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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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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何忠搬进了裴园,做了裴予默的专职司机。
裴园位于在这城市的东郊,是一幢带有花园的旧式殖民地的四层别墅。古朴的建筑,配以富丽堂皇豪华却俗不可耐的装潢和家具,裴鸿甚至还财大气粗地在楼道里另外加装了现代化的电梯,以供两位小姐上下方便。可是裴家的两位小姐却是水火不相容,所以两姊妹各自占据了别墅的三楼和四楼,裴鸿自己住了二楼,裴家外围的一些人,包括司机保姆厨师都住在一楼。
粗枝大叶的裴予默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编织设计的美梦里,天真地以为从此以后自己的人生是阳光一片,她根本不曾意识到,她和他之间,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宾主关系开始,其实是很难再有进一步的发展的。
教琴的李老太太果真生气了,连续几次都“灭绝人性”地将她挡在门外,虽然她的脸皮够厚,可她也是有自尊心的,更何况她还是一点就着的大小姐脾气。她正巴不得撂挑子不干呢,索性就跟裴鸿说,没想到裴鸿压根不理会她的抱怨,只淡淡地提醒她:“别忘了你的言出必行!”
因为有何忠在,她才强按住性子,认认真真地上课听讲,尽量不再打磕睡,也不再抽烟喝酒交坏朋友出入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所,她以坚强的毅力忍做了重大的改变,可是她却不能令那个比她还执着的李老太太感受到她一丝一毫的诚意,她连吃了三次闭门羹。
裴鸿和裴子纤都在看她的笑话,就连鬼鬼祟祟的万勇也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眼看着艺术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已经没有时间再消耗下去,她气馁她沮丧她已经无能为力。
那天何忠又开着车送她到李老太太那里去,她阴沉着脸不肯下车,他目视着前方,街道拐角那里,曾是他们共同经历生死考验的地方,她也不由得也望了过去,半晌他掉转头来冲着她微微一笑,而她亦明白了他的意思:“已经历经了生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下了车,为她打开了车门,可她仿佛还有些踌躇,他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下车…”好象是最严肃的命令,她根本违抗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一同到那人间地狱里去。
李老太太还是一副阶级斗争模样,“哟,还找来帮手了…”他却不管不顾,硬是挤了进去。她傻乎乎地等在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门又开了,露出了他俊美的笑脸,“进去吧,李老师已经答应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在仓促间被他拉进屋里去,又遇上李老太太冷若冰霜的神情,她根本没有来得及问他,究竟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才哄地这个马列主义主义老太太改变了初衷。她在那天的课程里,屡屡神游万里,不过就是在想着这个问题,难为李老太太竟然忍气吞声地一次又一次为她指点着错误。
那一天的大提琴课一直进行到很晚,他一直都在楼下的车里等着她,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起,可是她终于想通了,李老太太一定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给他,可是再难,他也没有向她提起。
她心里很是甜蜜,因为他的“忍辱负重”,都是为了她,尽管她不希望他受到一丁一点的委屈与伤害…于是她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那首《约斯兰的摇篮曲》练好,等她练好了,一定第一个拉给他听。
他好象并不怎么意外,只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平静地微笑着,弄地她有些难为情,心里却有些纳闷:“难得他竟然也知道《约斯兰的摇篮曲》…”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偶尔也是随着万勇他们叫一声:“大小姐…”她从来没象现在这样那么反感这个带有资产阶级性质的称呼,她屡次地提醒他,她叫裴予默,他长久地沉默着,后来才问她:“是哪几个字?”
可怜他们认识这么久了,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于是她很耐心地写给他看,张牙舞爪的三个大字,被她张贴在汽车的前挡玻璃上,在夕阳的余辉里,所有的背景都渐渐褪去,惟剩下了笔走龙蛇的纤细骨架,迎风招展。
他指着中间的那一个“予”字,笑道:“看你这个字写的,好象‘子’似的…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是‘裴子默’…”
她的嘴角突然撅起了老高,“本来的确是‘裴子默’,可是派出所上户口的民警给写错了,后来我爸说,裴予默更文雅一些,于是就这样了…人生的阴差阳错就是这么奇妙,因为一个户籍警的粗心大意,终于使我避免了和裴子纤的冲突…”
他依旧还在装傻充愣:“你为什么就那么不喜欢你妹妹?”
她却立刻提高了警惕性,“我妹妹?别抬举我了…她什么时候当我是她的姐姐?她永远只有她自己,她抢夺着本属于我的一切,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喜欢的其他东西,只要是我的,她就要抢过去…但是在人前,她永远都是楚楚可怜落难公主,而我永远都是十恶不赦欺凌弱小的野蛮人…我斗不过她,索性离她远远的…我这人天生就见不得阴谋诡计,我最痛恨就是背后搞小动作的人…咦,何忠,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不过是随便一问,他们的车在激流奔涌的灯海里快速前进着,而他沉浸在霓虹灯光里的一个剪影,竟然是那么深不可测,仿佛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冷酷与刚强。她的心里蓦地泛起一丝惊恐的颤栗,仿佛有旧事重演的危险…难道他也被裴子纤那个小狐狸精给迷住了?她渐渐地沉默了,她不相信他也是那么经不起诱惑的人,如果他也被裴子纤俘虏了,那么就算是她看错了他…
许多年以后,她才渐渐地体会到,为什么在那一刻她会那么害怕,不过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冷酷刚强的另一面…而他情不自禁之下的流露,不过是因为她的那一句,“我这人天生就见不得阴谋诡计,我最痛恨就是背后搞小动作的人…”
对,就是这个词,“阴谋诡计”…
从来只有裴子纤才是最会搞阴谋诡计的人,可是许久以后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搞阴谋诡计的人还有很多,为了生存,为了利益,为了她不懂的其他的一些什么。
老实说,何忠真的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司机,比老张的警惕性还高,每天准时地等她起床上学,准时地接她下课去练大提琴,其余的时间,随时随地地等待着裴鸿的调遣。她本来还有一些担心,因为裴鸿的偏见,更加之跟着父亲混饭吃的那一帮俗人,个个都是如狼似虎,在万勇的指挥下,还不把他给欺负死?象他那么文绉绉带着书生气的架势,用不了三天就该卷铺盖走人了…她又不能把他装进香包缝在口袋里,寸步不离…
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下来。
他以坚强的毅力忍受了一切不公正的待遇,他以大度的胸怀容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与轻视,他正在慢慢融入这个家族,并以自己特有的处事方式,告诉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他也是不好招惹的。
她知道因为他的稳重与厚道,裴鸿也在对他另眼相看,但是她却不喜欢这种结果,因为她希望他永远都是最初她认识的那个单纯斯文的男孩,她不要他变成她父亲的跟班、打手、马前卒…甚至其他的…
她从来不肯过问自己父亲的事,但不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裴鸿是靠什么发家致富的,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裴氏家族靠什么一直在这座城市里横行霸道,裴鸿所从事的生意,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夜总会财务公司或者贸易公司,其实只是个遮掩,真正的交易都是在黑夜完成的。
她不希望他也被牵连进去,并不是她自己有多么出污泥而不染,只是因为那是足以掉脑袋的生意,她可不想他有任何的闪失。
可他好象却不知其中的深浅,亦或是被突如其来的财富迷失了心智,她曾经暗示了他无数次,却又无法点破,因为那个人虽然不喜欢她,毕竟还是她的亲生父亲,与她血脉相连。
就是在她郁闷烦恼的时候,裴子纤又跟着来添乱,那个妖精虽然与她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却还是暗中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就象她说的,只要是她在意她喜欢的,裴子纤一定不会放过,一定会抢过来。还是她太大意太轻敌了,她对于何忠异乎寻常的关注,就连家里的厨子,也知道他是她的心头肉,更不用说心有九窍的裴子纤了。
裴园里有一个游泳池,经过裴鸿的改造,在那充满古香古色的旧式庭院里,增添了一处充满法国情调的奢侈物,不伦不类,格格不入。可是偏偏有那么两个人,竟然恬不知耻地在池中嬉笑热闹。她也是因为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吵闹声,一曲小夜曲再也拉不成调,于是便气冲冲地跑到窗边,猛地推开了窗户,遥遥地向四层以下望去。
也许这之间的距离有些远,所以她只能看到两个白花花的小点,也许那两个白花花的小点已经近在了咫尺,她可以很清晰地看见身穿黑色游泳衣的裴子纤,正在碧波荡漾中,一步步地向前滑动着手臂,而站在一旁的,竟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裴园里来的人!
两个人语笑晏晏,仿佛正在进行着一场异常有趣的课程,一个教地耐心细致,一个学地柔弱娇媚…她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因为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裴子纤不是早就会游泳了吗?不久之前不是才用这一着,把她身边的一个小白脸给网罗去了又弃之如履了吗?可是他不该这么经不起诱惑的…虽然她也客观地承认,裴子纤的确长地很美,又白又嫩的皮肤,凹凸有致的身材,尤其是那双眼睛,蕴含桃花,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几乎能从眼里滴出水来…可就算裴子纤长地再美再高雅,可他应当与其他那些人是不同的,他应该分地出真伪…可是他竟然也没有逃地过…她竟然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朱红的窗框,栗色的木制地板,景泰蓝里的栀子花,一切都好象充满了典雅又古朴的时气息,然而最要命的就是满堂的西洋家具,而且还是纯现代派的西洋家具,充斥在古老而迷蒙的世界里,将所有的古典冥想全部打翻,生活在朦胧之中的美梦立刻被惊醒,让她不由得觉得自己的荒唐。院中的姹紫嫣红,叠罗在融融的绿意里,窗外的爬墙虎,千丝万缕地缠绵在一起,几乎有蔓延成灾的危险,
她的一腔热望,就在那一瞬间,化为了冰霜。
她是个很小气的人,她受不得半点委屈,她采取了最直接的报复方式,她又故态复萌了。
于婵娟在喧哗热闹的课间休息时,一边慢条斯理地描着眼线,一边冷冷地提醒着她:“就你这副德性,少自欺欺人了…我劝你还是赶快低下高贵的头颅,去告诉他你有多么喜欢他…要是他也喜欢你,便皆大欢喜,要是他不喜欢你,你也可以从此死了心重新开始…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看你那个何忠,可不象表面上那么单纯,我总觉得他好象还长着第三只眼…你丫傻乎乎地一根筋,别叫那小子给骗了…”
她依旧趴在书桌上佯装睡觉,却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听着小巫婆神神道道的谆谆告诫,心里还是很不服气,凭什么让她先低头?她对他是什么心思,瞎子也该知道一二,除非他不喜欢她,除非他是借她过桥,反正她这个人一向是不招人喜欢的,反正她这个人大大咧咧,被人利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次。
只是,人心就那么难以相托吗?
她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千金小姐,她真的没有受过一丁点的苦,裴鸿在物质上绝对是说地过去,所以她根本就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她拥有豪迈慷慨的个性,从前被人利用沾便宜的愤懑一般都会随着时间而消退不见。虽然她知道万勇背着她也教训了那些人,可是她却认为没有那个必要,那些都不是值得她生气的人。可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她觉得身体左边的地方很疼,好象那里缺失了很重要的零部件,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了,她愤怒她伤心她失望她委屈,她却无处可诉。
于是她重新回到从前的那些朋友堆里,逃学进游戏厅抽烟喝酒,她必须借助那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的热闹来驱散自己心头的空虚。可惜,她在那喧嚣的纷扰里却找不到以前的快乐,再浓烈的酒精也遮盖不住愈来愈焦躁不安的情绪,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恢复从前的潇洒,她并不是谁的俘虏,她总不能为了那个“忘恩负义”的人,而迷失了自己。
酒足饭宝之后,有人提议去夜总会里松松筋骨,反正这城里最大的夜总会也是裴鸿开的,由她带头,全部消费都是免单的。她想想反正无处可去,就答应下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占据了火鸟夜总会里最豪华的包房,XO还是人头马,一下子摆上好几瓶,甚至有个哥们还嘻嘻地笑道:“裴姐,要不要叫几个小姐?听说火鸟的小姐个顶个都是很正点的…”
她将手里的一个青苹果劈头就扔了过去,“你个有脸没皮的…没死过是怎么着!”包房里立刻笑成一团,电视机里播放着老掉牙的口水歌曲,有人替她倒了一杯XO还是人头马,她仰头就灌了下去,紧接着就是第二杯第三杯…她的酒量倒还不错,可晚饭的时候喝了几杯五粮液,这会儿混合在一起,难免开了大会。有人在电视机前拿着麦克锋鬼哭狼嚎着,她的眼前仿佛罩上了一层青雾,有一点晕头转向,实在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叫道:“走,出去跳舞去!”
大厅里更是乱成了一团,霓虹灯,光怪陆离地纠结成了一团,好象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地行走的画舫,笙歌艳舞,袅袅不绝。她的脚步趔趄着,身体晃动着,迅速地融入到已经疯狂的人群里。硕大的黑色音箱里爆发出重金属一般的音乐,她随着那越来越快的节奏,身体扭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有个男生出来配合着她扭动了起来,其余的人都主动自觉地为他们空出了中间的场地,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毕竟她也有受人瞩目的一刻,虽然只是在这样的场合。
空气里弥漫着浑浊的气息,汗水湿透了衣衫,她索性脱下了外衣,只余了一件吊带背心,单薄的身体虽然比不上裴子纤,但是在五颜六色的灯光和已经无法控制的群情振奋里,她在音乐中伸展自如的半裸身躯,反而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动人魅力。那个男生似乎也有些晕晕乎乎的,趁着身体换位的空当,竟然上前抱住了她,低头就吻了下来。
其实,她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可是身心似乎正挣扎在分裂的边缘,分明是想要阻拦的,可仿佛行动上有些迟钝,反而增添了些挑逗的意味。那个家伙寻不着她的唇,手上不免就加大了气力,她的火“噌”地冒了上来,这小子简直是活地不耐烦了,竟然吃起裴大小姐的豆腐来。她抬手就挥了出去,不想却被那人紧紧地攥住了,笑嘻嘻地凑了上来,“小妹妹,我们去开房好不好?”
她真的很愤怒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从人群的另一边急步冲过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拳向正在沾她便宜的那个无赖挥了过去,就那么一下子,那个家伙就倒在了地上,人群里立刻爆发出刺耳的鸣叫和口哨声。她的脚下依旧趔趄着,怔怔地望着面前那个熟悉的俊美面孔,冷冷地道:“何忠,谁让你来多管闲事!”
霓虹灯光在头顶上转来转去,她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站在那流光绚烂的繁华之地,只感觉出自己的寒怆与卑微。她看见他脱下了外衣,她看见他走过来替自己披上,她看见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她看见他拥着自己的身躯向外走去,她看见于婵娟站在大厅的门口,她听见于婵娟懒洋洋地道:“我总不能看着你继续消沉下去毁了自己…”她仿佛知道是于婵娟多管闲事把他叫来的,她其实很希望他的到来,她狂热地渴望着他以这种骑士的傲然姿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幻想了无数次,他终于来了。
可是她依旧很不高兴,因为要不是于婵娟多管闲事,他才不会出现,她依旧有些怨他。于是在出了夜总会以后,她挣脱开他的怀抱,胡乱走着自己的路,可是她根本找不着平衡,没走两步,就跌到在地上。他上来扶她一把,她狠狠地推了出去,他又上来,她再推出去,几次三番之后,他竟然将她背了起来,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哗哗地奔涌而出,迅速地流进他的脖子里。
好一会儿,他在她慢慢地止住了悲声之后,柔声道:“你不要再生气了…”她没好气地道:“你怎么知道我生气了?”他却并不解释,只是自顾自地道:“你是不是打算永远都不理我了?我还以为你过一会儿就会好了,没想到你竟然整整一个星期都不跟我说话…”她软软地向他的耳边呵着气,“我不理你,你很难过吗?”
其实不过是稀里糊涂地一问,可是仿佛隔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好象低叹了一声,半晌才道:“是…你突然不理我了,我真的很难过…”
暗蓝色的天幕上隐隐约约的一弯上弦月,幽幽的青光,好象水银已经流干那一瞬间,慢慢地又泛出惨淡的白。街道上偶尔有行人和车辆经过,在这昏昏的夜影里,一切都已经零落不堪,可是她的心却如那沸沸扬扬盛开的桃花,流露出艳极无双的笑容,两颊红晕轻描,只若胭脂浴后妆容,淡淡的清芬之气,缕缕相随。
皮肤上起了一种轻微的颤栗,然后迅速地贯穿了她的全身,她不由得紧了一紧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他。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默默…”而她好象已经渐渐地睡去了。
一地月光,柔软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