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我姐打来电话,是在下午四点多。我实在饿得不行,煮了一碗方便面,加了鸡蛋和麻辣烫,还有几片绿叶子菜,热气腾腾的一大海碗。
      左丰,爷没了。这是我从手机里听到的话。爸妈他们忙,让我跟你说一声,我和你姐夫这就赶过去。
      哎,我知道了。
      我挂断电话,内心没有半点颤抖,甚至趋于平静。在沙发上坐了几秒,端起茶几上的海碗,吃光了碗里所有的面,喝光了最后一口汤,口腔里留下方便面调料包的颗粒残渣。我洗了碗,放回橱柜,漱了口,骑着电动车,奔向了爷奶家。
      雨已经不下了,但地面潮湿,有土腥的气味。院子里都是人,他们已经穿上了孝衣孝褂,满眼都是压抑的白色。门口的房顶上是我爷的枕头和被子,我清楚地认得,这是农村的习俗。我奶正坐在门口的塑料椅子上,看我来了一把抱住我,喊,左丰,你爷没了,你爷没了。我抱住她,好想想哭,但眼眶却始终是干的。
      西屋的床已经被撤走,挤满了我不相识的人,他们都穿着孝服。我爷已经被移到了东屋,掀开门帘,是半个房山大的镜子,我是从镜子里看到我爷的。整个身子盖了一块白布,只露出头和脚,戴着清朝那种样式的黑色小帽,脚上穿着黑色布鞋。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林正英拍的僵尸片,里面的僵尸,就是这种打扮装束。
      我没有走进去,了了看了一眼,就撂下门帘走了出来。地上铺了凉席,几个约摸差不多大的老人人手一把剪刀,把成匹的白布撕成一段又一段,盘算着明天还要来多少人,扯这些白布做孝褂够不够用。
      我妈对着刚到的亲戚说,我正在东屋吃饭,就听见西屋老爷子的喘气儿声特大,就跟捯气儿似的一下接着一下,我一下子就知道,歇了!
      院子里开始搭灵棚,挨着那颗李子树。李子树的枝干被灵棚的铁架子压得弯曲,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似的。按照老家的丧葬风俗,整个晚上,家里的人是要守灵的。灵棚搭好,里面放一个巨大的棺材,这是下午刚运过来的,上面印着油漆的图案,花红柳绿,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案桌上摆着各种贡品,香火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是丧葬的气息。
      知了在死命地啾鸣,虫子绕在黄色灯泡周围转了又转,正中央摆着爷的灰白照片,长须眉,肉鼻,胡茬,记得生肖属相是亥猪。火盆里的烧纸整晚都不能灭,我是不信这些封建迷信的,但我守着那个火盆,把烧纸往里面添了又添,生怕它灭掉。
      晚上来了位大仙,要了爷爷的生辰八字,神神叨叨的嘴里念叨了些什么,然后对我爸、大爷、小姑和我奶说,要在我爷的棺材里放一块肉,说这样老爷子死后的灾祸就会招引到这块肉上,不会祸及子孙。但有一个要求,需要女系,也就是我小姑干这件事。但我奶听了不乐意了,说,我来。大家伙觉得我奶胡闹,本来是该我小姑做的事,她瞎起什么哄。但其实是因为,我奶偏袒我小姑,明里暗里的,这么多年,她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其实都被我妈和大妈看在眼里。

      我小姑当初结婚时候犯了花痴,就是看上了我姑父的俊脸,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小伙的确精神,眼睛里熠熠闪光。但姑父家里条件不好,跟两个老人挤在一个老房子里,日子过活上更是拉胯。可我小姑一厢情愿,毅然决然地嫁了过去。
      小姑婚后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和老人住在一起,难免有摩擦,更何况是两个。姑父有点大男子主义,并且每次有矛盾,都是站在小姑的对立面,自己的爸妈一方。听我妈说,小姑结婚后一段时间和姑父闹过,还回了娘家,以为姑父和公婆会服软,结果人家不仅没有服软,半个多月,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最后我小姑实在熬不住,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婆家。在这场婆媳的博弈中,小姑占了下风,这一占,就是二十年。
      事情是在姑父得了血栓之后发生转机的。姑父正在工地干活,蹲在马路牙子上喝口水的功夫,就站不起来了。幸亏去医院及时,没有落下个脑瘫卧床终身不起的下场。所有人都纳闷,我姑父他平常挺健康一人,不胖不瘦,能蹦能跳,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呢?所有人都说,可能就是命。后来他的病反复,拴住了点脑子的血管,不像之前那么机灵了,更不那么大男子主义了,再加上两位老人年纪愈大,家里的掌控权,就落在了小姑手上。
      可好景不长,在姑父的病还没好利落之前,小姑就出了车祸,骑电动车时被小轿车刮到了路边的大杨树上,小腿骨折,胳膊也是,后来肩颈上留了一块不小的疤。那时候大表姐上高中,月儿小学,正需要钱,家里的两个主心骨都没了劳动力,整个家都变得飘摇欲坠。
      我奶是心疼闺女的,她拿出了自己的钱,接济小姑一家。我奶以为自己偷摸着干的,没人会知道,其实家里人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帐全都记在了心里。
      好像这一接济,就没有了头,一开始是给钱,后来小到卫生纸、洗衣粉、晾衣服的架子,过年亲戚送的枣糕都往小姑家里鼓捣。后来我妈实在看不过去,和我奶大吵了一架。
      吵架的导火索很简单。我奶把家里的一口闲置锅给了我妈,说炖肉用特香,结果又被我奶要了回去。要回去就要回去,我妈也没太在意,但巧就巧在,小姑家老人去世,我妈去给打下手,正好在小姑家的厨房里看到了那口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差错。
      其实我能够猜到我奶这么做的原因,肯定是锅给了我妈不久后,小姑家整好需要一口锅,我家不缺锅用,放着也是放着,所以才要了回去给了小姑。我妈真正生气的,是我奶撒谎,我奶要回去的理由是,自己家里的锅漏了。
      这一点上,我大妈就显得非常精明,没有和老太太正面对峙,而是等着我妈先沉不住气,冲在最前面,借我妈的嘴,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

      我奶不想让我小姑做放肉这件事,是因为毕竟是邪乎的封建习俗,怕有什么不好的灾祸惹上小姑,所以才极力往她自己身上揽。在我奶的强烈固执下,再加上丧礼上所有人的身心交瘁,没有人再和她唱反调。旁边的大仙劝阻了一遍又一遍,但我奶不听,最后只好叹着气说,出了岔子我可不管,出了岔子我可不管。
      开始坐席,通知到的人来了一大半,摆了八大桌,里里外外,热闹得不成样子。但我不明白,这是一场丧礼,为什么会如此热闹。
      我还是忍不住再次掀开了东屋的门帘。屋子里没有人,我迈了进去,坐在炕沿上,看盖着白布的我爷。
      去吃点饭吧,我爸正好进来说。
      我看着他,突然心有点软了,说,爸,我想再看我爷一眼。
      我爸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很淡地说了一句,看吧。
      我上前去掀开我爷盖在脸上的那部分白布,一下子,嚎啕大哭。
      原来,我不是不为我爷的离世感到伤心,而是没有一个恰到好处的点,承接住我的情绪。
      我爸一下子把头趴到我爷的脸旁,嘶竭地喊,爸——
      那句爸,气息不稳,拐着弯,都是悲伤。
      我和我爸的哭喊招来了堂屋里的人,拉着我们往屋子外面走,对我爸说,老吴你别这样,让老爷子走好。

      留下来守灵的,都是最亲近的人。换句话说,只有最亲的亲人,才能有资格给老人守灵。晚上守灵的气氛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压抑,反倒是有说有笑的。
      我爷的尸体已经被放进了棺材,等着明天早上拉去火葬场火化。我一度认为死人和棺材是可怕的东西,但我坐在灵棚前,看着里面放着的棺材,不再想那些神啊鬼啊,只觉得隐隐的伤痛。
      二大爷坐在火盆前和我一块烧纸,他只觉得好玩,把冥币往火盆里放了一沓又一沓。火盆里的烧纸放多了,火被压灭,我就拿火棍挑起一个空隙,让空气进去,火就又旺了起来。面前的烧纸是整晚都烧不完的,堆成一座山,都是每个前来吊唁的人带来的。
      吃葡萄,四堂姐手里提拉着一串刚洗完还滴着水的葡萄。四堂姐是我大爷四个闺女中最好看的,所以给我奠定了一个刻板印象,要是谁家孩子多,好看的肯定是最小的那个。
      我爸指着供桌,说,把那个哈密瓜也切了,反正放着也是放,老爷子也吃不着,天儿热,明天就得扔。
      我去。四堂姐抱着哈密瓜就奔向了水龙头。
      哈密瓜的香味儿是黏腻的,萦蕴在空气中,胶着,不易散去。
      老爷子没受多少罪,我爸说。
      老爷子算是好的,你看庄里头李老爷子,在炕上一躺就是五六年,自己难受,也拖着家里人。大妈说。
      你们爸,算是善终。我奶说。

      其实,我知道,他们都是表面上的说辞,其实我爷在最后这段时间,没少受罪。这是后来我奶和我说的。
      我爷病了的那段日子,小腿肌肉萎缩走不了路,但最折磨人的,就是尿不出尿来。我不能体会那种感觉有多么痛苦,但一想到我爷把胶管插进尿道的画面,就多少能感受到几分。尿不出来尿,憋得慌,我爷忍了一段子,但实在是忍不了了,跟我奶说想去做手术。医院去了,但医生说,人岁数大了,愈合能力差,再加上我爷有血栓,这手术,做了,还不如不做。听了这话,我爷回家又忍了一阵子,但最终下定决心,说,就算我死在手术台上,这手术,我也得做,我难受,我憋得慌,我生不如死啊。但后来手术的事终于被提上日程,可他血栓的病更重了。
      我奶说,你爷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手术做了也是白做。我问他,我把咱俩这些年攒的两万块钱拿出来,给你做手术,不用儿子闺女拿钱。但我爷躺在病床上,摇着头说,治不好了,费钱,钱留着。

      二大爷在我旁边玩累了,就不再往火盆里添纸,转而对着供桌上的大猪头端详起来,指着笑着说,猪头肉,我爸就喜欢吃猪头肉。
      在场的人听了,都看着他。我小姑笑着说,你说他还知道咱爸喜欢吃猪头肉呢!说完,她的笑更大声了。所有人也都跟着笑。
      只有我奶,没有笑。

      小姑:大哥,你说两句吧。
      大爷:老爷子是喜丧,大家伙啊,也都不用难受。
      小姑:没了?
      大爷:你想说啥你说,平常话那么多,关键时候把别人往外推。
      小姑:那我说两句。
      小姑站起身,清了清喉咙,一股领导发言的架势。
      小姑:愿咱们这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经常联络,不能因为没了老爸就淡了情分。虽然老爸不在了,但孙各庄就是咱们的大本营,希望以后我们都能在这个大本营里,和和睦睦,以后我们经常回来看看老妈。
      大妈:肯定的。
      我爸:我总是往家跑。
      小姑:那好,妈高兴。
      我奶:高兴!高兴!
      二大爷:高兴!高兴!
      小姑:还学舌呢!
      我爸:二哥,给你块哈密瓜,籽掏好了。
      二大爷不领情,在一旁依旧看着猪头和它对眼。
      大爷:你说咱们仨都好好的,就老二,还得有个人照顾他。老爸没了,妈现在岁数也大了……
      我爸:我也是想事儿呢,真的。你说,爸没了让我知道妈岁数也大了,再把二哥搁妈这,老妈忒受累。但是呢,咱也不能袖手旁观,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大家伙要是有时间,也都回来照顾照顾,因为这是咱老妈的一个牵挂。
      我妈:对对对,一个牵挂,一个心病。
      大妈:但伺候这个人实在是太难,难为人。你坐炕上吃多少喝多少都行,别闹腾啊。但关键是太闹人了,我的个天啊,我是知道,这个吵啊,这个闹啊,就跟小孩似的,说啥都不管用,就跟那小孩似的。我就前几年有一回看过他两天,是知道真不容易。
      大爷:他就使劲踹屋子那门,都给踹破了。
      大妈:他找人啊,找爸,找妈。就那两天,把我和你大哥整得迷迷糊糊的,家不是家,地方不是地方。
      姑父插话:实在不行,就在庄里头……
      我爸:实在不行,我提几个方案吧。第一个,让佳佳把我二哥接走……
      大爷:最好就是让佳佳接走。
      佳佳就是我二大爷的女儿。
      我爸:她爸还有几万块钱,还有工资,如果佳佳有条件,可以把她爸接走。
      我妈:但是佳佳多少年也没回来了,这回连老爷子死都没回来,让她把她爸接走,她能干?
      我爸:你先别打岔。佳佳现在也结婚了,还得工作,挣钱,养家,可能没有这个能力。还有,就算她有这个能力,可能也不想接她爸走。第二种方案就是说,咱们哥们姊妹的,一奶同胞,不能把亲兄弟落下,他在孙各庄时间长……
      大爷:你就又是这意思,回回都是……
      大妈:你听人家把话说完。
      小姑:先叫三哥说完。
      大爷:听他说什么,他说不出什么……
      小姑:先听我三哥把几个方案说完,大家再讨论……
      大爷:他有什么方案啊?谁给定的方案?他就按老爷子那套,现在老爷子不在了,就得咱们几个人说。
      我爸:我几个方案还没说完呢,你就来这一套。你说吧,我不说了,你们看着弄吧。
      大爷:我说的方案,就是找个地方,把他弄过去,该拿多少钱,咱大伙儿均摊。掏多少钱我认了,就图个清净。
      小姑:我感觉这两天他懂了挺多事儿的,知道喂老爷子吃饺子,还记得老爷子稀罕吃猪头肉,老妈哭的时候,他还给抹眼泪呢。
      大爷:那过这两天呢?
      小姑:你知道么,他在老妈面前,觉得自己有依靠,有人给他撑腰,他敢呼天嚎地的,但要是没有妈……
      姑父:我说两句话啊,其实我当姑爷的,不应该说……
      大爷:没事儿,你随便说。
      姑父插话:这是你们老吴家的事情……
      大爷:谁说什么我心里都有数。
      姑父:我是这么想的,不管老人留下什么麻烦,还是怎么的,你们毕竟是一奶同胞……
      大爷:你说这个不就外话了么。
      姑父:一个人帮三个人,我觉得挺难帮的,三个人照顾一个人,我觉得还可以吧,是不是?你们兄弟姊妹三个是好的,虽然岁数大点,身体也多多少少有点毛病,不是腿疼就是脑袋晕的……
      大爷:我要是站在你的角度上,这话,我也会说。
      姑父:你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大爷:行行行,说吧!
      姑父:二哥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吧?你就说。
      我爸:就是啊,谁说你冲谁来,你干什么玩意儿?
      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针对谁,事儿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
      我爸:那你还能把我二哥撵外头去咋着?
      大爷:你说这个我就不乐意听了。
      小姑:我说几句话啊,咱爸走了,暂时,二哥先在咱妈这,行吧?
      大爷:我也是这意思,暂时肯定是得先带着,不管是一个月还是俩月都可以,但是在这期间,就先找地方……
      小姑:一步一步来,走一步算一步,好不好?
      大爷:那也不能让大伙轮,怎么轮?你能来伺候?
      小姑顿时哑口无言。
      我爸:这事儿摆着呢,你说是不是大哥。为啥是一个妈生出来的?有问题了,咱就解决问题。我妹夫刚才说的话我特别赞成,一个管三个管不了,三个管一个还管不了了么?非得让庄里头人笑话咱啊?我今天就说了,大哥你让我干什么?吱声,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大爷:我让你滚一边拉子去。
      大妈给了大爷一下:你说什么呢你。
      大爷:我是东道主,我想让谁滚就让谁滚。
      我爸:你什么东道主?你哪门子东道主?
      大爷:房子是老爷子留下来的,现在这房子是我的,我就是东道主。
      我爸黑着脸,站起身,把一群人甩在身后。
      小姑:大哥啊大哥,你说你干什么啊这是?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月儿她爸说你不让说,三哥说你不让说……
      大爷:他们能说出来什么?
      小姑:你又能说出来什么?
      大爷: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把一切都揽过来了,发送咱爸花的这些钱,之前住院花的钱,全是我拿的,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分钱不花。
      小姑:我干什么一分钱不花?
      大爷:你花什么钱了?发送老爷子你花钱了?
      小姑:那老爷子住院前前后后是你伺候的?这些个你咋不说?
      大爷:要我说……
      我奶:我求求了,你们别说了,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和你们爸的错。
      争吵戛然而止,我奶的哭声悠荡在燥热的空气当中。

      找我爸,吃猪头肉,找我爸,吃猪头肉。二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烟,叼在嘴里,边走溜溜嘴里边叨咕。
      大道上的汽车过了一辆又一辆,拉沙子的大货车猩红着双眼,猛地掀起一阵风,留下飞旋的沙尘。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