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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雪 ...

  •   chapter 2 新雪

      北一直觉得“小介”这个称呼很奇怪。认识他的人不是直接喊北就是叫他的名字信介,只有三枝一句一个“小介”地喊着,不亦乐乎。不过升上笛根九中学后,她渐渐换下了这个习惯,转而和别人一样直呼信介了。
      国中时代的三枝经历着最为动荡不安的家庭关系。二年级开始只要一回家就只能看到神色僵硬的父母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有几次她把自己锁进房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新书桌上猝然出现重物砸过的伤痕,台灯磕破了几角,塑料碎片纷纷飞过地面,像平坦草原上骤然起伏的山峦,撕开一道道地面裂痕,昭示了她在学校时家中吵闹的激烈程度。
      北加入了排球部。三枝寻思良久,一边和他碎碎念着家里的事,一边向他展示着自己收到的田径部的入部表格,眼里洋洋自得,语气毫不掩饰:“是他们过来邀请我的耶!”
      北想了一下,记起先前运动会时三枝参加短跑拿了优胜的事,大概是那时候看上她的吧。
      “那要加入吗?”
      “唔。”
      三枝应了一声,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炒面面包扔进了垃圾箱。她一回头看到北的视线,便知道自己刚才那个动作触犯了他的戒律。虽然男生眼里并没有不快,但她还是慌忙解释了一句:“我这不是才箍了牙套,特别难受,好几次都把我嘴巴划破了。”
      说着她张了张嘴,想到什么似的又立刻闭上了,眼神灰暗地望着北,自觉现在的自己非常上不了台面。青春期的转变是尴尬的,容貌上的,心境上的,都是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做的不够好的。三枝一直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像一个缺口,不停地被往里面扔着垃圾,整个人都肿胀狼狈,毫无什么青春美丽可言。
      虽然她和父亲,甚至于母亲都关系非常糟糕,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但却一直和北待在一起,因为只有北那种仿佛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有所起伏的神情能够容纳下她所有的慌乱,从容地对待她的不堪。只是这种容纳也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就是永远都让她只能觉得自己对于北而言只是个普通的朋友,普通的关系,他无法实现她渴求的那种特殊性。

      北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三枝总是觉得她比不过他,他的包容性给她一种自己被向下兼容的卑微感,因此时不时会想给自己脸上贴一点金,好告诉北“其实我也有和你一样的地方”,由此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站在他身边,而不是一直作为一个被接受的客体。

      她好像没办法理解他。

      一直到国中毕业,北都没能在排球部当上正选队员。在三枝看来,他夜以继日持续不断的努力是全都打了水漂,根本没有彰显其意义。
      但让她痛恨的是即便如此,北还是淡然不惊的,丝毫没有惋惜自己的付出。
      “如果要活着不就是要接受这样的事吗。”
      北仔细地撕开手指上的护带,语气平坦。那时候的三枝脾气有些横冲直撞,几乎每天都在和母亲吵架,临了到了北的面前就开始朝他质疑人生的意义。
      “那有什么意思?难道你每天活着就为了这些根本得不到的结果吗?”
      “你觉得人生就是一路光明花团锦簇吗,日砂子?”北忽然抬起头望着她,坦然的态度霎时之间让她觉得自己羞耻得无处遁形。
      “当然不可能一路光明,困难也肯定会有啊。”
      三枝支吾了一句。
      “可是你是觉得,就算有困难,也应该是锦上添花吧?如果说困难和没有达到的结果才是人生的底色,或者说本质,而不是你潜意识认为的那种康庄大道呢?”

      三枝猛地一惊,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暗示她先前退出田径部那件事。因为田径部的训练过于艰难,而她又刚好卡在了瓶颈期,一时之间出不来,等待不到解决方法,开始急迫地自暴自弃,每日逃训,到最后干脆退出了。
      她没想过困难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学习过该怎么去解决。她原以为的困难不过是肉身受苦,而令她感到不愉快的事物只要直接放弃就可以了。她有意识到她在逃避,但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因为她没办法慢慢等待自己成长起来去找到解决方法,而是直接求助寻找捷径。
      她只能接受顺风顺浪偶有一点无伤大雅的波折的旅程,而非一路狂风暴雨只能看见几秒日光的磨难。那种看见日光的欣喜她还未感受到过。
      当时她和北说起退部那件事的时候,北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了她一眼,表示接收了这个信息。她还以为他没有在意,也没有放在心上,没料到今天忽然和她提起来了。
      三枝自知说不过他,只好气鼓鼓地站起来把脚边一个别人扔掉的易拉罐踩扁了,踢到垃圾桶那里去,语气娇蛮:“我不管!我才不管你呢!”

      多年后她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的态度是一个讲道理讲不过成年人而撒泼打滚的巨婴,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的无知和急切。而那时候的北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把垃圾桶旁边的易拉罐捡起来扔了进去,然后转头道:“那回家吧。”

      国中三年级的新年夜,兵库县下了大雪,一觉起来打开窗户,被新雪折射的耀目光线刺到眼睛。三枝的眼皮肿着,是昨晚哭了好久的结果。她还在因为母亲要把她送去东京上女校的事生气。
      彼时她只能一直被母亲那道德绑架似的言论捆着,“要不是为了你”已经变成了一个令人麻木的句子,哪怕当时在说的时候母亲的声音总是颤抖着的。
      只是不管怎么样,现在所看到的一片洁白都能让她把那些不快暂时忘掉。空气里好像都有着雪的味道,一种冰冻的,却又飘忽着的轻盈寒冷,促使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要去找北出来看雪。
      然而她刚飞奔出院子,半个身子探出去的时候看到北正站在门口和一个围着暗红色围巾的女生讲话。院子门嘎吱了一声,把那两个人的视线吸引了过来。三枝看到女生望着自己惊了惊,然后就飞快地朝北鞠了一躬,又朝三枝问候了一声,快步离开了。

      三枝认出来那是隔壁班的班长。一个乖巧好看又聪明的女生。她经过她面前的时候,三枝只看到她眼中掉落出来的怏怏不乐。

      北的视线落到三枝身上,嘴角还有方才未尽的比平时稍显柔和的笑意:“怎么了?”
      “啊,”三枝接了一声,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女生走掉的方向,难以压抑心底骤然涌起的直觉般的危机感,“她怎么了?”
      “过来送新年贺卡的,说是刚好路过。”
      北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贺卡,三枝只看到那粉粉的封面图案。她犹疑地盯着北看了好一会,又想起刚才的女生离开时失望的眼神,那形象渐渐在她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也是。信介这种机器人一样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恋爱。

      虽然这么想着。

      三枝那颗提心吊胆的心还是一直悬着没能放下来,尤其是在吃晚饭时母亲又和她提及升学的事。一想到可能没办法和北进入同一所高中,三枝就心烦意乱。她早就发觉自己是在依赖他,而他也接受了这种依赖,同他接受队伍里同伴的依赖一样。
      但是不止这一点。远不止这一点。她不仅仅是依赖,她还有一种想要成为特别存在的独占心理,哪怕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觉得自己现在没法理解他,但万一以后可以呢?
      三枝只觉得自己无比自私得有些过于依赖北了,好像目前她的生存意义都在这上面。这是一种可怕的想法。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又觉得自己警惕着,并没有完全信任他。毕竟有时候北会让她觉得距离很近,有时候又会让她觉得她和他无比遥远。
      想到后面她自己都开始糊涂了,她搞不明白信任这件事。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有些事情她并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却相信北可以做到。

      到了晚上,外面的雪已经被清理的七零八落,脏兮兮地陷在灰扑扑的脚印和车辙里,化成一滩泥水。三枝和北约了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走在路上时她又捡回了白天的那个话匣子。
      “她一定是来和你告白的吧?”
      三枝照旧显露出紧追不舍的语气,像是一个被纵容的小女孩。北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白色雾气从他嘴里冒出来,又扩散开去:“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日砂子。”
      “为什么?为什么?”
      一连追问了两个为什么,却又紧憋着自己的意图,好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单纯好奇,而不是心有图谋。北想起上午那个女生在听到自己委婉拒绝的回答之后露出的难过神情,以及后面追加的一句“那麻烦北同学你把这件事情忘记掉吧”,因此怎么也不可能把实情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都是答应了别人的事。

      三枝看着北沉默下去,忽然想起儿时有一次她躲在北家,被母亲硬拽回去的情形。那时候北为了缓解矛盾,和她说了一句“明天再来”。但是她当然是知道没有明天这个选项的。而第二天,她果不其然,被母亲关在家里,勒令好好写作业。
      那天她带了一整天的郁闷神情,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越发清楚自己能和信介一起玩的希望渺茫。最后母亲实在受不了她边写作业边要哭出来的神情,只好用安抚性的语气朝她道:“刚才吃饭的时候信介来找你了,不过我和他说你作业没有写完,所以不能出门。”
      言语之中似乎暗藏了一个“只要你写完作业就能出门”的条件。三枝的眼睛亮了亮,继而又黯淡下去。她自然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在一晚上就写完周末的作业,毕竟除了学校的习题,母亲还给她勾勾圈圈出许多练习。她之所以雀跃了一下,只是因为知道了北确实是遵守了他说出的话的。

      “你以后肯定娶不到老婆的,信介。”
      三枝抬眼望了一眼昏暗的路灯,打破沉默粗声粗气地讲出这句话,似乎是想要挑衅他。
      “为什么?”
      虽然是询问了一句,实际上根本看不出北的神情之中有好奇的意思,好像只是遵循聊天的惯例顺着往下掉出来的。三枝一时之间有些生气,觉得他一点都没意识到他那偶尔不知趣所显现的冷淡。
      “因为你根——本——就不适合谈恋爱。”
      “是吗,”北应了一声,略略思索了一下,有些意外地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只是性格就是这样而已。”
      三枝一下子噎住了,气呼呼地踏了几步,走到了一个路灯没有照到的极其昏暗的地方,几乎被黑暗全都吞没。她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北,双手插在藏青色的牛角扣大衣口袋里,下巴陷进围巾,忽然换成了插科打诨的语调,开玩笑地低喊了出来,但仍带了几分窘迫:“如果你以后娶不到老婆的话,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嫁给你哦。”
      说完之后只觉得一阵羞涩,猛地涌上心头。她看着北顿了顿,嘴角带了一点笑意,用有些肯定的语气否认了她刚才的断言:“我不觉得我会找不到老婆的。”
      三枝瞪了他一眼:“你在得意什么?”
      “没有得意,只是事实。如果真的有意要去找并且完全只是为了结婚的话,我不觉得结婚会因为缺乏对象而成为一件难事。不如说,让它成为难事的是其他一些因素。”
      北用平铺直叙的语气毫不曲折地解释了一下。三枝看着他云淡风轻地跳过了自己方才那句玩笑话里的试探和图谋,仿佛一种拒绝,便一下子有些垂头丧气,却也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否认他的话。

      毕竟这家伙,超级适合用来结婚的。

      而这种适合结婚的家伙却注定不可能和她在一起。虽然她早已认清了这一点,却仍旧是不可避免地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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