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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第二天早。
      换个黑色的短袖吧,我妈说,一会得去火葬场,还得烧纸,灰哧呼啦的脏了不好洗。
      嗯。我点头答应。
      我爷的遗体是不随着棺材一起送去火葬场的,是先把遗体烧了,拿着骨灰盒回来再放进去,然后才下葬。
      放我爷遗体的面包车走在最前头带路,和我一起坐的,有月儿,大表姐,和我大姨奶。大姨奶,就是我奶的大姐。
      看着窗外的景,有点熟悉,突然醒过闷来,是我高中时候每次上学都要经过的路。可能是时间过去了太久,关于高中的所有记忆都在一点点弥散,更何况一条蜿蜒曲长的水泥路呢。
      拐进主干道,水泥路成了宽敞的沥青大道,视野开阔起来,摇上玻璃窗,防止外面的扬沙眯了我的眼。
      老爷子开春生日的时候还好好的,身子咋还说不行就不行了,大姨奶喃喃自语。
      没有人说话,开车的司机反倒搭了句话,岁数大了,就禁不住半点小病小闹了。
      我的鼻子反倒一酸,赶紧又摇下了窗户,让风扑上我的脸。
      我之前来看老爷子,他还说,下次来,你别带东西,就算带,比如说这香蕉,你买几根就行,别成匹地买,现在孩子们也都大了,不来了,我们俩吃不了,放着,也得坏喽。
      我不知道被这句话的哪个字眼给钻了心,喉咙里的声音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月儿,把纸给你大哥。坐在副驾驶的大表姐把纸巾递给我旁边的月儿。
      她们两个反倒是平静,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悲伤,这不禁让我想起打小就听过了一句话,一截归一截。
      一截归一截,说到底,就是亲戚关系的远近罢了。

      原来火葬场距离我的高中那么近,再往东面踮脚瞧瞧,就能看见学校后面发电厂的那三根大烟囱。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竟是以这种方式和它会面的。
      等我下车,我爸他们已经聚集到了火葬场的前台,说是火葬场,其实整体样貌比我想的要更文雅些,更像是殡仪馆。
      这时我才清楚地看见头车引擎盖上系的一大束黑色绸绒假花,车身是银白色的,衬着黑色更加深沉,即使在白炽的阳光下,也感觉幽暗至死。
      我爷的尸体被拉进了一个单间,火葬场的人过来问,还需不需要再看一眼。一群人说着不用了,他们的语气轻松,仿佛是真的不需要。
      还是昨晚守灵的那一群人,似乎昨晚的吵架根本没有发生过,大家该说说,该笑笑,看着其乐融融。

      我爷的遗体被放在像医院担架之类的铁架子上面,两个身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拉着担架走过间道,幽长,没有过多的光线。地面的板砖镶得不平,发出两三下咯噔声,震得金属架嘎吱作响。
      前面的人还没有火化完,通知我们得等一会儿。想不到,人死了,临了临了,还得排个队。
      在我们前边火化的是一个孩子,今年高中毕业,刚高考完,录取通知书都收到了,北京的大学,结果出去聚会被大卡车给撞死了,脑浆子流了一地,连救的余地都没有。孩子的妈瘫软在炼尸房的门口,哭成个泪人,一帮人围在周边,或安慰,或同样泪流不止。
      间道里充斥着的,是烧尸的味道,人是肉做的,便自然是烤肉的味道,不觉得恶心,只是觉得,人到了最终这一步,便与砧板上之物没了什么区别。

      我爷的骨灰被裹在一匹黄色的绸缎里,被放在小车上,推进举行仪式的屋子。这让我想起了饭店里烤全羊上菜时的场景,只不过换了死去的人的骨灰罢了。
      屋子四面封闭,墙壁漆黑,面前是一个台子,有排列整齐的蜡烛和成簇的假花,和一个大大的钟摆。门再一关上,就显得更加寂静无声,仿佛被幽荡的空间所吞噬。
      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展开黄色布裹的时候,我才看见,不是一把骨灰,而是骨头的零散碎片。清晰的头盖骨、大腿骨、肋骨和其他部位的骨头,都成碎片状堆积在一起。
      原来,人的骨头是如此坚硬,即使是火化,也残留得这么完整。
      工作人员拿小锤子把过大的骨头敲碎,因为毕竟是要装进骨灰盒的。工作人员一边敲一边说,老人的骨头挺白,健在时,体格应该不错吧。
      对对,不错不错。
      所有的人都在附和,只不过是在最后想讨个好彩头,不想说什么晦气话。其实,我爷活着的时候,吃了不少药,但为什么骨头这么白,谁也说不清。
      工作与人员提来一桶带着水珠的,黄澄澄的菊花,问,花要么?八块钱一朵。
      不要了,都是给活人看的。大妈说。
      要,大爷说。
      要它干什么,就这花也值八块。
      要,大爷斩钉截铁地重复。
      那就要一朵。大妈从水桶里挑了最大的一朵,有点没好气地放在了面前的祷祝台上。
      默哀一分钟,悲伤的音乐,寂静的空间,蜡烛燃烧的声音,菊花淡淡的清香,工作人员的哀悼词,完毕。
      我是在上车前听到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的,说,这一大家子人,老老少少来了得有二十来口,就要了一朵花,真是寒碜死。随后是一阵刺耳的讥笑声,但都随着车子发动被甩在了夏日的烈烈午阳里。

      我奶在院子里站着,好像在等着我爷的骨灰。当我大爷把我爷的骨灰盒拿下车的时候,我奶就扑了上去,拉长了声音使劲哭喊,那种带有唱腔的哭喊,仿佛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悲伤。
      随后是举行仪式,就是大仙所说的往我爷的棺材里“放肉”。肉是再普通不过的猪肉,还是随手在摆席用的猪肉上割下来的,有肥有瘦,标准的五花。
      五花肉被裹紧在一块白布里,拴在我奶的腰间。大仙说,整个仪式,这块肉不能离开我奶的身体。我奶把一个插满香火的土陶盆摔在地上,然后所有人跪在地上哭喊,大仙在旁边叫我们往西边爬,说我爷的魂儿已经西去了,哭得越大声,他走得越安稳。这次,我才真正看见了我奶口中的“城隍庙”是个什么东西,原来真的就是拿三块板砖垒起的像火灶一样的东西,至此我才明白我奶勒令我和月儿不许再搭它的原因。
      对于这些乡俗,我是绝不认同的,我觉得是胡闹,都是活人的精神寄托,对于死去的人毫无用去,但又一想,活着的人,总是会想出各种花样来安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自己的方法呢。其实,对于这些风俗,我不仅是不认同,更有一种深深的厌恶感,这种感觉,源自于我年幼时发生的两件事。

      我十二岁那年有一段时间,我的双腿,特别是大小腿肌肉的部分,会无缘无故如撕裂般的疼痛。一开始没有在意,但后来疼痛的频率由偶尔变成了经常,到当地的诊所看了无果,家里人便想起了“歪路子”。
      我大妈说,她娘家那边有个大仙,去的人都说管用。我妈听了,自然是病急乱投医,问了地址,带着我独自前往。
      我清楚得记着,那个大仙是个寻常的中年妇女模样,穿着个紫色羽绒服,故意提起语调故作高深地说一些魔鬼蛇神的事。她说,我爸年轻时候打死过蛇,现在这条蛇回来报仇了,于是灾祸就找上了我的身子上。我妈说的确是,但为什么是我儿子,我妈问。因为孩子年纪小,更容易招祸病。
      在农村眼里,蛇有灵性,是和黄鼠狼黄大仙一个级别的,都自带封建迷信崇拜,见到了即使不拜上三拜,也要绕道而行。其实后来想,这所谓的大仙只不过是钻了空子,我爸年轻时候的农村,蛇是常有的,哪个小伙子不淘气打了蛇当作玩具甩上三甩。这大仙也必定是有自己的一套话术,比如说,问家里是不是有狗,有,就说问题出在狗身上,没有,就说家里缺条狗镇宅,想必就是来回赌的成分。
      这位大仙家的一个厢房里供了一尊金色大佛,当时个头小,走进去,仿佛它像个擎天巨石,一不小心就会整个压到在身上。屋子里香火缭绕,我妈带我拜了三拜,又跪在黄垫子上磕了三磕,最后放了五十块钱人民币在佛像前。我的心情很不好,现在想来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狭小逼仄的空间,或者是晕脑瘴人的香火,又或者是这具恐怖的巨大佛像。
      临走时大仙给了我一个护身符,说是开了光,放在家里大衣柜最底下,这病就能除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在我家院子的东边墙根底下每天说好话,说好话的对象,就是被我爸打死的蛇大仙的魂儿,蛇大仙的魂儿走了,我的病自然就能够根除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留了阴影,在我小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一个认知:我家有鬼。但我也只能听我妈的话,每天到东边墙根底下说一两句中听的话,比如今天家里头炖肉,您一起吃;我要去上学了,再见;我要去睡觉了,晚安,你也要睡个好觉之类的话。现在想来,也倒是觉得可笑的一番。
      一切照着大仙的说法做,但我的大腿依旧是疼,后来到了不能下床走路,晚上要咬着毛巾才能睡着的份儿,我妈又带着我去了大仙家,这会,大仙发起了升级应对战略。
      家里把堆杂物的屋子收拾出来,摆了供桌,放了一尊开过光的小佛像,供上香火,瓜果梨桃,好是一番布置。后来的日子,我们一家每天都要上前拜上一拜,然后沾染上一身的香火味道。最后的最后,还是要相信科学的力量,我被带到北京儿童医院看病,但医生说是生长痛,多锻炼,多吃水果就好。
      生长痛,说白了,就是骨头长得太快,肌肉跟不上骨头增长的速度,肌肉处于一种被拉伸的状态,于是就会产生撕裂般的疼痛。后来家里的供桌被撤,再也没有这么一个令人压抑且恶心的东西存在,属实是大快人心,但家里有鬼这个印象,的的确确是给年幼的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创伤。

      另外一件事,说起来也简单,我姐结婚,姐夫家找庄里头大仙算了一卦,除了结婚的良辰吉日,还算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属龙和属猴的不能参加婚礼,会犯了忌讳,冲了喜气。该巧不巧,我属龙,我爸妈都属猴。我姐哭着说,要是我家里人一个都不让去,这婚,我就不结。本来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我妈反倒落了泪,说,只要你好,我和你爸不去就不去了。随即就是我姐的大哭,和我妈的抽泣和安慰。我这才反应过来,我亲姐的婚礼我不能参加了,我可是她唯一的亲弟,红了鼻子也哭了起来。我姐夫也是感觉自责,不停地说,爸,妈,我一定对晓云好,左丰,我一定对你姐好。

      一顿所谓的“仪式”结束后,我爷的骨灰盒和这块能够避灾祸的肉一起入了棺材,我们这些晚辈一一祭拜,每人一炷香,院子里,早已经被香火味浸染了个完全。

      下午,一场明里暗里,暗流涌动的谈话,又在悄无声心中发了茁壮的芽儿。
      老人死后,晚辈都要请戏子“唱叉儿”,现在形式也都变了,戏子变成了一帮演小品杂艺,唱歌扭大胯的低俗表演。但抵不住农村人的固定认知,请的班子越好,办得越热闹,就显得晚辈越孝顺。
      晚辈,指的是我爸这一辈,但如果有了孙辈的人,请班子的花费就成了孙子辈的事。几个晚辈中,我和月儿虽然正好毕业,但在别人眼里也还和靠爸妈养的大学生没什么差别,所以掏钱的事自然没把我们算在里面,该掏钱的,便是已经结婚的大爷家的四个堂姐、我亲姐,和小姑家已经工作些许年的大表姐。

      大妈:老爷子活着时候喜欢清静,这班子要我说,不用请。
      我奶:不用请,费那钱干啥。
      我奶知道大妈心里在想什么,顺水推舟,老爷子走都走了,面子上的事儿而已,不做也罢。
      大堂姐:要不我们几个凑一下,每个人也花不了多少钱。
      其实,我大堂姐是真心想请班子,因为她是除了我,我爷最疼的一个孙女。

      大堂姐是孙系里的第一个孩子,再加上她人心眼多,会说话会办事,最会讨好,便自然落了我爷奶的不少疼爱。在我还没出生的那些个年头,我爷奶家里是开小卖铺的,饮料果子冰糖冰棍,只要是她想吃便自然上手就拿,吃不完爷奶也不说,只是在旁边笑着说,你这丫头,就会糟烬东西!
      到了我亲姐这儿,可能是她性子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更不会讨人欢喜,鼓起勇气从冰柜里那根冰棒,也要和我奶请示上三分,没有大堂姐的半点恣意胡闹。
      大堂姐是大爷家四个闺女中结婚最晚的,总说要挑个能入自己眼的,到头来,嫁给了隔庄的一个混混,满胳膊的纹身,像个泼皮,但好歹在婆家的日子还算舒坦,爷们在结婚后也有了收敛,知道养家,寻了正经工作。
      大堂姐结婚那天,我爷奶给她包了个红包,眼睛能够丈量的厚度,那是我意外看见的。当天早上她正在化妆,穿上了白色的婚纱礼服,正值屋子里没人,我奶把红包直塞到大堂姐怀里,我透过百叶窗格的缝隙全都看在眼里,几个推搡的回合后,大堂姐还是收下了红包,等我奶走出屋子后,她下意识地瞧了瞧四周,把红包塞进了化妆柜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缝隙里。

      大妈:关键是没必要,老太太也说了,没必要。人都没了,你整这么热闹给谁看?老爷子还看得着么?老爷子看不着了。
      大爷:这事你别管,让她们姊妹几个商量,她们商量好了说请就请,不请就不请,全听她们的,你别瞎掺和。
      大爷发话,大妈也就不再多言,把满嘴的碎话咽进了肚子里。其实大妈和我奶的做法性质一样,我奶替我小姑“放肉”,是为了小姑染上什么不好,大妈阻止堂姐们请班子,是怕她们费钱,说到底,都是为人母才有的顾虑和私心。
      大堂姐把几个姊妹召在一起,询问着每个人的想法。
      我姐:都听大姐你的,我现在是双身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到时候需要摊多少钱,跟我说就行。
      双身子,就是孕妇,我姐当时正怀二胎,庄里头老人说不让她参加我爷的葬礼,说对孩子和她自己都不好,本来行动也不变,我姐顺坡下,免了一些跪拜磕头上香的环节。
      大表姐:我也是,我年龄最小,这些事儿也不怎么懂,我到时候出钱。
      四堂姐:我也是我也是,这些事情我操办不来的,就听大姐你的了。
      二堂姐和三堂姐默不作声。
      大堂姐:我也没有请过,我去问问爸和二大爷他们,到时候有什么需要,我叫你们。
      几个人齐声答应。

      几个妮子的终究还是年轻,阅历少,结了婚也就脱离了这个村子,去了县城生活,和这里的人少有交道可打,最后这班子,还是在我爸他们的联系后请来的。
      我不由得暗自感叹,自打上了大学之后,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自己好像在慢慢地脱离这个生活环境,变得陌生,空白,明明在生活中和人的交际中手到擒来不费半点功夫,但回到这里,在遇到一些事情后会手足无措,甚至没有半点头绪。
      回到这里,就要拿出另外一套说话的方式,光在语言上,就要把普通话换当地方言,否则亲戚朋友会笑着打趣道,大学生,大城市读书,文化人,说话果然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呦!
      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游离开这里的一切,但回来后又不得不去面对,因为在这片土地上,都是一些琐碎的,不足被人称道的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拼凑起了“家乡”这个意味浓厚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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