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 ...
-
连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灰暗的天空，在转瞬间露出清爽的蔚蓝色，一片片摇曳多姿的晚霞轻覆在天边，对面檐头的喜鹊仿佛也被那亮丽的颜色弄晕了，呆愣愣地望着，小小眼睛里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成群结队的麻雀列开了方队在院子里缓缓地地度着步，不时叽叽喳喳地交流着。
空气里沐浴着淡淡的芬芳，好象是花草树木的清芬之气，又好象颜如珠身上沐浴液的味道，她不时地经过颜如珠的卧室，看着颜如珠正在对镜描妆，心中却有些沉重与苍凉。其实也不过才三十几岁的年纪，然而好象一生已经就是这样了。
傍晚时分，颜如珠吃过晚饭上班去了。她收拾完了，就一个人看了一会儿电视，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十几个卫视台正在播放同一部电视剧，无聊地很。于是她就去厨房里把高压锅放在灶上，打算自己煮红豆馅，给颜如珠包豆沙包吃。
不肖十几分钟的时间，高压锅发出“呲呲”的声响，她每次听到这种声音，总会没来由地忐忑不安，因为总觉得那小小锅里面隐藏着巨大的压力，也许在撑不住的那一刻，就会地甭天裂，她害怕，她真的很害怕。
幸而有惊无险，她将煮好的红豆馅舀了出来，放在蒜臼子里用力的捣磨着，一下一下，很卖力很用心，她差一点儿都没听见电话铃声，原以为是电视剧的响声，因为这个时候是不会有电话打来的，这个时候找颜如珠的人都会直接打手机或直接打去夜总会。
电话是朱丽打来了，让她直接去市中心医院，因为颜如珠出事了。
当她在市中心医院的病房里看到昏迷不醒的颜如珠时，她还在想着，自己有没有锁门？她是怎么来的医院？可是浓妆艳抹的朱丽拉着她的胳膊哭诉个不停：“珠姐被那个男人坑苦了，也学人家炒黄金，结果全都亏了…珠姐这几年的积蓄全部都亏进去了…那个男人今天来店里，珠姐跟他理论，没想到就发生了意外…”
不知道是从前的男人，还是新近认识的男人，为什么这些男人总是喜欢做一些欺骗女人的勾当？她懒得理会颜如珠的“感情用事”，她根本无法评论当一个女人把所有的希望和热情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时的愚蠢和可悲，她没有这个资格…她只是厌烦地想要挣脱，挣脱这令人窒息的苦难生活，为什么她刚刚看见了一点曙光，又将一切都打回原形？
幸而有个护士来叫她去医生办公室，接待她的是个很年轻的男医生，带着口罩，只看地见浓浓的眉毛和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他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告诉她，由于颜如珠的头部在之前遭受过剧烈地撞击，在靠近视神经位置产生了一个血块，现在这个血块的面积越来越大了，已经压迫到其他神经组织，所以必须动手术，否则下一次昏倒可能很快就会到来，而且也许会从此就会一睡不醒。但是，手术的危险程度很高，希望她要做好思想准备。
她当时坐在离办公桌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所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医生办公室里，不停地有人在走来走去，有几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小护士笑嘻嘻地议论着什么，另有两个医生互相倾诉着去美国进修名额之争的烦恼。她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几乎不能忍受周围嘈杂的一切，于是她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了出去，那个年轻的医生好象在身后提醒着她“你最好尽快地做决定，她已经不能再等了，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不能再等…她没有多少时间…关她什么事？
可是她曾经告诉她，因为有她，因为她还在这里，她现在是“颜如玉”，她们并不是毫无瓜葛，她们在这冷漠残酷的世界彼此依靠相互依存的两个人，她们并不是没有任何关系…
她一个人坐在休息区的长椅子上看了一会儿中央一套的动画片，直到有陆陆续续的人到隔壁的热水间去打水，她才站起身缓缓地回到病房里。
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遮挡围帘上的花花绿绿沉浸在向晚的斜阳里，华美之中又带着一点凄凉，凄凉之中又带着一丝温情，那样春暖花开的颜色，鲜艳明媚到了最极致。
朱丽还在病房里，看见她去而复返很平静在床的另一侧坐了下来，沉默了良久，才道：“你有什么打算？”她不假思索地道：“还能怎样，自然是要把她医好…”朱丽久久地注视着她，手微微地颤抖着，竟然流下泪来，“你知道以后会有多么累吗？”她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我知道。”虽然她才只有二十岁，虽然在很多人眼里二十岁仅仅只是个年少无知的阶段，可是这都不会影响她的决心。
她很平静地道：“丽姐，你能替我找一份赚钱多又快又不太占用时间的工作吗？”朱丽想了想，就问她：“你能喝酒吗？”她不由得望了过去，朱丽略显削瘦的脸上，依旧涂满了姹紫嫣红的油彩，好象抽象派肖像画里的女人，华丽的妆容之后渐渐呈现出来的，是淡漠而冷酷的神情，仿佛一切都以无所谓一切都已了然。而她也避无可避，淡淡地笑了笑，“大概可以吧？我想你未必能喝地过我的…”
她的酒量真的不错，至少还没有喝醉过。万勇曾经戏言：“大小姐的红黑黄白，外加洋酒，所向披靡，连我们这些大老爷们都不是对手。”倒也不假，她曾经把万勇喝地在兄弟面前丢尽了面子，从此再也不敢跟她喝酒。她是少年心性，哪里肯依，整天追着万勇要再比试一回。倒是裴鸿出言制止了她的胡闹，“一个女孩子家，就不能学地斯文些…”
那时候，她还没有认识何忠，她的确是有点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性格，和裴子纤不甚投气，却喜欢围着万勇打闹，每每看到万勇被她折磨地的从此再见到她都要绕道而行惟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她就觉得开心就觉得好笑。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直到她认识了何忠…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想到那个她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她的心就一阵刺痛…她沦落到现在的地步，也许应当比现在更不堪…如果再见面…如果还有机会再见面，他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有一点内疚呢？她无法正确地思考，她只是想着，既然命运对肯对她网开一面，那么她宁愿继续堕落下去，她要让他内疚让他痛苦让他悔不当初…
于是她在朱丽的调教下，很快就进入“夜来香”做了一名陪酒小姐。许是因为她难得一见的淡漠态度，许是因为尽管她一副冷冰冰的神情，喝起酒来却是无比豪爽的架势，几乎没用几天，她就渐渐地有了一点小名气。
不是没有人想对她动手动脚，但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冷若冰霜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反倒弄地那些人无趣了。有骂骂咧咧让她走人的，有愤愤不平想要硬上的，可同在一包房的其他姐妹好象结成了同盟一般，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过来替她圆场替她遮挡。她就象是陡然在大漠中长出的一点绿意，漫天黄沙中的格格不入，几乎以为是错觉，然而时间久了，才知道是真的，虽然有点遗世独立的矫情，可好歹是那么难得一见的孤芳自赏，放眼望去的人，从起初的诧异不忿，到慢慢地忍耐，一直到最后慢慢地成为习惯。
于是，她便成为“夜来香”一道另类的活招牌，没有人再去为难她，反而能让她坐一坐陪一陪，倒成为了一种身份上的点缀。当然，她心里很清楚，她可以在这龙蛇混杂的地方，苟延残活着，全靠“夜来香”里的人暗中帮助，大家都是念着颜如珠的情份，看在她是赚钱为颜如珠治病的情份上。
因为手术并不成功，颜如珠仍旧昏迷不醒。
为了攒钱，她已经把颜如珠的房子给租出去了，晚上的时候在夜总会上班，白天就守护在颜如珠的加护病房里，替颜如珠翻翻身擦洗擦洗说说话，累的时候就在病床旁边的沙发上眯一会儿。她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医院里。时间久了，神经外科病区的医生护士还有长期病号的家属都隐隐约约认得她，因为她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一张素脸，扎着利利索索的马尾，纯净地仿佛未曾沾染这俗世的一点尘埃，惟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是多么零乱不堪了。
曾经用冷冰冰的语气向她宣告最恶劣消息的那个医生姓韦，是比较少见的姓氏，后来她才从病区的医生公示栏里得知他叫韦南，海归派，可她也没觉得有多么了不起，因为竟然连一个颜如珠都治不好。他好象也有些内疚的样子，每次查房的时候，都尽量用比较和缓的语气跟她闲聊几句，可她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他似乎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冷遇，难免就有些下不来台，此后就对她再也不假词色了。她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因为他的“自恃美貌与智慧并重”，早就被那一帮年轻的女医生和护士们给惯坏了。
那一天，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给颜如珠擦着脸，毛巾有些烫，她先放到自己的脸上试了一试，方才轻轻地替颜如珠擦了上去，嘴里还絮絮叨叨着。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后来才发现在病房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人，白袍飘飘，衬着那俊美的脸庞，也算地上玉树临风。
尤其是那一双幽深的双眸，总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个人来，其实他们长地并不象，可是她就是无缘无故地好象见到他，那个让她爱恨交加的人。她必须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真的害怕自己一旦失去了理智，她会怎么样？有一股熊熊的火苗深深地压制在心渊之底，就怕一点风吹草动，就如火山爆发一般，再也不可收拾。
如果可以再见到他，她会怎么样？难道她想杀了他吗？
他看着她斜映在阳光里的一个身影，雪白细腻的皮肤上沁着一点密密的汗水，清晰柔软的笑容，映照地整个病房好象都熠熠生辉起来，然而她还在一下又一下耐心细致地替病塌上的人擦拭着，依旧在耐心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在这火热而烦躁的夏天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静谧与柔美，慢慢地蔓延开来。
时光仿佛有一刹那地静止，静止过后又急转直下了。
监视器的数据突然发生了异样的变化，她第一个发现了，急忙大叫起来：“韦医生，我姐好象不太对劲…”他方才醒悟过来，抢步过去，一把推开了她，检查了一番，又急忙按了响铃，不削片刻的功夫，又有几个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她理所当然地被请到了外面，焦急地走来走去…
房门又被打开了，他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向她招着手，“颜小姐，初步诊断，你姐姐大概是突发了急性阑尾炎…一会儿外科医生就会赶过来，确诊的话，就立刻做手术…”她其实并不清楚“急性阑尾炎”是否属于不再担心的范畴之内，她只是哆唆着身体，湿润着眼眶，然后在他即将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一颗大大的泪滴在也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压力，陡然跌落下面颊…
其实，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不知为何又转回身来，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柔声道：“你不用担心，阑尾炎只是一个小手术，用不了半个小时就会结束的…”说话间，他递给她一方咖啡绿格的手帕，她下意识地接在手里，越来越多的泪水，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投身而去，不一会儿就淋湿润了那小小的手帕，连带着整个天地都潮湿阴冷起来。
她一直等在手术室外，大概真的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整个过程中她在不停地看着表。后来才发现，他也到十二楼的手术区来，好象是来找什么人，末了却象是变戏法一样递给她一杯咖啡。她眼睛的余光里偶尔看见他的身影，又看见那漂亮的纸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下意识地喝了下去，烫地心里生生地疼，好象被撕裂了一般，眼泪又流下来了。他在一旁迟疑了片刻，方伸出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心，低声安慰着：“你别急…你别急嘛…”
阑尾炎的手术很成功，他又笑着安慰她：“你真的不用急的，阑尾炎是小手术，一般不会出问题的…”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为什么不说你技不如人？人家成功了，就是小手术，你失败了，只因为是难度高的大手术…”他的脸孔瞬间变得煞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艰难地走开了。
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
其实怨不得他，手术的风险及难度，在手术前就已经有值班医生向她解释过了，虽然都是些极复杂的医学术语，可是她大概都明白的，因为她知道生命交由别人来主宰的尴尬与无奈，真的是怨不得任何人。
颜如珠被重新送回了加护病房，一切又恢复到从前，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封闭了所有与外界的联系，如果不是插在身上的仪器里跳动的音符，真的，真的只是一具活死人。
她站在渐渐来袭的黑暗里，其实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颜如珠已经再也不说话不能笑不能哭，只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而她为了唤醒她，为了重新让颜如珠说话重新笑重新哭，她还要风雨无阻地坚持下去…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她可有那个耐心？尽管她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可是她真的能为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继续坚持下去？甚至付出更大的牺牲？
来替班的护工去开了灯，小小的病房里立刻明亮了起来。有人扭开了收音机，嘹亮无比的音乐回荡起来，有人不停地从病房门前经过，悠扬的旋律里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护士站那里又热闹起来。这样一种陡然而起的热闹，总叫人恍惚，恍惚地简直不像是真的。
她迟疑了片刻，才去洗手间里梳妆打扮，她要去赚钱，赚钱维持花费在医院里的高额费用。如果她想偷懒的话，医疗费的催收单就会餐搁置在床头柜上，无言却又严肃地警告着她，不能再拖了。
可是，如果她继续象现在这样只喝“清酒”，她根本就维持不了每天几千元左右的医疗费和自己的生活费用，哪怕她的生活水平已经降到了最低最低…其实赚钱也很容易，只要她下定决心，只要她放地开，不过就是那么一下下，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一关的，跟谁还不是一样？这是朱丽对她说过的意味深长的话，她也知道，“夜来香”的人不能罩她一辈子，俗话说，长贫难顾嘛！她知道，惟有靠自己，惟有靠出卖了自己。
朱丽都替她安排好了，今天晚上就有一个大客户，或许是她的一个机会…看朱丽的语气和表情，似乎是好不容易才替她争取上的，大概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子正在等待着这样的机会…还真是可笑，笑地她转过身去的时候竟然流下泪来。
也不知道究竟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如果真的是“那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漂亮的女明星或者女模特？岂不是既体面又时髦，为什么非要从夜总会里选一个陪酒小姐呢？
她揣着巨大的问号，她慢慢地调画着浓艳的妆容，朱丽告诫过她让她去姐妹们经常去的那间美容店做一做头发，然后顺便美美容化化妆，然后再去买件漂亮的衣服，可是她的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也没有那个闲钱浪费在那些没用的地方，不就是追求“女鬼”的化妆效果吗？她相信完全可以自己搞定。
怕吓着病房里的护工，她特意戴了一幅大墨镜，反正那位护工大姐平常就有些迟钝，倒没有认真看她，她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灰溜溜”地溜出医院去。尽管她已经很无所谓了，可她还是不希望让医院里的人知道她的“职业”，她不想给那些有文化的斯文人知道，他们正在治疗的病人的妹妹，是一个夜总会里的陪酒小姐。她也不想给那些人知道，每天交到医院的医疗费，都是她冒着胃穿孔的风险，一杯杯的酒灌下去，用自己的身体和青春换来的…她真的不想那样…
秋天的夜晚，仿佛已经有了一点凉意，她站在医院外面的马路边，向来来往往的出租车招着手，人家看见她一定很奇怪吧？黑夜里戴着黑漆漆的眼镜，身上穿着短到不能再短的群子，是个人就会想歪了吧？
这个时候正是出租车最繁忙的时候，已经过去有十几分钟了，如果在耽搁下去，她真的会迟到了。偏偏就那么巧，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缓缓地驶了过去，又缓缓地退了回来，摇下了车窗，露出熟悉的脸孔，迟疑着叫道：“是颜小姐吗？”仿佛有些不确定的样子。她想都没想，就拉开了车门跳了上去，“韦医生，麻烦你送送我…送我去新亚饭店…”
他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但是良好的修养使他缄口不言，默默地发动了汽车。车里开着冷气，嗖嗖的凉风灌到她的腿上，也许是太冷了吧？她总是在不由自主向下拉着裙摆，然而那裙子不过刚刚到大腿跟那里，再怎么努力，也都是徒劳。
他应当没看见吧？那裸露在夜色中犹如白雪般的皮肤，尽管她的个子并不是很高，可是她的腿形却长地很漂亮，圆润又修长。也许，真的很漂亮吧？尽管车厢里的两个人都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霓虹幻彩，可是她的第六感神经却告诉她，他似乎也很不自在，仿佛还有些紧张的样子。
突然一个紧急刹车，他将车子停了路边，她吓了一跳，凝望着在霓虹闪烁中传递过来的明亮眸光，怯怯地叫道：“韦医生…”他怔怔地凝望着她，半晌却脱下了休闲外衣，缓缓地向她靠了过来。她本能地向后退缩着，然而他只是将那件外衣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腿上，又重新发动了车子。
她的心砰砰跳动着，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既然那么怕冷，就应当多穿一些…”她不由得笑出声来，可是他又接着道：“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小心一点，穿成这样，难道不怕…”倒底还是没能说出来，象他那样地斯文，说到这里大概已经是极限了，她的笑容渐渐地凝固在愈发浓重的黑夜里。
他不知道她是去赴什么样的约会，尽管他们彼此不过还是陌生人，可是她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他这样一个好人，却要载她去赴那样的约会，她想起来，还是隐隐有些悲哀。
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地选择。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
