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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天还没有黑,戏台子已经搭完了,上面的音响播放着二人转音乐,声音悠扬到庄里头的每个角落,庄里头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大估摸到了晚上,便都知道这里有戏可以看。
      老少爷们三五成群,烟雾缭绕,扯皮吹牛;中年妇女低声交杂,说着家长里短是是非非;孩子拿着树枝棍棒你追我跑好不快活;只有老人们,自带马扎,坐在戏台子前早早地等着节目的开始。
      开场的是一首爱情买卖,随后几首忘了名字的歌,一直要掌声但毫无笑点的东北式小品,一男一女同钻一个钢圈,同时做出各种性挑-拨和暗示,年轻女子留了长及腰的黑色头发,用水浸湿,疯狂甩头十分钟直到干了为止……但台下的人好像看得不亦乐乎。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但我知道这些表演为什么会给人带来喜悦,无非是精神刺激和视觉满足罢了。为什么人痛了会泪流不止,为什么垃圾食品明知不健康却大快朵颐,为什么黄色-网站只能满足一时需求却一看再看,都是同样的道理。
      越过人群,我注意到,我爸坐在一沓纸泡沫上,是从白酒的包装箱里扯出来的,旁边有堆成小山的烟头,一直看着戏台,全程没有离开。按照规矩,节目要表演到最后一个人走,而待到最后的这个人,是我爸。班主问我爸,东家,还继续么?我爸把烟头捻灭在水泥路面上,说,最后唱一首《智取威虎山》吧。
      其实我爸知道,这些东西我爷都不喜欢,我爷喜欢京戏,是半导体里每日都要放的。

      回到家,我爸让我在院子里的水盆照自己的脸,用清水洗一把手,这些都是老一套的沿袭。丧礼都带有晦气和邪气,怕是有这些腌臜东西沾染在身上带到家里,拿清水照一照,倘若那些个腌臜见了自己的丑陋模样,也就被自个给吓跑了。
      身上都是香火的气味,和细小的黑灰色烟尘,衣服上是,皮肤上是,连头发丝上都是。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一种怅然若失,但又并没有真正失去什么的感觉。这一切结束后,也就月明星稀,蝉鸣蛙叫,只等着明早出殡了。

      大爷、我爸和三大爷穿麻袋孝走在最前面,其后是我和同我一样的孙辈人,后面沥沥拉拉跟着的,是婆婆媳妇,和一群说不出名,道不出姓的亲戚,最后面跟着的,是拉棺材的车。
      大爷抱着一个陶瓦盆,我认得那个盆,缺了一角,还有一条裂缝,是我奶栽仙人掌用的,仙人掌长得大了,根也长得又长又密,就换了个更大的盆,于是这个丑陋的陶盆就被闲置了下来。当我再想看一眼的时候,旁边一个仪仗队的老人高声一喊——敬孝,那陶瓦盆就被大爷狠狠地甩在了水泥地上,四分五裂,恨不得成了渣子。
      这叫摔瓦,里面是烧过纸钱的,只能由长子来做,也就是我大爷。
      所有人跪倒在地,大爷在碎瓦上烧了一沓烧纸,随后所有人开始哭,这也是敬孝的一部分。哭得越大声,越表示孝顺。庄里头的人来看,凑个热闹,看见哭得激烈,还会兀自地抹上几滴眼泪,然后说这家子孙如何孝顺,倘若见不得一滴眼泪,便会嚼舌根说冷血心肠的凡此种种说辞。
      我自来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哭,也不相信,更不屑于这种风俗,但拉棺材车上音响放出的《丧礼进行曲》把人的情绪烘托到了极点,我的心头竟猛地一酸,几滴硕大的泪滴在了灰白的水泥地上,喉咙中哽咽着喊了一句:爷——

      坟地在庄外头的一里地多一点,正值草木丛生,绿得繁盛,坟包都被灌木棘丛掩盖,竟看不出半点阴森像是坟地的样子。
      我爷要下葬的地方在坟地偏东一点,进坟地的大铁门靠南,昨天过来挖坑的挖掘机已经给蹚出了一条路,丛生的荆棘都给轧在了黄土下边。
      坑是挖掘机过来给挖的,但填坑不能,得让家里的老少爷们拿铁锹填,然后做个坟包,这是规矩,也表示子孙的虔诚。
      我爷的棺材被挖掘机吊进土坑,方方正正地摆在坑的正中间,大爷填了第一锹的土,没过一会,不见了棺材的模样,我爷,就这样被埋在了地底里。
      在坟前摆了桌子,放上贡品,鸡鸭鱼肉,香烟水果白酒。纸车、纸人、金牛、轿子、这些是肯定要烧的,还有彩电冰箱小洋楼,也算是与时俱进,但我的心里还是感到一丝好笑。
      火势越来越大,但一些不带脑子的亲戚还是一个劲地把东西往里面添,其实,他们就是想早烧完了早完事,这死热的天,还要在一个“大火坑”旁边,早就不想待了。
      这时候吹来一阵风,像是妖风,带着邪气儿的风。风掫走了烧到一半的纸轿子纸牛马,碰到新鲜的绿叶子,便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我爸和几个人赶紧找棍子,但火势旺得很,刚挑开,就又像蛇似地往远处翻飞蔓延了开去。
      最后是消防车救的火,见我们一行人举行丧葬也是有心无力,甚是疲劳,现场做了笔录,进行了批评教育,此事便也就做了罢。
      本来就死闷的天气,跟不透气的斗篷似的,突然来这么一阵风,能是什么风 ,再有,又不是天干气躁的荒秋时际,那新鲜的草叶子怎么这么容易就着,肯定是老爷子生气了,还是要多烧纸,求老爷子给个安稳日子过才好。后来家里人七嘴八舌地讨论,最后下定了这么一个荒谬的断论。
      是不是因为我妈没给我爷放肉?月儿小声说。
      我小姑拧了月儿一手,狠狠地瞪了一眼,示意闭上嘴。月儿见小姑是这等反应,也就默了声,不再说话。

      我爷的丧礼算是告了一段落,可二大爷去留的问题终究是没有被解决。就算谁不疼我二大爷,我奶还是疼的。二大爷还是被留在了我奶家,她说,我现在身子骨是不好,但还能照顾老二,什么时候我实在不行了,再找你们。
      家里人沉默不语,大爷一家是,我家是,小姑一家还是。
      我奶出的这条计策不为别的,只图家里一时的和气,更图自己一时安心。说白了,她不想看见家里人撕破脸皮,乱成一锅粥的局面。就算再怎么着,这帮儿女,是她的儿女,无论心里藏了再多的心思,也只是她的儿女。
      一条暂时逃避的法子摆在眼前,谁不会领情?自然谁都会领情。大爷一家是,我家是,小姑一家还是。
      回到北京继续手头上的工作,表现良好,虽说转正转得不算顺利,经历了些磕磕绊绊,但毕竟是在大城市,能在毕业后仅凭本科学历转正,也是极大值得欢喜的。
      后来家里发生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儿,都是我妈跟我念叨的,但也都是亲戚妯娌间的一些小纠葛,不足称道为大事,真正称为大事的的事,同样是通过一通电话被告知的。

      二零一八年夏,我大爷去世,在我爷离世后的一年。
      我大爷干的是电缆工作,爬上爬下,就算安全措施做得充足,也算得上是一份高危职业。但他的死不是因为工伤,而是因在上班的路上,摩托撞上了小轿车,整个人被甩到了一边的水沟子里,最后又被绿化的杨树给拦了一下,整个人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才醒过来。
      大妈在得知大爷出事儿的那一刻,整个身子就垮了,全靠四个闺女和女婿跑前跑后,但她待不住,还是白天黑夜地看在我大爷的床位旁边,等着他醒过来。大爷睁开眼的时候,她正准备给大爷翻身,见到大爷醒过来,先是激动地哭了起来,叫来了人,然后自己囫囵个儿晕了过去。医生说是精神紧张,身子疲劳,说白了,就是累的,几个闺女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等到我大爷醒过来,才把这事儿告诉我奶,为的是怕她着急。果真,知道自己差点没了大儿子,嘴上起了成排的泡,又红又肿,好些日子才消下去。
      医生都说伤得不轻,我大爷能够醒过来也是自己的造化。我奶和大妈一说起来就双手作揖,说,老天爷眷顾,祖宗显灵,然后满眼的泪花。
      虽说大爷醒是醒过来了,但下床成了难事儿,医生说是大腿神经受了压迫,还有血管有些阻塞,需要活动,慢慢恢复。于是我大妈像是成了大爷的活拐杖,歇一刻钟就要搀扶着下床走上几步。
      我奶总还是放不下我大爷,但还得照顾二大爷,在医院时只能干着急,最多打电话问问近况,又不敢多大,生怕被嫌烦。等到大爷回了家,我奶是三天两头地往大爷家跑,关切着,问候着,疼着,像小时候一样。
      孩子他奶,这儿不用您劳心,到时候身子骨跑坏了,我不还得照顾您,我实在是腾不出手来了,大妈说。
      我奶见大妈这么说,也就知了趣,把东西送来了就走,什么鸡蛋、牛奶、豆油、枣糕、红心的白薯、新磨的棒子面儿,撂下了,进屋瞅我大爷一眼就走。
      孩子他奶,吃完饭再走吧,大妈站在门口喊。
      不了,回去还得给老二做饭。
      远远留下的,是我奶骑着电动三轮的背影,佝偻的,模糊的,拐进巷子,不见了最后一头被风吹散的银白色头发。
      本来以为我大爷的病会一天天好转,事实上确实是这样,但意外来得突然,不给人一点防备。
      我大妈和大爷正在吃饭,大妈端来炖好的小鱼儿咸菜,说着娘家的一些破箩筐子事儿,正等着我大爷回应,却见他握在手里的筷子噼里啪啦掉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伏在小案桌上,脸憋得通红,双手抱着脖子,瞪大了眼,瞅着大妈,像是求救。大妈见势吓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第一反应是被噎着了,上前去拍他的背,见没有效果,就加大了力度。就这么短短的几十秒,大爷的脸由红变紫,最后紫红紫红,眼白里炸着血丝,最后整张脸闷声伏在了案桌上。我大妈这才反应过来打120,跑出院子叫来了邻里的大爷大婶,把大爷扶到了炕上,用手不断拍背,顺着食道,按压胸腔。
      其实等到救护车到了的时候,我大爷就已经没了气儿,不知道我大妈是自己跪下的还是因为身子瘫软,抹着泪求医生要救,虽然医生心里跟明镜似的,起死回生,从来是不可能的。
      检查结果说,我大爷是因为腿部的血管淤塞,大脑缺了氧,这才没有预兆,整个人闷了过去,救无可救的。
      我大妈是无法接受的,嘴里念叨着,不能啊,我成天让下炕走溜溜,再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都已经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了,都已经盘算着上班了,怎么就……怎么就……她扑通一下又瘫软在了地上,说,医生你再救救,电视里好多都说不行了,最后又醒了的,救救,救救啊……
      医生是看惯了这些央求的,用一贯的话术回答着大妈的哀求,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节哀顺变,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节哀顺变……
      四堂姐还没有赶回来,来的三个堂姐早就已经在旁边哭成了个泪人儿,我大妈还是被几个姑爷给掺起来的。

      我撂下手机,请了假,买票,火车,硬座,花了四个小时赶回了家。
      下了火车,我直奔了大妈家,院子里的场景,让我瞬时间想起了我爷去世的那几天,好像就在昨日。
      今日的风是突然来的,习习的,烧的纸钱怕被刮得到处都是,被一节闲置的装麦子的粮仓围住,纸钱都烧在里面,有火蛇往上窜。
      几个堂姐围在四周往里面添纸钱,我上前去也添了几张,只有四堂姐和我说了话,问,左丰回来了?见她眼角带着泪,神情落寞,只是点了头,没再说其他的什么话。
      我在旁边站了一刻钟,将手中的一袋纸钱添完,眼角竟然也渗出几滴泪,落了下来,也就不再继续有了。我已经有点震惊,对于亲戚亲疏远近“一截归一截”这种说法我是认同的,大爷没了,我自然是伤心的,但也只是浅浅地浮在心头,能流出眼泪来,定然有点意料之外的感怀。
      大妈需要料理一切的事情,杂七杂八,琐碎但都需要经过他的询问。我是在厨房看到她的,眼眶红得像是得了什么眼病,泪花洇在眼眶里一直就没有干过。她的眼睛里,涌动着巨大的源源不断的悲伤。

      大爷的丧礼按照流程如期进行,但大堂姐站出来说话,我爸的尸体,得留着。
      我大妈和几个妹子妹夫听了这话一头雾水,但知道大姐有他自己的意图,没有反驳,只等着她自己把话说下去。
      姐妹四个人中,大堂姐是最有城府的。
      大堂姐说,我爸是在上班路上出的事儿,算是工伤,当初都是上了保险的,现在人没了,肯定是得给赔钱。如果厂子里不认,咱们就起诉,一起一个准。我爸的尸体是证据,得留着。
      但你爸留不住,得埋啊,大妈说。
      大堂姐哽咽了一下,红了眼眶,说,把我爸冻起来。
      这话一出,便是几个人的哭声。把自己的亲爹,亲丈夫冻起来,这话光是听着,就让人难受。
      妈,只能这样了,我爸不能白死啊,大堂姐说。
      哭泣的声音湮没了夏日嘶纠的蝉鸣,这个夏天,变得如幕般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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