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渊》根秋Ong慕

148、鬼女借寿

　　后来，醉烟干脆进了女校，又考入了新式女子学堂，剪短了头发，做了变革后的女学生。原因无它，就是为了替小姐了解更多的新世界，替小姐看一看这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变化的中华大地。

　　醉烟给小姐带回了上海滩最新的画报周刊，给小姐读当下最热的新闻，给小姐讲述如今华夏大地上的变化，哪家军阀又上台了，哪家势力又卖国了，大街上的姑娘又把旗袍剪短了，小腿处开了岔，大胆地露出白皙的小腿，时髦得很……

　　醉烟还常常把当下最流行的小吃，什么甜点，朱古力，咖啡，奶糖，各种各样的小零小食都带回给小姐尝新，还会带回洋人卖出的各式新奇玩样儿，什么照相机，洋火机，洋人的小瓶子香水，洋人的手表时钟等等等等……醉烟还努力学了英文，给小姐讲述洋人舞台剧上的故事。

　　醉烟以为，日子就可以这么一直下去。自己愿意作小姐的眼睛，作小姐的耳朵，作小姐的跑腿哮天犬，作一只小姐的信鸽候鸟，每日出去，为小姐寻一只暖阳下最美的花朵，再衔着回到小姐的归巢。

　　可……最近的这些日子里，小姐的样子是越来越瘦，越来越病弱，气血越来越虚了。以前，醉烟还能服侍着小姐，逛一逛园子，还能去沈园中心那块四下无人的漆黑湖面，点着蜡烛，备着点心，坐在画舫中，为小姐弹一首曲子，又或者，还能牵着小姐，绕着小径，摘几枝新开桂花，带回小姐的闺房，满屋溢香。

　　可最近这些日子，小姐虚弱得连下床都会很费力。能走来客厅坐坐，已经是小姐日常步行中，最远的距离了。就连小姐平日里读书，画画，写字的爱好，都不能再做了，每日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躺着，看着头顶的帷帐发呆。

　　算一算时间，还有几个月就是今年的秋末初冬的日子了，也就是二十年借寿之约到期的时候。

　　晚娘，锦曦和醉烟，看着瑄儿每日这么不思食，不思睡，不思喜悲，只是就这么样，了无生气地发着呆，似乎……似乎……瑄儿只是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醉烟求了又求，只要能有办法让小姐活下去，自己什么都能舍去，包括自己的这条贱命。

　　可……晚娘和锦曦，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昨日，百里池被黎沐带到沈园的时候，刚走进大宅门口，就看到醉烟被小姐拒之门外，不让进屋的那一幕。当时，听到醉烟在门口苦求：

　　“小姐……小姐……求求你开门吧，让醉烟进来。”

　　后来，还是黎沐驾到，带着百里池这个贵客到来，醉烟才能了允许，进了房间，见到了小姐。

　　最近这些日子，都是这样，瑄儿开始对醉烟，避而不见了。任凭两位娘亲怎么劝，瑄儿都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见醉烟了。

　　因为，瑄儿看到自己现在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秀丽模样 ，像一个皮肉包着骨头的幽魂。瑄儿不想醉烟见到自己现在这么不人不鬼，难看得要命的样子。

　　瑄儿觉得，自己怕是快要死了，而醉烟那丫头没了自己这个拖累和牵绊，能去到更远的地方，能活出自己更好的人生，何必像现在这样，守着自己这副骷髅骨头架子，活在暗无天日中。

　　瑄儿还给醉烟留了好大一笔钱财，足够醉烟这辈子，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去哪里，做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自由自在了。

　　“小姐，要是你不在了……这世上，哪还有醉烟想去的地方！”

　　听着瑄儿刚刚的话，醉烟已经急哭了。小姐，你怎么就不懂醉烟的心呢。你若不在了，什么世界，什么色彩，什么诗词歌赋，什么新奇玩样儿……那对醉烟来说，还有什么意思呢？

　　醉烟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世界。醉烟想要的，从来就是那一个人罢了。

　　可醉烟，说不出口。

　　醉烟觉得，自己本该跟娘亲一起，多少年前，就死在棺材里了。是上天怜悯，让醉烟多活了些日子，能够遇到小姐。

　　遇到了小姐，醉烟真真觉得自己活够本了。

　　若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今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当着大主子的面，当着主子贵客白姑娘的面，当着晚娘姑姑和曦姑姑的面，醉烟抛了自己奴婢的身份，第一次，那么不管不顾地，紧紧地拉着小姐的手，固执地不肯放开。

　　“若小姐不想活了，醉烟陪着你一起就是了！”

　　这是醉烟的真心话。

　　瑄儿姐姐，醉烟心中的所求，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瑄儿，哪里会真不懂，只是假装不懂，一直逃避罢了。

　　瑄儿想着，醉烟那丫头还太小了。自己只是偶然的际遇下救了她，便刚刚好走进了这丫头的世界。可……可自己终究怕是不能长久地留在这丫头身边，作她心中的仙子姐姐了……

　　自己迟早会像一堆白骨一样，化进淤泥里，腐了烂了败了，一生不见天日……而这丫头，她不一样，她该去活她该活的世界。迟早，她会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仙子姐姐，左右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幽魂罢了。

　　瑄儿这么想着，才每次有勇气把醉烟一次一次地推开，一次一次地，拒之门外……

　　这世间的情，无论性别，无论出生，无论年龄，确实，就是如此繁复和纠缠。

　　有的人，面对至情，因为不能失去，所以，义无反顾，所以，不惧生死，亦如醉烟这般。

　　有的人，面对至情，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故作无情，所以，故作逃兵，亦如瑄儿这样。

　　哪有什么对错，只是，一个怕爱而不得，一个怕情深不寿。

　　可今日，做惯了逃兵的瑄儿，最终也没有把手从醉烟的手里抽离出来。或许，是觉得拗不过这楞头的鬼丫头。又或许……是心里如何假装无情，始终也敌不过那一份不舍和眷恋。

　　黎沐静静地看着这丫头年纪的二人，深邃若渊的眼眸中，没人能看到她心中，那深藏在潭渊中的一丝记忆的涟漪。

　　黎沐没有说话，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就能抓住身边百里池的样子。

　　此刻的百里池，心酸又难过，像是自己突然就体会了些什么是至情一般。

　　就像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唱段：‘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杜丽娘在说，若人的心意，可以像爱上一株花一棵草一样，自在随意。若人的生死，可以随着自己的心之所想，任意改变，要生得生，要死得死。那这世间，便没有什么遗憾和酸楚可言了。

　　百里池心里重重地，酸酸地，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百里池小心翼翼地侧身转头，看向身边这位神情依旧清冷，依旧不动声色的黎沐，试探着问道：

　　“不能……再借寿了吗？”

　　晚娘，锦曦和醉烟，听到白姑娘真的开口了，心也同百里池一样，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得不能上，不能下，悬在半空中。

　　倒是当事人瑄儿，神情坦然，似乎早已不抱任何求生的所愿了。

　　黎沐依旧静静地品茶，白皙纤长的手指，轻柔地把玩了一圈青瓷茶盏的边缘，接着，再转头看向百里池，一双深渊般诱人的眼眸，定定地，静静地，看着百里池，问道：

　　“还能吗？”

　　黎沐又将这个答案已经显而易见的问题，给回了百里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