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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法掐断的 ...

  •   chapter 1 无法掐断的

      “呜哇——小介——”

      冬季的暮色苍茫起来的时候,八岁的北听到隔壁三枝家传来咕咚一下闷重响声,便知道每周例行的吵闹又开始了。北站在院子里,看到天空已经暗沉下来。空气因为寒冷凛冽,闻起来反而有股干净的味道。
      刚刚才跑过来的三枝日砂子正站在他家院门口,双手攥紧了毛衣的下摆,直愣愣地瞪着他。在她冲出家门下意识地叫喊出北的名字时,她还未想到男生就在院子里,结果反而是视线一撞到他就立刻把所有在瞬间涌上脑门的情绪都憋回去了。
      北依旧和往常一样在嘴角扯出浅淡的笑意,朝三枝摆了摆手,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又松开,鼓励似的让她走了进来,然后便把院门关上了,仿佛是一种“现在已经进入安全世界”的表达。三枝的眼睛红红的,因为死死撑着眼泪让眼眶都开始发酸。她原本是没有那么想要丢脸地哭出来的,但是莫名地,一看到北淡然的笑容,大颗大颗的泪水热腾腾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甚至让脸干疼起来。
      “有什么好哭的,日砂子。”
      北已经学会了用轻巧但是丝毫不显得没有在意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听到这句话之后的三枝立刻气鼓鼓地用毛衣袖子抹干了眼泪,有些凶地瞪着他,似乎是在责怪他根本就不通情达理。两个人穿过院子抬头的时候看到北的奶奶站在玄关处,把原本背在身后的双手朝三枝伸展开来,轻轻摩挲着扑到她怀里的三枝的头发。

      北的父母和三枝的父母其实算不上关系很好,或者说,只是和三枝父亲的关系并不算好。北家的家庭氛围与环境和三枝家几乎是两个极端,根本不会融入到一个圈子里去。而三枝的母亲虽然是得体的,但自知自家拿不出手的那口子若是落到邻居社交里去只会遭人耻笑,因此在别人面前也颇为抬不起头。
      只是三枝家的女儿和北家的儿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玩到了一起,仔细回想起来大抵还是北家奶奶的功劳。在一次三枝家的不锈钢平底锅飞出院门砸在马路上把刚放学回家的日砂子吓了一大跳后,北家奶奶径直把日砂子带回了自己家吃晚饭。虽然席间女生一直坐立不安食不下咽,担忧的视线飘忽不定,但在北的奶奶出门一趟又回来,气定神闲地同她讲了一句“没事了,日砂子”,她便沉浸到北家那安定的氛围里去了,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摆脱掉。
      然而一个家庭里的磨难又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解决。吵吵闹闹打打仿佛已经成为了吃饭一样的例行事务,互相折磨筋疲力竭。三枝的眼泪慢慢开始哭干了,最后只得是呜咽几声,然后利索地爬起来跑到隔壁北家,一头扎进北那安安静静的眼神和幽微态度里。

      “小介什么事情都不在意。”
      写作业时三枝动了动放在被炉里的脚,去踢了踢对面的北的小腿,眼中期待着他做出回应。然而北只不过是收起自己的腿,换了个盘腿而坐的姿势,继续写作业了。
      专注做事时的信介不允许被人打扰。虽然很清楚这条默认的规定,但三枝还是会忍不住去打破,希望他能“因为是她”而破例一样。
      “信介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因为信介不管做什么事都很认真,所以才显得没有更在意的事吧。”
      在另一旁给北织毛衣的奶奶笑呵呵地解释了一句。三枝嘟起了嘴,哼了一声,有些郁闷:“为什么小介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认真?”
      “因为神明在看着啊,日砂子。”
      三枝沉默了下去。缘廊的拉门没有关紧,有风渗了进来,吹到了灯光上,使得光线一晃一晃的。北家奶奶起身去把门拉紧了,重又坐下时蓦然听到三枝那浸了冷风的声音:“这个世界上才没有神明。”
      北闻言惊了惊,不由得抬头望了她一眼,然后又把视线转向奶奶。对于当时年仅八岁的北而言,这是一句大胆的说辞。北家奶奶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嘴角依旧是那平平常常的微笑,连回应的语气也平平常常:“但是如果有的话不是也挺不错吗?”

      在三枝蜷在被炉里睡着的时候,她的母亲上门来带她回家了。三枝满脸困倦,看着母亲在玄关处和北的奶奶说话,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要被带回去了这一现实。她忽然钻进被炉,伏上北的腿,把男生吓了一跳。
      “嘘,”三枝从被炉罩下探出脑袋,对着北短促地叫了一声,“不要告诉我妈妈我躲在这里。我不要回去。”
      未等北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又钻回去了。北只感觉到自己那放在被炉下的大腿上负着一个重物似的,让他动弹不得。三枝的母亲这时候走进来,环视了一圈,径直朝北道:“日砂子去哪里了,信介?”
      扬起脸的北望见三枝夫人脖子上没有被黑色高领毛衣完全遮住而不小心露出来的一小块淤青,忽然犹豫了。他感觉到三枝抱着他的腿,愈来愈紧了。北顿了一下,正要开口,三枝夫人已经蹲下身来老练地掀开了被炉罩,把里面吓了一跳的女生完完全全暴露在猛地扎进去的昏黄灯光下。
      “我——不——要——回——去——!”
      被母亲硬拽出来的三枝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求救的视线死死粘在北的身上,然后又跳到北家奶奶身上。北家奶奶忙不迭过来打圆场:“今天就让日砂子在这里过夜吧,可以和我一起睡唷。好不好,日砂子?”
      三枝拼命地点头,用力挣脱开母亲的手扑到北身边,抱住了男生的肩膀,仿佛只要抱住北这尊定佛就能巍然不动然后扭转母亲的心意一样。三枝夫人的语调已经严厉起来,盯着三枝的视线里也毫无平日的温存:“不可以,你必须回去。你已经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了。”
      仍旧还有些手足无措的北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潮湿起来,耳边那抽搭的哭声逐渐幻听成夏末绵延不绝的蝉鸣,是知道自己行将就木的最后时刻浪潮般的绝望嘶鸣。北感觉到自己的视线狭窄起来,心脏抽动了一下,略略侧过脸朝三枝道:“明天再来吧,日砂子。”
      三枝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没有想到他会背叛自己和她的母亲站在一边。虽然她还只是八岁,但也非常清楚地知道明天自己一定会被母亲关在家里。成年人的誓言不可靠,那么北的就可靠吗?
      北家奶奶朝三枝夫人使了个眼色,三枝夫人立刻应和道:“对啊,明天也可以过来的。”
      三枝犹犹疑疑的,瞧了瞧自家母亲,又看了一眼北家奶奶,最后视线还是落在了北的脸上。北一脸笃定,嘴角带着安抚的微小笑意。其实倘若那时候的三枝学会阅读一个人的眼神的话,她是能从北的眼睛里看出那同谋似的歉疚的。
      最后她还是被母亲拉扯走了,满带着眷恋和惊恐的神情,连穿鞋时都要再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一眼。然而一走进屋外的冷风里,三枝小小的身影没在黑暗里,再也没有回头过。

      仿佛是认定了什么,所以决绝地切断了自己的一切后路。
      多年之后北回想起来,才慢慢明白其中的意思。

      只是那时北和奶奶站在玄关处目送了一会,感受到冬季的夜风吹得人颤栗。北家奶奶阖上门,忽然想到方才三枝那落在她身上的求救视线以及后来骤然转变成的绝望,眯起眼睛感叹了一句:“日砂子那孩子,其实聪明的很。”
      北瞧了一眼奶奶,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进了屋,童音稚嫩:“为什么?”
      “有些事情她很清楚呢,”北家奶奶重在被炉边坐下了,拿起毛衣检查了一下针脚,“只是太清楚了就很容易伤害到自己啊。”

      “太早看到人不可靠的那一面,会妨碍到对真正可靠的人的信任,尤其是对自己。”

      北家奶奶口中那个聪明的三枝日砂子,被母亲拉回家后就径直跑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客厅里散落的东西还没有完全收拾干净,她甚至看到有几个碎片飞到了她房间的地板上。洗完澡卧进床褥里的时候,三枝夫人走进她房间和她道晚安,临了忽然加了一句:“你不要总是去北家。”
      三枝不服气地从被窝里伸出头,语气用力:“为什么!?”
      “他们都不喜欢你爸爸,你要是跑去别人家只会丢人。”
      “我不丢人。”
      三枝瓮声瓮气地呛了一句,意思是她又不是她父亲。他们两个毫无关联。
      “你爸爸丢人就相当于在给你丢人。”
      “关我什么事。”
      三枝冒冒失失地冲出这句话,大脑里的逻辑已经停机了,油然生出一种叛逆感。三枝夫人叹了一口气,替她掖好被子,关了灯便出去了。三枝听到房门咔哒一声,狠狠拉过被子没过自己的头,不知道在和什么置气一样,完完全全在黑暗里了。

      说起来,如果真的在北家过夜的话会怎么样呢。

      三枝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到北家奶奶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说不定奶奶会让她和小介睡一个床铺呢?
      她暗自微笑起来,忽兀想到母亲刚才那个“他们讨厌你爸爸=讨厌你”的等式,眼眶又猛地发酸起来。一想到信介现在可能早就已经睡着,可能完全没有把她的事放在心上,三枝就无比难过——毕竟他一直都是一幅淡然不惊的样子,有时候无趣的根本不像一个八岁小孩,反而像是一株老木,过早参透了人生的奥秘。

      她倒是希望自己在信介的生活里是个例外。而这个念想一直到很久之后都没办法完全消除掉。那仿佛一个种子,萌芽生长,被她掐断,奄奄一息垂下伏在日渐丰盈起来的土壤之上,远远望去已经枯萎了,实际上根部还紧实地扎在泥土里,等待被新的希望灌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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