典，在向东南察觉之前，不动声色地将那张小纸条收进掌心，放入了口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